浮尘
1
我攥紧手提袋，几乎贴着火车皮跟随它慵懒的节奏摇摆。也不知道要翻多少座山，无聊的烟圈让我随时想破口大骂出来，可是高考之后的怅然若失让我终归沉寂。
在所有熟悉的人从这个小镇四散开去之后，我带着我们此生不能再全部齐聚的伤感也踏上远行的路。说实话，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火车停了一站又一站，我在暮色四合之前站在了川龙市一家茶餐厅的门口。老板是一个中年大叔，直逼天际的发际线和顺着牙龈不规则分布的褐色牙渍让我身子微微后倾。
“老板您好，我看到您家门口贴了招聘招待员，我想问问招待员主要是做什么呀？”
老板原本不大的眼睛愈发眯起来，向我略微凑近，说：“服侍好客人就行，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也不会太辛苦。”
也许他本无他意，但是看着店铺里面粉色的小包间，我的脊背却隐隐发凉。
“好的，谢谢老板，我就是问问，我走了啊。”说完拔腿就跑。
当我来到一家看起来很有当地特色的餐厅时，我猫着腰往前台看去。一个身穿红色针织裙的女孩坐在一张石头材质的柜台桌后面。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说冲天也不夸张。左右调整着一面圆形的小镜子，右手熟练地涂着口红。
“姐姐，请问您们这边招服务员吗？”我大着胆子问“我想来做服务员可以吗？”
也许是那声“姐姐”让她心情不爽，她几乎没仔细看我，便打发地丢了一句“不招人。”
我还是礼貌地对她微笑，虽然她并没有看我，而这一幕刚好被厨师长看到了，“你明天来上班吧，今天先去买日用品，先到宿舍安顿一下。”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我满脸乐开了花，连忙道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店里，全仰仗着那位姓蔡的厨师长。
快出门时，我回头朝前台说：“谢谢姐姐，明天见。”虽然我已经走远，但我可以想象那张化着浓妆的脸上，分明在表达，老娘迟早让你知道好看！
2
认识孔雀是在第二天上班时，同宿舍的小罗姐姐带我到更衣室换了一身工作服，出门差点撞上他。
“你第一天来，先跟着孔雀串竹签肉吧。”小罗姐姐照顾地朝孔雀使了一个请求的神色。他也没搭话，用手示意我跟他去后厨。
昨天那个傲娇的前台姑娘来后厨找孔雀，孔雀叫她小倩。小倩和他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临走前用手背推搡了一下他，孔雀会意地顺手把一盆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在了我面前。我发誓我很怕这个，而且这一盆不偏不倚，正是剥了皮的兔子。可我是新人，这是第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做好——强大的心理建设让我的表情没有丝毫闪躲，而是麻利地拿起竹签子，一个一个串起来。
“不赖嘛，小姑娘！”孔雀打趣地看着我。
“小俞，你可以这样叫我。”我也认真地看着他。
突然的严肃让他莫名收敛了嬉笑的表情，也同样认真地问我：“你一个人出来的，会在这里干多久？”
“开学就上大学了，不会呆多久。”
“哦，大学生啊——”他想了想：“我们宿舍也有个大学生。你们应该认识认识。”
“橙子，来一下。”他不等我回话，自顾自用脚尖把椅子往后送出去，仰着身对门外喊。
不一会儿，一个白衬衫男孩站在了我面前。我永远不会忘记，见他第一面时的情景：我双手捧着一颗血淋淋的、被砍碎的兔头，正在研究有眼睛那一块骨头要怎么串在竹签上。我想孔雀叫他来时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场景。
现在回想我才发现那特别像一个相亲的场面，而且因为同样的经历和背景，同样的爱好和梦想，我们很快便聊到了一起。
3
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孔雀总是喜欢穿花里胡哨的衣服，也便后知后觉他名副其实的雅号之由来。他是一个和漂亮女同事非常能聊的人，也可以说非常会撩，但是店里的女同事又很忌惮小倩。所以每每看到一身鲜艳，踩着细高跟的小倩，总是躲闪着眼神，呼啦一下子和孔雀分开并保持距离。
而我和橙子因为都是准大学生的关系，他们多少还是高看一眼，从来不约我俩去他们的夜场，我们在休息的时候大多一起看书，再无其他。
是的，我没有想过和他谈恋爱。只是偶尔想要报答他在工作上的帮助和生活上的关心。
于是，在不值班的时候，我会走很远的路，到一个大超市去，找一些包装得很有意思的饮料喝零食，放在他工作台的抽屉里。
我想他也没有想过和我谈恋爱，所以在收到我莫名其妙的礼物时，他也客气地“回礼”。
孔雀在业界算是“阅人无数”的第一人，所以他想尽办法想要捅破这层纸，但是无奈，在还没来得及出手时，就被一个新来的、比小倩还漂亮的主管勾走了魂。
所以在店里我们时常假装没事似的看戏：老板和新来的主管暧昧不清、孔雀在老板不在时候对新主管嘘寒问暖送关怀、小倩在那个石质的柜台后面补妆，用不屑甚至有点恶毒的眼光看新主管。而小罗带着我们，揣测着剧情的发展......
