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生长在地狱里的花，
从来畏惧阳光。
……
从步家出发，走过一条蜿蜒小路，翻过一座小山坡，再经过一条细长河流，最后走过一小段路，就是吴家。
母亲告诉步七七，她小时候去过一次吴家，步七七没有印象，也懒得回忆，更不愿回忆。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离天亮还远着，小孩子们睡得正香，但母亲，姑姑，小姨，以及左邻右舍的妇女，已经早早来给她梳洗打扮，教她如何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她都一一应着，这一年她十五岁。
步七七生得好看，这样一装扮更是让人移不开眼，小时候邻居的小男孩只肯牵她的小手，只肯给她糖吃。她从小就乖，长得又漂漂亮亮的，没有谁不想抱她。后来大点了，更加标志，褪去稚嫩，出落得亭亭玉立，人又懂事，都说谁娶到她谁就有福了。
但他们都知道，他们没这个福气，因为四五岁的时候，步七七就和另一个村的吴家小儿子定了娃娃亲。
步七七出生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的母亲用半条命换来她的降临，父亲却在抱起她的时候眉头紧锁，仿佛满心欢喜的宝物变成了一个废品，偏偏这个废品他做不到不带一丝留恋地丢掉。
“怎么是个女娃呢？”
奶奶抱着她，一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她的母亲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泪和汗混杂在脸上，她抹了抹眼角，看着自己的孩子，无声地笑了笑。
步七七是步家第七个孩子，步家一直想再要一个男孩，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次还是一个女孩，全家人的期待一下子落空。
步家有一个儿子，家里排行老五，但这孩子五岁才说话，好不容易会说话了，又得了个口吃的毛病，话也说不明白。为此一直想再要儿子，怀步七七的时候，步家老奶奶还特意带着儿媳去算了命，算命先生说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当天回来步家就杀了一头猪庆祝。原本家里都给腹中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取好了名，叫步平安，结果是个女儿，满心的欢喜都没了，谁也没心情取什么好名字，刚好家里排行第七，于是取名为七七。
步七七一岁的时候，丢过一次。
刚满一岁的那天，步老爷子，也就是步七七的爷爷，召集了步家的亲戚，原本想的是看看哪几亲戚能领养步七七，但多一个人就多一口饭，谁家里也不富裕，没人愿意养一个不是自己亲骨肉的。步老爷子话还没开口呢，就被那些亲戚堵回去了。
步七七的父母都看出来步爷爷的意思，晚上，步七七的母亲含着泪向丈夫诉苦: “爸今天什么意思，你也看出来了，你屁都不放一个，七七是我们的孩子，身上流着你步家的血，只要还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饿了自己的孩子，你们谁要是打我孩子的主意，除非我死了。”
步七七的母亲最怕的不是把孩子交给亲戚领养，而是更可怕的，这年头卖孩子的不少，她听过一些，而这种事步老爷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今年家里收成也不好，本来就不富裕的家更加拮据，步老爷子明里暗里总说是这个孩子带来的厄运，说本来该是个男娃，算命的都说了，结果成了个女娃，这孩子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是我的娃，睡吧。”丈夫随意的一句安抚倒是让步七七的母亲心情好受了一些。
半夜，小七七哭闹了一会儿，她母亲起来给她喂奶，边喂边轻声哄着，她的父亲在一旁睡得正香。
第二天，奶奶从街上回来，带了一些糖。他们村离街道很远，基本上都是隔十天赶一次集，一般天不亮就要起床出发去街上，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才到家。
这时候，步七七还太小吃不了又粘牙又硬的糖，奶奶先抓了一把给步七七唯一的哥哥，哥哥一口咬着吃，不小心粘到牙，张着嘴巴咿呀哭了起来，奶奶哎呦一声: “娃哟，用舌头舔着吃。”
哥哥点点头，不一会儿又给粘到牙上了，奶奶叹了一口气: “不会说话就够造孽了，别是傻了呀，话也听不明白。”
这样一说，看到步七七在吃着奶，心里又一阵苦闷，咕哝道: “咋就不是个男娃嘞。”
