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
倔强了一天的太阳终于落了下去,世界恢复了她最初的面貌。
早晨,在厨房的窗户上终于见到了好久不见的窗花,小时候住在农村的老房子里,到了冬天,炕烧的的烫屁股,家里却还是冷的要命,每天早晨起来,缩在被窝里,依偎着身体下残留的那丝暖和气,漏出一双小眼睛开始观察这凛冬的早晨,白色木头格子的窗户上总会结满厚厚的窗花,满眼的晶莹剔透,感觉自己睡在水晶房子里,这是冬天送给你的世界,上面有冰山、冰树、冰草、冰花,冰会制造一切你所能想到的事物,每一块玻璃都是一个冰雪世界,然后,你躺在炕上,看着他们,一眼一世界,一眼一芳华。
世界最初的样貌就是这样。
太阳还未升起,这份静谧就会被窗外传来的凄厉的狗吠声打断,“狗蛋”起的比我早,它是我一手养大的黑狗,从它的叫声里,我就知道,有客来访,我会张大嘴,对着窗上的某一个“世界”哈气,十几秒后,在热气的攻势下,窗上就会化出一个小小的“瞭望口”,透过这个口,终于可以看到水晶宫外的世界了,多数时候来的人都和我无关,只有姥娘来了,我才会异常兴奋。
姥娘个子很矮,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姥娘总会像变戏法似得从兜里、衣服袖子里、怀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好吃的,摆在我面前,羞耻心让我假装不去看这些食物,实际上眼神从来就没离开过它们,这时候我便渴望姥娘早点走了,因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该走了,当着姥娘的面我怎么好意思大快朵颐呢?姥娘呢,偏偏像是不懂风情的“老顽固”,跟妈妈唠个没完,给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小蚂蚁围着两位妈妈团团转,转啊转啊,总算把姥娘给转走了,她刚出门,我就迫不及待的打开这些“小零食”细细品味起来,必须要“细细”,我舍不得那么快就把它们吃光,一盒蛋卷有五个,我会把他们分成五份打算一天一个,但是吃完一个,觉得没吃好,一个蛋卷,还没吃出啥味就进肚子里了,再重新分,把剩下的四个分成四份,一天一个,“再吃一个,刚才吃的是五天份的,再吃一个四天份的。”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吃完了“四天份”的,到了下午又想吃蛋卷了,又重新分一遍,变成三天份的,这样还可以再吃一根。到了晚上,肚子里的馋虫又爬出来了,馋的我抓耳挠腮的,看着角落里孤零零的两个蛋卷,一咬牙,“算了,反正就剩两个了,也别留了,全吃了吧!”就这样,五个蛋卷,短短半天时间一个不剩。
好吃的吃光了,晚上躺在床上又开始想姥娘了,想着明天早上姥娘会不会弯着小脚来给我送好吃的呢?这次会给我送啥?姥娘带来的东西都有一股特殊的木头味儿,那是因为她把东西偷偷藏在老式柜子里,染上了柜子的松木味,再细细品,还能尝出来淡淡的樟脑味道。说实话这个味道并不好闻,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反胃,但是当这个味道附着在美味的零食上,我就只能爱屋及乌的接受它们了,想着那股特殊的味道,越想越感觉这味道就在我鼻子上方萦绕,闻啊闻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玻璃上的窗花,投在我的脸上,把我叫醒,“狗蛋”没有叫,意味着姥娘没来,心里多少有些失望,瞅着窗上的窗花发呆。
姥娘不是总来的,姥爷不让她给我送吃的。他们和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要是被舅妈看到她天天像小蚂蚁似得往女儿家运东西,难免会说上几句风凉话,给他们甩脸子,赶上哪天心情不好,还要摔东西呢。姥娘只能偷偷摸摸的,有一次她拎着几个橙子往我家走,被小我一岁的表妹看到了,气的嗷嗷哭,回家告诉我舅妈,舅妈当天中午就回娘家了,姥爷拽住姥娘一顿臭骂,他指着墙上用来赶牛的鞭子说:“你个老东西,你要是再年轻几岁,看我不拿鞭子抽你!外孙和孙女能一样吗?里外不分了你还。”过了六十岁,他就不打姥娘了,这是农村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得益于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姥娘躲过了一顿鞭子。
不知道是姥爷的鞭子起了作用,还是舅妈的的罢工吓到了姥娘,那段时间姥娘很少来了,偶尔来了也都是空手。我也不趴窗户望她了,没有好吃的姥娘不值得我去破坏那片美丽的水晶宫。有一天放学回家,远远地就看到姥娘盘着小短腿坐在炕上和妈妈唠嗑,旁边堆着一小滩红枣,心里一阵窃喜,我又喜欢姥娘了。
