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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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外公生前居住的小院子,原本叫映月庵。
映月庵解放前住了两个尼姑,后来尼姑一夜之间被奸杀了,没人敢住,就分给了外公。
庵前有口塘,半个月亮的形状,月亮照在水里,仿佛一个梦中世界,故名映月庵。
外公死于月夜,不是死在床上,是死在床边的地上。
月光可以从一楼西面的窗子照到外公的床上,外公是否想去看一眼塘里的月亮,我不得而知。
正月过完年,我给外公送去一篮砂糖橘。外公说,你留着给你儿子吃,不用送来的。我一想起外公走得这么突然,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流泪。
外公虽然卧床,但精神很好,声音洪亮,看上去再活两三年都没有问题。
这样他就可以八十几岁了。但是,两个月后他却死了。
外公享年80岁。这年龄听上去没毛病,但是他死在地上就有点毛病。
母亲说外公死于白蛇缠,几年前得病时三个舅舅没有一个人领头带他去医院看病,后来吃了土草药,疱疹退了却落下病根,发作时痛不欲生,外出少了,脚肿了,就卧床了。
母亲说,二舅舅推测外公白蛇缠发作太疼了,所以滚下床来。二舅舅是三个舅舅中最不擅长说话的,喜欢说大白话,所以母亲信他。妈妈说外公嘴巴张得很大,一定喊叫过,这些人怎么都没有听见。
我不认同这个死因,因为外公从来没有因为白蛇缠痛得滚下床过。
如果外公是被谋杀的,谁有嫌疑?
我是黄昏时候从外地赶回来的,远远听到高音喇叭在播放歌曲。我记性不好,歌名说不上来。
我踏进外公家的小院。高音喇叭架在屋顶上欢快地唱歌,但这里倒没有欢乐的气氛。我心情略好一点。外公死了,我心情怎么会略好一点呢?因为我宁愿相信外公是寿终正寝,不想看到凶手喜形于色。当然凶手不会那么蠢。
外公躺在架高了的床板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头脚各放了一盏油灯。春天的灯光,好像也有点潮湿。
我的眼睛也湿湿的。大舅舅的独子贾孝正过来招呼我。他的眼睛红肿,看来潮湿过太多次数以致干红了。
表弟贾孝正在城里中学教书,当天上午赶过来,这样就是没在场,先把他排除掉嫌疑。
第二个过来招呼我的是二舅舅的儿子贾孝幸。表弟贾孝幸是个木匠,个子矮,力气小,手艺又普通,基本在家里闲着。但是他嫌疑比较小,因为一直跟外公关系挺好,好像没有作案动机。
最小的表弟是小舅舅的儿子贾生升,过了半小时才跟我打招呼,因为他刚从城里医院赶过来。他来得竟然比我还晚,说明对外公的死不够悲痛。他很少回家,更少带老婆回家,虽然没法参与谋杀外公,但说明小舅舅和小舅妈平时将对外公的不满早已把他灌输得满满的。这增加了我对小舅舅和小舅妈的怀疑。
小舅舅叫了我一声名字,说“你来了”,照例是漠然的表情。小舅舅很瘦,皮包骨头。这副身手杀外公还是足足有余的。
二舅舅对我笑了笑。二舅舅对谁都笑脸相迎,人畜无害的表情。我没把它当成凶手的喜形于色。
在大舅舅堂屋,大舅舅第一句话问我的工资情况,我说跟孝正差不多。他说,肯定你高,你在市里嘛。我没再接话。大舅舅喜欢谈钱。
大舅舅是第一个发现外公死在地上的人,因为那间房子是他家的。但是这个月轮到小舅舅照顾,所以小舅舅也有钥匙。他们都有嫌疑。当然二舅妈也有钥匙,但她嫌疑也小,因为她从来不跟外公顶嘴,是出了名的贤惠媳妇。
大舅妈看到我一言不发,整张脸像死鱼的脸。
小舅妈没现身,因为我知道她不会现身。但如果为了杀外公,现身一次好像非常值得。
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小舅妈和大舅妈。她们都公开骂过外公“老不死”和“断子绝孙”。
小舅妈是满大街咒骂过外公的,全镇的人都知道。这说来话长了。
02
小舅妈进门那天我在场。我已经十岁,而且可以坐拖拉机,当然要去。关键是我听说小舅妈是她村子里的美女,想早点知道她有多美。