步七七的母亲一听，心里不好受，怀里的小七七好像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哇地哭了起来，也不肯吃奶。她的母亲抱着她，拍着，柔声哄着，抹掉了停在眼角的水珠。
第二天天还没亮，步七七母亲就起来了，农村人一刻也歇不得，她背起孩子，准备去田里干活，奶奶把小七七从母亲背上抱过来，说: “背着孩子不好干活，拿给我抱着，我把饭做好了拿去田里给你们吃。”家里能干活的不论大人小孩都有自己的任务，步七七的爷爷和爸爸早就到田里了。
“一会儿没喂奶她又要哭了，我背着就行，小孩子又不重，妈你做饭背着她也不好做。”
“哎呦，大喜她妈，做个饭一会儿的事，来来，给我。”大喜是步家最大的孩子，步七七的大姐，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
奶奶说着就把小七七抱下来，离开母亲的背让小七七又哭了起来，她的母亲给她喂了一会儿奶，就把小七七交给了她奶奶。
到地里的时候，发现只有丈夫，爷爷不在，步七七的母亲问: “爸呢？”
“爸的锄头坏了，回家拿新的了，路上没碰到吗？他刚走的。”
等到中午的时候，夫妻俩都饿了，老三老四也早喊饿了，可饭迟迟没有来，距离又远，回家一趟，再回来，天都要黑了，这个时候哪来电话之类的通讯工具，两个人只能继续等。
过了好一会儿，饭终于到了，但却是爷爷送来的，说奶奶还在后面。
步七七的母亲问: “七七该哭了吧，应该饿了。”
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用拇指时不时按压着烟斗口，一听到七七，不小心被烟呛了一口，他边咳边说: “小孩今天乖得很，没哭没哭。”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现在，步七七的母亲眼皮一直跳，明明很饿也没胃口，心里面也不舒服。
她问丈夫: “我这个眼皮怎么一直跳，你看看。”
丈夫饿坏了，狼吞虎咽，头也不看妻子，说: “跳就让它跳，一天天的，就你事多。”
刚吃完饭，奶奶就慌里慌张跑来，满头是汗，看着儿子儿媳，又看着老头子，一下说不出话来。
儿子被吓了一跳，“妈，你怎么了，这么着急。”
奶奶看向爷爷，爷爷给了她一个眼色，奶奶擦了擦汗。
“妈，怎么只有你来了，孩子呢？七七呢？”
奶奶顿时哇地哭出来了，说孩子不见了。
“我把她放在床上，就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不见了。”
“轰”步七七的母亲一下站不稳，差点栽在地上，顿时感觉眼前一黑，感觉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所有人都慌了神，奶奶坐在地上，一边说这么久不见了，一边说都怪自己，说着说着还打起自己的脸。
爷爷先回过神，说大家一起找，把整个村子翻过来也要找到。
步七七的父亲先找到村长家，说明了事情，村长发动全村的人一起找。可是到了晚上，都没有找到，孩子还那么小，万一出什么可怎么办，步七七的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丈夫在一旁看着，一下更加烦躁，忍不住骂了起来，夫妻两谁也不让谁，家里瞬间乱成一锅粥，几个孩子都哭了。
步七七的哥哥，话也说不好，却哭得最凶，还“妹，妹妹”的说，其实他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是不会说清楚。
吵着吵着，步七七的母亲突然发疯一般地说: “肯定是你们把孩子卖了，你们早就想把我的孩子卖掉，我的娃啊，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把孩子交给你们。”
你们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两个老人老脸瞬间就黑了，奶奶提一口气，说不上话来，爷爷一把摔掉自己的烟斗，指着儿子儿媳，大声吼道: “你们这是不给我活路啊，我就是心被狗吃了我也干不出这种事啊，”又指着儿媳，说: “你这是要我死啊。”说着，就要往门上撞去，被儿子一把拉住。
步七七的母亲哭着还要说什么，被丈夫一巴掌扇了过去。
“够了，都别说话了。”
步七七的母亲肿着一边脸，眼泪不断地流，边喊着步七七的名字，没有方向的找，她一刻也坐不住，哪里有路就往哪里去找，如果孩子没了，她也没办法活了。
走着走着，往山上走了，天已经黑了，四处都有虫鸣鸟叫声，她打着手电筒，一遍遍地喊七七。
