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儿何处归(11)
漆媚以为凤翔是因为理亏才走的,因而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她越想越生气,一罐奶粉可不是小东西,要几十块钱,猪肉才三四块钱一斤呢!再说那是小杨临走时买给张阳补充营养的,小孩子不喜欢吃饭,一日三餐基本上靠它呢!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翔儿,他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回到家,她真的这样做了。“阿翔,你给我过来。”一放下担着的桶,她就对着正在坪地上玩的儿子喊。
凤翔慢慢随妈妈走进了房子,这间房子用一扇大木屏分成两部分,里边是厨房,外边充当饭厅和客厅。
“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把张阳的奶粉全倒井里去了?”漆媚盯着凤翔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凤翔一脸委屈。
“我说你自己做了的事情就要承认啊,弟弟们都说了!”凤翔的不诚实让她非常失望,她非要儿子承认不可。
“我说没有就没有。”凤翔也生气了,说完斩钉截铁地走出了房门。
“我说你给我回来啊!”漆媚完全忍受不了儿子这种犯了错还理直气壮的态度,在灶前的柴堆里拿了根嫩竹枝追了出来。
看到情况不妙,凤翔立马沿着坡往下跑。他虽然已经四岁,但还是跑不过妈妈,不一会儿就被抓住了,挨了几鞭子,被漆媚连拉带扯地拖了回来。顿时呜呜哇哇的哭泣声响彻山谷。漆媚所用的细竹枝是广陌乡最常用的教育孩子的工具之一,这种鞭子打在身上特别的疼,但是不会伤及筋骨。
凤翔被拉回来后,便施展他那与生俱来的“特长”,站在侧门边一动不动,只是哭个不停。漆媚在竹椅上坐着,看着哭得眼睛红红的儿子,想上前去安慰他,但又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做。
她正纠结着,丈夫张中青拿着一把柴刀从外面走了进来,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隐隐的怒色。确实,他很生气,自己一大早就出去干活,辛辛苦苦回来,家人却以这副脸孔来迎接他。儿子的哭泣声大老远就能听见,妻子也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今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马蜂窝,去它妈的马蜂,蛰了他好几下,他的手上和右边的腮帮子上肿了一大块,现在正痛得厉害。
“哭什么哭,没见过像你这么爱哭的!”他首先没好气地凶了儿子一句,然后转身瞪了妻子一会儿,才走进厨房,哐啷一声把柴刀丢在柴堆边上。看到厨房里一片漆黑,饭还没有蒸,灶火也没有生,他顿时气上心头。本来以为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就可以吃饭的,现在看来至少还得再等上三四十分钟。他立即走了出来,强忍着怒火对妻子说:“还不快去做饭,肚子都好饿了。”
“你要吃,你自己不会去做啊!”漆媚正在为凤翔的事苦恼,根本没心思理会他。接着她听到重重的“拍”的一声。只见张中青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桌子说:“你去还是不去。”口气近乎咆哮,显然他已经发怒了。
漆媚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她本来已经准备起来做饭的,但看到丈夫这种样子,心底一横,愣是没有站起来。“我就不去。”她说。
张中青二话没说,把妻子从竹椅上拉了起来,直接扇了她一耳光,然后用力一推。妻子整个身子便撞在桌子上,原本放在桌面上的一个茶壶和一只杯子受到撞击掉了下去,茶水从碎茶壶里流出来慢慢向四周扩散。
“你别以为我怕你啊。”漆媚站了起来,额头上多了个大包,面露凶光,扑向张中青。
张中青伸手把她的双肩抓住了,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却不料漆媚从下边踢了他一脚。这一踢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痛,但却让他更加生气。“好啊,贱人,你敢打我!”他用尽全力把妻子推翻在地上,然后重重地踹了她几脚,以发泄心中的怒火。
漆媚只感到接着额头之后,大腿又一阵剧痛,鼻子里黏糊糊的,儿子的哭喊声越来越响,她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幸好她没和茶壶摔在同一个地方,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凤翔目睹了父亲施暴的全过程,看到母亲倒在地上,鼻子正留着血,顿时哭得更加厉害。此时他已经忘记了妈妈使他受的委屈,只想上前去保护她。他平时很怕他爸爸,不敢跟他说话,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不敢看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一点也不怕他。他走到妈妈身边,边哭边用直勾勾的目光瞪着父亲,比刚刚张中青瞪着妻子时还凶,眼神里满是仇恨和鄙视。
任何一位父亲都无法抵挡自己孩子的这种目光,张中青也不例外,他一开始还和儿子对视,可是不一会儿就心慌了,害怕了。
“你要哭,你就给我出去。”他只好动用自己的蛮力,把儿子推到了外边的坪地上,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神经病,野种,就知道欺负妈妈……”这些话是凤翔多半是从外边听到的,现在他一股脑儿全用来骂他父亲。
张中青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谁教你这么骂人的!”凤翔使用的都是一些他特别敏感的词,当初和他大哥大嫂吵架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骂他的,没想到现在自己的儿子也这样骂自己,他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漆媚看到儿子被打也冲了出来,“我说你打我也就算了,你别连孩子也打啊。”