我是在外公家说这个要求的。作为唯一的外甥,外公不忍心拒绝我。
“你是个小色鬼。”大舅妈说。
大舅妈一米六多的样子,身架子不错,嘴唇有点翘,就是说话有点毒,跟我妈不对付。
大舅妈还算是美女,到了二舅妈就不大行了。二舅妈身材矮小,所幸娃娃脸还顺眼。
所以我特别想看看小舅妈到底有多美。
接亲进门的时辰定在寅时,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前一个晚上,映月塘周围的人家基本没有睡觉。有邻居私下埋怨择日先生定的什么鬼时辰。不过幸好是夏天,夜里比较凉快。
我在外公床上睡了一会,提着心在半夜又自己醒了过来,怕他们不喊我去。
小舅妈家离镇上十几里路,我们出门的时候,弯月落在水塘里,在塘边的橘红色灯光中微微地摇曳,仿佛要营造纯美的夜景。
到了小舅妈村子里,路上却一片漆黑,月亮被乌云遮挡了。
小舅妈家在村子当中,却比较冷清,接待我们的人不到十个。我们喝了茶,在门口等着小舅妈出门。
小舅妈在一个女伴陪同下走了出来,被放响的爆竹的火光照亮全身,一袭白色连衣裙像立起的白蛇娘娘。
上来拖拉机,我发现穿白色衣服的还有一个人,是陪着小舅妈身边的男青年。这人身材一样高挑,同样俊俏。小舅妈亲切地喊他表哥。
既然是表哥,难怪都长得好看,共同的特点是眼睛很大。但是我发现小舅妈没有父母,是孤身一人。
出门比较顺利,半路却下起暴雨。
小舅妈的表哥用雨伞给小舅妈挡雨,但哪里挡得住。到家门口时,小舅妈已经全身湿透。
我们当然也湿透,不过夏天没什么。
但是新娘子湿透就有点尴尬了。特别是在她表哥情急之下背着她跑进了外公家门,小舅妈落地一刹那,大家目瞪口呆,因为小舅妈的身材实在太好了,凹凸有致,让男人张大了口,让女人撇起了嘴。其中撇嘴最厉害的是大舅妈。因为她说我是小色鬼,我偷偷瞄了一眼她。她一脸鄙夷之色。
小舅妈嫁进外公家,引起了镇上人的议论。
有人对外公所说的跟小舅妈父亲在战场上是生死之交表示怀疑。有人猜测外公挑着货郎担做买卖认识了小舅妈。有人猜测外公看上了小舅妈买来做儿媳妇的。
有人说外公是给了袁大头买的,是好几块袁大头,有可能是之前映月庵里寻出来的宝物。那年两个尼姑被奸杀,传闻作案者起因是去偷一个南宋铜镜,把两个尼姑绑在椅子上,没有找到就奸杀了他们,是破案后交代的。
因为小舅妈的母亲下葬并不很久,还因为小舅妈家只有很远房的一户亲戚,就是那个背她下拖拉机的白衣表哥家,更因为这表哥家比她家还穷,这给流言提供了某种依据。
这镇上的人都盯着外公家,盯着小舅妈,好像盼望出点什么事证明自己的英明,私下的议论没有消停。但是小舅妈却特别乖,爸爸叫得像亲生一样,对小舅舅也很好。
唯一有点异常的,是小舅妈的表哥经常来看小舅妈。作为小舅妈唯一的亲人,大家觉得可以接受。
大舅妈开始对小舅妈很鄙夷,后来却对小舅妈却和颜悦色的,别人或许觉得没什么,我因为结婚那天看到过大舅妈的表情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有点想不通。
日子好像渐渐平淡,第二年小舅妈生了表弟贾生升。第四年,还是出事情了。
03
我好几次在镇上集市看到小舅妈的表哥。他高高瘦瘦的,长得白净,不像种地的人。关于他和小舅妈的流言已经传开了,因为小舅妈生了孩子以后,他还是很有规律地来外公家看望小舅妈,又一直没有女朋友。
我从父母对话里听到,小舅舅为此与小舅妈发生了争吵。小舅舅本来就体弱,那年春天不停地咳嗽,看医生也没见好转,直到咳血才慌了,决定听从县医院医生的意见去省城看看。
邻居私下说,莫不是小舅舅要随我外婆去了,映月庵的冤魂又跑出来了。
外婆的确是死于痨病,死时不到四十岁,昏迷中喃喃自语“有鬼有鬼”,然后两脚一挺就走了。母亲说,外婆死时皮包骨头,没有血色,她那时候都还害怕,因为只有十几岁。
小舅舅去省城看病这件事是大事,有些邻居觉得他可能要回不来家里了。
外公把我父母也叫去商议,考虑到大舅舅是镇上有名望的木匠见过世面,二舅舅搞运动时去过省城,决定让他们陪同小舅舅去看病。省城的医院由县人民医院医生帮忙联系好了。
过了一周,小舅舅回来了,省城医生说是体质太虚了,可能是母胎带来的肺功能不好,需要长期调养,但不会死人。