这是一段很独特的经历，让我看到在学校看不到的事情，也让我在一群勤劳的姑娘中学到很多、得到很多欢乐。而这一切，在收到大学通知书时，结束于橙子送走我的那天。
4
一年未见，我已然和川龙市、坐落在川龙市的那个小店、小店里发生的一切、小店里的人们分道扬镳。我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这样安慰自己，却始终感念那短暂的欢乐。
大学假期，我途径川龙，鬼使神差地下了车，去寻那间小店。因为不是营业时间，店门紧闭。我从玻璃大门往里看去，熟悉的餐桌、包间、更衣室、后厨......一切都没变。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我偶遇了孔雀。
“孔雀哥，我......路过，来看看。”
“小俞啊，来来来，到店里坐！”
“不了，我赶时间回家。”
“哦，这个店，随时回来啊，现在我是这个店的老板了。”
我虽然有一丝讶异，但还是忍住八卦的小心思，非常官方地回复“恭喜恭喜啊。”
“嗨，恭喜什么，还不是老板带着小水（之前那位新高管）走了，我收了这个摊子罢了。”
我也不知道如何接下文，准备离开，去哪里都好。
“对了”孔雀叫住我“橙子联系上你了吗？”
“联系我？没有啊。”
“他一直在找你呢，要不你去他学校找他看看？”
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学校的名字纸怅然若失，我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就好像当年并没有想过要和他谈恋爱一样。
5
开学第一天，我看到了橙子，白衬衣黑裤子，一张挂着久违笑容的熟悉面庞让我几乎是用震惊的表情在看他。
“好久不见”他开口说，略带磁性的嗓音格外亲切。
“好久不见，你，你们——还没开学哈？”我显得局促和紧张。
“我学校晚你们三天开学，所以过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学校？”
“孔雀告诉我的。”
他来了三天，住在学校外面的某个宾馆里，在这三天里，他步步为营地让我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女朋友，只是在他离开时，我们连手都没碰在一起过。所以在他开学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感受不到生活或者情感比以往有何不同。
三个月之后，我们和平分手，没有争论、挽留更别说痛苦，我的第一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又不留痕迹地离开，没有一丝波澜。
6
毕业之后，我结婚生子，生活在离他并不远的城市。我知道他经常到这边出差，但是，我们再没见面。
六年之后，我回到家乡，而他还在那个城市，他买了房子，工作很如意，生活很自在。而我们已然成为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
从工作的城市回家，途径川龙，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这里，但我还是停住脚步，向那个小店走去。
总是带着浓妆，踩着细高跟，穿着紧身小短裙的小倩、略显肥胖一心想嫁个有钱人的小罗、花枝招展的孔雀，还有那个留下我工作的厨师长......他们生活得怎么样？
我没再看到他们，我何尝不知道，他们就如同我高中毕业时的同学，散了便再无相聚之期。但是那段细碎的时光，那段充满辛苦和欢乐的日子，却是如浮尘般飘摇的我们，共同的一点记忆。
我攥着手提袋，踏上回家的火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