不一会儿，丈夫也跟上了来，他拉住失了魂的妻子，耐着心安抚道: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往这山里边来干什么，孩子又不会自己跑到山里来，村长跟我说了，他已经让人去街上也找了，再找不到就去公安局。”
“等不了，我等不到明天，我等不了。”
“好啦，孩子丢了我也着急，你能不能你冷静一点。”丈夫耐心已经没有了，这一整天都在找，那是他的孩子，他也着急啊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妻子说的是他父母故意把孩子弄丢，那可是生他养他的父母。
两个人推推拉拉，丈夫一边说一边拉着妻子往回走。
突然她听到一下孩子哭声，她急忙拉住丈夫站定: “七七，你听到了吗，是七七的声音。”
步七七的父亲仔细一听，什么都没有，其实他想的是，孩子肯定是被人偷走拿去卖了，多半还是同村里的人，怎么可能往山上来，肯定是到更远的县城那些地方去了。
可步七七的母亲突然挣开他，往山上跑去，果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最后，是在一大石头旁边发现的步七七，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来，草木都很高很密，周遭一片漆黑，山里什么东西都有，整整一天还没被饿死极有可能被蛇虫咬死。
但是步七七运气足够好，虽然不知道哭了多久但万幸没出什么事。
步七七的母亲心里一阵阵的后怕，她紧紧抱着孩子，和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步七七的父亲也是瞪大眼睛，心里打了个寒颤。
如果是人贩子，要把孩子偷去卖了，为什么把孩子偷来扔到山里？
这一晚，夫妻俩谁也没有睡觉。
这一场惊心动魄就这样过去了，步七七大难不死，也在一天天长大，长得乖巧又听话，有次跟随母亲去小姨家，小姨家同村的吴家夫妇俩都非常喜欢步七七，刚好他家的小儿子比步七七大一岁，两人的八字也合，就来说亲，听到彩礼给得多，步七七的爷爷奶奶一下就答应了。
那时候步七七不懂，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一旦长大她就要结婚，她就会失去自由。
其实，周围的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没有娃娃亲，女孩子大了就一定会结婚，但步七七从小就对结婚特别反感，但她知道她没办法。
有天晚上，她跟母亲说: “妈，为什么人一定要结婚啊？”
母亲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 “长大了就要结婚啊，不结婚没有孩子的话以后老了谁照顾你啊，没有谁是不结婚的。”
步七七点点头，鼻子酸酸的，她揉了又揉，她一点都不想长大，可时间听不到她的哀求，依旧飞速向前，一转眼，她就长大了。
小时候走丢的事，谁也没有对她说过，是有次她哥哥跟她说的，大概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
当时，步七七一听，还哈哈笑着说: “那我命还挺大的。”
她哥哥虽然说话还不利索，但至少能说明白了，而且长得又高又壮，家里已经给他说了亲，过两年也要结婚了，哥哥是家里除了父母，最疼她的人。
大概是在步七七十三岁的时候，家里吵了一大架，主要分为三派，爷爷奶奶为一派，妈妈哥哥为一派，爸爸处于中立方。
吵架的原因是步七七的亲事。
现在不像以前，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家里也有了一台座机，步七七的哥哥经常在外面打工，偶然认识了吴家的小儿子，发现他是个混混，喝酒赌牌什么坏事都做。
回来他就跟家里人说，不能把小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吴家一半的彩礼已经给了，也早花完了，冒然毁约，肯定会赔双倍的钱，家里面自然拿不出来。
爷爷奶奶都说，男孩子还不懂事都这样，长大了，有了家就会收心。
步七七的母亲一想到将来自己的孩子要受苦，心里难受，可确确实实赔不了钱，于是在心里怪罪爷爷奶奶，当初都是他们上赶着答应。
步七七的父亲也担忧钱的问题，一直没开腔。
哥哥就说，钱他赚来还，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爷爷奶奶连声呵斥，爸爸也说: “胡说什么，你的钱你拿来娶媳妇都不够。”
屋里面的人还在吵，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其实这场争吵的结局步七七可以想到，这是她改变不了的命运。