但是,小舅妈不好了,跟小舅舅说外公强暴了她,还是大舅妈和我妈妈把她手脚压住,让外公得逞的。小舅舅当然不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信。
小舅妈于是找邻居说去,希望邻居能信她。邻居也不信。
小舅妈于是去大街上遇人就说。镇上的人开始会听她说,后来唯恐避之不及。
小舅妈有一次跑到我家门口,也不进来,就手舞足蹈,大声嚷嚷,说我妈怎么可以把她手脚压住让外公强奸呢,没有天理啊。我不能确定外公是否会这样,但是可以肯定我妈绝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很生气,想试试她真疯了还是假装疯了。
小舅妈,你再乱说的话,我拿菜刀劈死你。我挥舞着右臂,当然是吓唬她,虽然这也不大合适。
小舅妈竟然听懂了,回头就走。
我后来一直对小舅妈的发疯有点怀疑,但是她被带去县里第二人民医院(就是精神病院)还是确诊了。
小舅妈疯了以后,她表哥就没有来过。大家就说这表哥也太奇怪了,对他们的关系更是多了几分猜疑。
夏天某日,我听说外公家门口的映月塘抽水捉鱼了,就跑过去看热闹。塘岸围了好几层人,竟然还有五六个警察来凑热闹。
我挤进去,碧绿的莲叶和粉红的莲花歪在塘边,没见人捉鱼,却看到有个白衬衫的男人躺在塘泥里。原来是小舅妈的表哥,他失踪好几个月了。
小舅妈的表哥是被人绑在大石头上沉于塘底的。公安把包括小舅妈、小舅舅、外公、大舅舅、大舅妈、二舅舅、二舅妈在内的嫌疑者叫去问话了(小舅妈已经疯了,问了也是白问),没有查到凶手。那时候路上没什么监控。
街坊邻居又把这事和映月庵的往事联系起来,说这里阴气太重,说不定是鬼作祟的。
我年纪很小,除了惊愕,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说不上来所以然。
04
大舅舅和二舅舅结婚后在经济方面独立收支,但因为小舅舅没有结婚,还跟着外公维持着一个大家庭,这跟外公做买卖收入不错也有关系。
小舅妈发疯以后,虽然有时清醒,但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不但干不了农活,还要小舅舅盯着不让她乱跑乱说。
大舅妈于是提出了分家,外公觉得有道理,就把家产分了。大舅舅自己在南端紧挨着木楼房建的坐北朝南的三间砖瓦房归他自有,不在家产之列,这也没人有意见。三间木楼房每人一间,按现住的南端归大舅舅,中间归二舅舅,北端归小舅舅,也符合民间长子分得好方位的习俗。但是,这个院子和普通的不同,是个南端宽然后往北端逐渐弧度变小的格局,小舅舅相对应的院子面积只有大舅舅的四分之一。小舅舅提出大舅舅应该做些补偿,大舅舅不同意。
小舅妈虽然精神时而错乱,但自家院子的大小还是知道的。
你这个老不死,把好房子大院子分给狐狸精,是她给你睡爽快是吧,你这个老不死!小舅妈在院子里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外公骂道。
大舅妈瞪着牛眼从门口飞过来,一巴掌响亮地打在小舅妈左脸上。小舅舅从屋里出来拦住了第二巴掌。
她一个神经的你跟她计较什么?小舅舅火了,但没有动手。
小舅舅和大舅舅家从此成了仇人,不再来往。后来有事情都是二舅妈在当中传话调停。
分家完毕以后,大舅舅问外公是否有袁大头留着养老,或者还要其他什么宝贝,外面都说映月庵的铜镜被我们家得了。外公说,别人乱说你也信,这么多年你见到过吗?大家于是不再说话。
大舅妈这年腊月也出了点问题。那天是小年晚上九点多,乡下九点多算是很晚了,大舅舅跑到我家,说大舅妈无缘无故不见了,找遍了该找的地方,就是找不到。我爸妈于是帮忙去马路和田野找,最担心被车压死了。十点多才找到,大舅妈坐在田野一个稻草蓬下哭泣。我爸妈问是否吵嘴了,大舅舅说真没有,她就是时不时自己出去了,以前过个两小时就回来了,或者附近找一找就找到了。这事家里人都约定不得外传。