那时候有多穷就有多馋,有多馋就有多贱,邻居家有一个大我几岁的男孩,他拿着几个苹果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往下扔,我和另一孩子站在台阶下面,他每扔一个苹果我俩就飞快的冲上去抢,连滚带爬,像两条野狗去争抢腐肉一样疯狂的抢苹果,那个大男孩站在台阶上看着我们的表演哈哈大笑。抢来了苹果,手被对方抓破了,裤子沾满了烂泥,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绺子,我看了眼那个男孩的指甲,和我一样,里面常年储存着不明成分的“黑泥”,但至少我现在可以肯定,他的黑泥里面有从我身上抠下来的皮屑。
咬了口抢来的青苹果,很涩,上面甚至还残存了一点淡黄色的农药,这些苹果是那个大男孩刚刚指挥我们两个从他同学家的果园里偷出来的,很显然,这个季节的苹果并没有成熟,但是我俩吃的津津有味,对于一年都吃不上几次水果的孩子来说,这青苹果是难得的美味。贫穷限制的不是你的想象力,它只会拉低你的尊严,很低很低,低到尘土里。
很多年后,我再看到当年那个把我们当狗一样耍的男孩时,他的唇边已经蓄起了一层薄薄的小胡须,说起来他和我们家还算是亲戚,我应该叫他一声哥,两年前他和其他四个人涉嫌轮奸一个女孩导致女孩怀孕,被索赔了好几万。之后他悄悄跑到广州给赌场当打手,被仇家拿刀捅了几刀,灰溜溜的跑了回来,在他父亲的大力操办下,很快就娶妻结婚生子了。
姥姥给我送吃的一直送到上高中,我住校,学校按的是暖气,很暖和,窗上再也看不到窗花了,但是回家还能看到她偶尔送来的零食。那年父亲母亲都因病住院,姥娘过来给我做饭,那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做的饭常常忘记放盐、放酱,我记得她以前做饭很好吃,母亲出去打工时,就把我放到姥娘家,中午吃饭之前,我都要努力讨好一下表妹,不敢惹她生气,不然她有权利不让我吃饭,因为这是“她家”,她没有吓唬我,有几次真的就没让我吃上饭,我一上桌,她就大哭大闹,又摔筷子又摔碗,姥娘只能拿个小碗,夹几筷子菜,把我带到院子里吃,表妹欺负我,我从来不敢顶嘴。
母亲的车祸来的很突然,家里没人,没有热乎气,窗花又开始肆意绽放,往往是太阳出来了,它们也退不下去,姥娘颠着小脚过来给我送吃的,她拽着我唠嗑,唠到小时候表妹不让我吃饭这一节。
她故作生气:“你小妹这个死丫头,真不是东西!”
我说:“姥娘啊,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都不懂事,我早就忘了。”
“那你不生气?”姥娘试探性的望着我,眼神有些浑浊。
“真的不生气,你看我俩现在处的多好啊,赶上亲兄妹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老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她瘪着嘴笑了,露出一排假牙,姥娘戴的是那种可拆卸的假牙,小时候看到她把白花花的牙齿拆下来放到茶缸里刷,总觉的心里慌慌的。看着窗上的窗花,是啊,姥娘老了,和窗花一样苍白,和窗花一样干瘪。但她还是记挂着她的孙女和外孙,想着要解开他们心里那似有似无的“小疙瘩”。
上了大学,在四平,这里冷,冷的很彻底,有冰,有雪,玻璃上有窗花。
好几年没去看姥娘了,偶尔回家从母亲嘴里听到,姥娘跟着舅舅舅妈住上了楼房,舅妈对她很不好,经常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在她面前单独放一张小桌子,给她吃很少的饭,吃多了就会上厕所,她不愿意伺候姥娘上厕所。
我心好疼,我说:“妈,我们去看看姥娘吧。”
我买了最新鲜的大草莓,进门,舅妈很热情,我不爱和她多说话,直接去了姥娘的屋子。
姥娘不说话,坐在那,呆呆的,一直不停的点头,她太老了,她控制不住。
母亲说:“妈,看谁来了,还能认识你外孙不?”
姥娘还是没有抬头,沉默了两秒,嘴上浮起了熟悉的笑容,小声嘟哝到:“认识,怎么还能不认识。”她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母亲洗了草莓,她只吃了两个,舅妈就过来了,“别给老太太吃了,吃多了容易拉肚子。”
姥娘不说话,不再吃了。
“她们就这样对我姥娘?”我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转身离开。
出了门,我说:“妈,以后再也不想来了。”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阳光透过玻璃上的窗花,裹挟着冰雪,从千里冰封的茫茫雪原上,折射进来,它跋涉了太久,尽管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但终究还是到了它想要到的地方。
我忍住不去对着窗户哈气,因为我知道,无论多美的窗花也凝不出我姥娘的模样了,那个弯着腿,踮着小脚的姥娘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瞭望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