两天后，也是个下雨天，家里有只小羊走丢了，步七七就穿着雨衣去找。
半路上，遇到村里一个叔叔，他好像喝醉了，走路歪歪扭扭的，下雨了不打伞，带着一身酒气，步七七绕过他走开。
走了几步，步七七感觉身后有人，她一转头，就被捂着嘴巴拖走了，是刚才那个叔叔，雨下得大，睁不开，也叫不出声，步七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奋力挣扎着，但是根本没用，很快，她就被拖到一个水沟旁，重重摔在了草地上。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步七七慌乱地喊叫，喊着救命，却被那个人一巴掌扇了过去，她疼得快说不出话，感觉那一边的牙齿被打掉了。
“喊什么，啊？你想把人喊来？嘿嘿，这小脸这么嫩的。”那个男人一身酒气，说着摸上了步七七的脸，还把手伸向了步七七的裤子，步七七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不断挣扎，一脚揣在他的裤裆上就起来要跑，男人好像怒了，捂着裤裆，把逃走的步七七一把拽回来，狠狠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步七七突然感觉头一阵眩晕，眼前一片黑。
那个男人嘴里说着脏话，还想打她，步七七却先晕了过去，男人嘿嘿一笑，冷不防地被重重砸了一下，步七七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摸到一块石头，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她挣脱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步七七发着抖，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石头，她一直跑一直跑，突然间瞥到石头上的血，吓得慌忙丢掉。
回到家，步七七像丢了魂，一直发抖，一直不说话，家里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她的母亲还没来得及问女儿，全村就掀起了关于步七七的流言蜚语。
原来，昨天村里有人目睹了步七七的“死里逃生”，没有伸手帮助就算了，还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被一说出来，红的变成黑的，虽然面上没说但没人不信昨天没有发生什么，就算没发生什么，名声也没了。
一瞬间，步七七的美貌也成了罪。
反而是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没有人说，仿佛他犯下这些罪行是情有可原，无伤大雅。
步七七的哥哥气得要找那个人揍一顿，被母亲拉住，再去找那个人，事情只会闹得更大。
从这以后，家里就没人再说过不让步七七嫁去吴家的事，也许，他们心里都在害怕这件事被吴家知道，然后不要七七了。
……
天已经微微亮，该出发了，步七七穿戴嫁妆，坐上了轿子。
她是笑着走的。
却是一步三回头，第一回看自己的母亲，看她头上新添的白发，看她满含泪眼。
第二回看自己的哥哥，明年哥哥就结婚了，希望哥哥幸福。
第三回再看看这个家，这个往后再也回不来的家。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步七七听到河流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果然到了这条河，想起母亲说的话，走过这条河，再走完一条小路，就到了吴家。
嫁衣非常繁琐，裙子更厚，有三层，步七七从最里层的裙子里掏出一个套着布的东西，翻开那层布，就见是一把小刀。
步七七从刀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其实别人都说她长得好，她自己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自己，她笑了笑。
然后拿着刀的手慢慢靠近她的脖子。
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选择在半路上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责任都是她自己的。
河流的声音越来越远，风轻轻吹着，步七七闭着眼睛，好像睡得很踏实。
她是笑着走的。
……
遗憾阳光不愿光顾深渊，
可开在地狱里的花，
从不需要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