大舅妈后来脾气发作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跟她两个兄弟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断绝了来往。邻居私下里说她是轻微神经病,大概是比神经衰弱重一点,又不到精神病的标准。
二舅舅家看上去很正常,但他家最穷,因为只会做农活。我的二表弟初中辍学后跟着大舅舅学木匠,倒是学成了,可是力气小,又不善言辞,无法独立揽活。有一次帮人上栋梁,从楼顶摔下来,脚骨断了,还得了脑震荡,后来医好后就没人请他做工了。
大表弟和小表弟倒是有出息,一个在城里中学教书,一个在医院做医生,着实让外公风光了一把。大表弟、小表弟后来找的对象也不错,可是都只有一个女儿。邻居看着二表弟能否娶个媳妇生个儿子来为贾家传宗接代,可是二表弟三十六岁了都没人肯嫁给他。四十岁那年他娶了个外地丑女,还是二婚的,生了一个女儿。第二年被查出了癌症,就没心思再生孩子了。
二舅舅家穷,但外公却很有钱,每天早出晚归挑着竹箩筐在车站摆摊卖香烟,成了镇上最早一批的万元户。这时候,关于外公从映月庵挖到宝贝的传言又在镇上流传起来。外公后来不做买卖了,就把钱交给二舅妈保管,但喜欢在我家吃饭,跟我妈和我聊天。二舅妈说大概有好几万元,实际多少我们也不清楚。我其实也想过,如果涉及这笔钱的最后分配,二舅舅和二舅妈似乎也有杀害外公的动机。
05
外公去世以后的头七,小表弟没有来,大表弟请假全程参加了仪式,二表弟在家没啥事所以也在场。
大舅舅喊了几次大舅妈,她不搭理,就是不来祭拜。小舅妈没来,她也来不了。
大舅妈变得不爱说话,大舅舅看大舅妈反常就有点紧张。
过了四十九天,为外公做七结束了。大舅妈开始在外公住的房间挖地,把挖出的泥石堆在天井里。
大舅舅问她挖什么东西?她说是铜镜。大舅舅说,挖吧挖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大舅妈没挖到铜镜,就把天井里的泥石填回房间。大舅舅有点开心,觉得大舅妈会消停了。
大舅妈填完了泥石,开始在天井挖。大舅舅说,天井怎么会有呢。大舅妈不理睬她,挖出的泥石都堆到院子另一头。
大表弟回家劝她,她说,再没有就不挖了。大表弟说,随她挖吧,挖完了天井也没地方可挖了。
大舅妈挖完了天井也没挖到铜镜,那天晚上早早睡了一觉,下半夜起来解手,就没有回来。那晚,月亮很圆,倒影落在映月塘上,陪伴着摇曳的莲花。
第二天,大家发现大舅妈溺死在映月塘里。
这些都是母亲电话里告诉我的,在我起身回来参加大舅妈葬礼的前几天。
葬礼定在黄昏时段,墓地在镇子北面的小山坡上,一直到把骨灰盒入坟,大表弟全程都没有什么表情。其他人随大舅舅回去了,他走到半路停下来,让我陪他在田埂上坐一会。
“表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大表弟远望着大舅妈的墓地,呆呆地说,“不说的话,我怕自己也会崩溃掉。”
大表弟停了一会,继续说:“那天下午,我去隔壁乡的中学办公事,结束了被几个朋友拉着吃饭,后来又打麻将弄到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多了,就想不吵醒父母,却隐约听见爷爷房间有声音,走近了仔细听,好像是我妈的声音。我妈问爷爷铜镜在哪里,再不说就去告他杀人的事。爷爷说,我反正快死了,明天就把你偷汉子的事说出来,还是你一起搬尸体的。我妈就去掐爷爷的脖子。我赶紧推门进去,隐约看到爷爷倒在地上掐住我妈的脖子,我怎么扳都扳不开他的双手,我妈挣扎着发不出声音。我情急之下,也去掐爷爷的脖子,直到他松开了手。我发现自己杀死了爷爷。”
“大表弟,你一定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我拍拍他的肩膀,拉他站起来,“你可别再乱说,我们走吧,客人们会找我们的。”
“我说出来舒服多了,你觉得爷爷有铜镜吗?”大表弟边走边说。
我没有回答他,在想,大表弟杀了爷爷也许是真的,我就当做了一个恶梦好了,把这事放下吧。至于铜镜,如果每个人都找到一个铜镜,经常照一照自己的心,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