“呸。” 张中青往妻子边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打了又怎么样,谁叫他骂我的?”不过他的声音变低了,变得没有底气。
“青古啊,我说你在干什么?”这时,张老奶奶闻声赶来;子谦和张阳跟在奶奶后头,慢慢地站到了漆媚身边。张老汉和中标也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张中青的一举一动,他们向来很谨慎地不参与漆媚和中青间的恩怨,将它称为夫妻俩自己的事情,但如果男方实在太过分,他们也会过来劝一劝。毕竟是一家子人,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得负起一定的责任,现在他们正在判断是否有履行职责的必要。
其实在这个大家庭里张中青已经被孤立了,他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没人会站在他这边,平时除了漆媚和张老奶奶基本上没有人会理会他。他大概也有几分了解这种现状,不过他不在乎,他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高傲,他和身边的人很少有交流。
看到漆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鼻子和身上都有血迹,头发也弄乱了,张老奶奶立刻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哎呀,哪有这样子打自己老婆的哇,你说打得人家像什么样子!”她一边用心疼眼神看着漆媚、帮她整理头发一边狠狠地数落儿子。
“她这个人该打,都已经中午了饭也不做,两个小孩子就天天哭得跟死了人一样,生又是她要生下来的。”
“不管你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 张老奶奶数落道。
张中青一阵沉默,他还在想儿子的目光。以前,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时,凤翔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害怕和无助,他能够看出来。可是这次呢,不一样了,儿子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他看不透,却会不由地感到害怕。站了一会儿后就转身走开了,自顾自地去找大蒜仁,用来擦被马蜂蛰的伤口。那边的老汉和中标见此情景,也走回屋里,与以往相比,这次冲突算是情节比较轻的,他们觉得没有过来的必要。
“走哦,七妹我帮你搽一点药。”张老奶奶想把漆媚拉过自己那边去,但是对方并不配合。
“不用了,我自己弄弄就行了,妈你回去吧。”说着她带着儿子忍着痛走进了房里,张老奶奶跟在后头。
“还有,刚刚张阳抱到水井边的那个奶粉瓶子是吃完了的,阿翔倒进水井里的是一些碎屑,我看另外一罐奶粉还好好地放在柜子里呢。”张老奶奶走进屋里后说道。
漆媚默默地看了凤翔一眼,眼神里满是怜爱与歉意,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凤翔正呆呆地站在她身边,满脸都是泪痕,但眼泪已经不再往下落了。
“要不今天中午就过我那边去吃饭吧!”张老奶奶接着说。
“不用了,妈,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做饭。”
“好,那我过去了,你的鼻子边上还有血,拿毛巾把它擦掉吧。”说完张老奶奶拉着张阳走了出去。
漆媚从开水瓶里倒了一些热水,洗了脸,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衣服的尘土,觉得右膝盖下边特别痛。卷起裤腿一看,有一大块地方肿得发於发紫。一旁的凤翔看到妈妈的腿伤得这么厉害,鼻子酸酸的,抽抽搭搭地又要哭起来。
“翔儿,别哭了,和弟弟去帮妈妈拔一些白花地棉过来吧!”她帮凤翔擦掉了眼泪和鼻涕,整理了一下子谦的衣服,走进里头的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白花地棉是一种赣南地区常见的药材,以良好的消肿散於效果为当地居民所喜爱,被药材商们争相收购。它喜欢长在幽静的山路或山涧两旁,水井和鱼塘相通的那条小路边,就时常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
于是凤翔和弟弟们又来到了水井边,张阳当然也一起来了,这次他们没有在这里逗留,而是走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山路,仔细寻找他们需要的药材。白花地棉身材婀娜俏丽,椭圆形的绿色叶片上长着一层淡淡的绒毛,新生的嫩芽呈白色,如花朵一般,很好辨认。三个小孩子都很快就发现了各自的目标,张阳和子谦力气都很小,碰到拔不动的,他们便把它交给凤翔,如果凤翔也不行,那他们就三个人一起来,这样基本上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走完水井至鱼塘全路程的一半时,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把地棉茎。“好了,应该可以了!”凤翔接过弟弟们手里柳条儿一般的草药,掂量了一下,确实已经足够了。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茶壶和杯子的碎片打扫干净,厨房里是高压锅的喷汽声和炒菜声,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张中青很无耻地坐在竹椅上,然后又很无耻地吃了午饭,便一声不吭地走到卧室去了。
午饭过后,母子三人将草药洗净,把皮和叶子一同剥下,漆媚把它们捣碎了敷在瘀血红肿的地方。兄弟俩不知道怎么用言语安慰母亲,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说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住地点着小小的头。
这时房子里盈溢着浓浓的药香,经久不散,凤翔、母亲和弟弟就在这阵药香里,慢慢地走出悲痛和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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