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
有时看到年龄已过半百、通情达理、幽默风趣的父亲,偶然间还会想起,小时候他踢我的一脚。
仔细算来,那是发生在我上小学之前。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在镇上开了一家杂粮店,隔壁就是一家规模较大的饭店,饭店的名字已然想不起,只能想起门口两侧硕大的落地窗上,贴着两行标语——“第一次不来是你的错,第二次不来是我的错”。这句标语意味非凡,我也惊讶那个时候为何对这句话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那一脚把我部分记忆碎片踢出了脑海,导致我忘记了事情发生的原因,只记得事情发生的感受。但是,事出有因,我只能大概脑补出部分细节,否则这一切都解释不通。
那是一个下午,饭店的工作人员吃饭较晚,我当时去找饭店少爷去玩耍,一进门,他们围着一张圆形桌子正在吃饭,他们都认识我,还笑呵呵地给我打招呼。但是,没过几分钟,就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呼喊的声音带着愤怒。——我猜测,是父母不希望我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去打扰人家,在多次提醒之后,我浑然没当回事,他们才如此愤怒。因为母亲呼唤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母亲愤怒的呼喊,让我心里感到阵阵胆怯。我慢慢从饭店走了出去,就像一个战犯走向刑场。虽然我有自主选择不去的权利,但是那种只能被迫受刑的心理,完全不需要押解犯人的士兵对我进行束缚。自我捆绑着,像是接受着某种召唤,我回到了家中。
一进门,母亲就开始对我训斥,训斥的话语我也记不清,只能猜测是不让我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去打扰别人。我看到,父亲沉默地站在冷冰冰的房间,门外的阳光照在门内,屋内黑漆漆一片,阳光把父亲拦腰折断,我只能看见那双腿,看不见父亲的面部,我想他肯定面色如火、咬牙切齿。母亲已经停止了训斥,转身去叠床上的衣服。我低着头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他那双闪着寒芒的皮鞋。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发作,那只亮闪闪的皮鞋就像一道闪电快速击中了我的小腿,又准又狠。我几乎在疼痛还未来到之前,就应声跪下。跪下之后,疼痛才从小腿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全身颤抖着,双手捂着腿部,眼泪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地滴落下来。
母亲是在我倒地的一瞬间扑了过来,看见我跪在地上,眼神里全是关怀。但她也了解我父亲,父亲一般不爱生气,但生气之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平日里都是母亲压他一头,但在父亲生气之后,她也不敢那么强势。她站在一侧,一边小心翼翼地嘀咕数落着父亲,一边小心翼翼地眼神关心着我。或许是母亲给予了我一些力量,也或许是我从小就身怀反骨。跪在地上的我,突然变得异常坚强,我强忍着泪水,腾出一只手拭着泪水泛滥的眼眶,一个几岁的儿童此刻仿佛化成一名抗日英雄,抗拒着剧烈的疼痛,努力站起来。——后来上学之后,我才知道一句贴切的诗可以表达当初那份心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父亲或许也感到下脚太重,但又碍于父亲的威严,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沉默着走出了房间,母亲则是拉着我询问查看我的小腿。我的眼泪此时已经干涸,我挣脱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沉默着、赌气似的、像父亲似的、单脚蹦跳着,走向黑暗的房间深处。
母亲也打过我,但这一脚仿佛止痛药似的直接把幼时母亲打我的疼痛全部抹消。直到现在,我只记得母亲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在后面追赶着我的画面,我似乎还因为母亲追赶不上我还感到兴奋雀跃。但也仅限于这些画面、这些情景。它只是一个形象,不是一个具象。
这一脚威力太大了,使我的小腿淤青了几个月,使我的记忆产生了扭曲。不过,那一次之后,父亲再也没打过我,母亲偶尔还会提及这件事来嘲笑父亲,父亲听后总是讪讪一笑,或许那一脚也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呢?早已和母亲一样,当作一件趣事向别人分享,就像现在我与你分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