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F丨前传：大同书-第二章：时机将至（2）
在父亲与兄弟之间，王宇终究选择了父亲。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父亲告别的，唯独记着，父亲让他去安慰母亲。
令王宇去后院之后，王莽又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声长叹，还是走向家祠。
祠堂之中，王获跪在祖先牌位之前，仍然在呜呜哭泣。
父亲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回头望去。
王莽袖着手，弓着背，再无平时的仪范风度，看起来像个憔悴的老农。他慢慢踱进来，然后……
与王获一样，王莽跪在了祖先牌位之前。
“父……父亲大人？”王获既是惊讶，又是惶恐：“父亲大人！”
王莽在祖先牌位前叩首之后，侧过脸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慈爱：“获儿，我记得当初你出生之际，哭声甚为响亮，与汝兄不同。因为彼时为秋收之时，故此我为你取名为获，原是希望你此世可无忧而富贵，如《诗经》所言，‘载获济济’。”
“孩儿……”王获想要说话。
“听我说！”王莽摆手，打断了他：“但你之名获，尚有另一意，我让你多读书，你可知这另一意为何？”
王获茫然。
“臧获，臧获……也就是奴婢！”王莽将声音提得高了些：“《旬子》王霸篇中有言：‘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秏顇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埶业’。这臧获便是奴婢！”
不等王获说什么，王莽抬头看着家祠里的祖先牌位，声音更大了：“墨家谈兼爱，儒家谈仁义，自古显学，未有轻贱人命者，哪怕只是一奴婢之性命，亦不可贱之残之伤之！你若能多读些书，怎会如此？”
此时王获已经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为一小奴之性命而如此。
他带着赌气的心思，自暴自弃地道：“事已至此，孩儿还能说什么，父亲要孩儿怎么做，孩儿就怎么做罢了！”
王莽听出了他口中的怨气，心中更是凄凉，直到现在，这个儿子，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无论是王莽，还是王获，都没有注意到，家祠之外，有一个身影正静静立着。
缘觉站在门外，用他那双如同水银一般的眸子看着跪在门内的王莽父子。
然后他听到王莽对王获说道：“若……我要你为快奴偿命，你待如何？”
王获身体猛然一颤，惊讶地看着王莽。
他想过父亲会惩罚自己，甚至有可能将自己交与官府，却不曾想到，父亲要他为快奴偿命！
“父亲要我为一个奴婢偿命？”王获在呆了好一会儿之后，颤声问道。
“当年高祖皇帝入咸阳，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高祖皇帝可没有说，杀奴婢就可以不死，王侯将相也好，愚氓奴婢也好，都是人。”王莽喃喃说道。
说完之后，王莽看了一眼祠堂的房梁，然后站了起来，一振衣袖，转身出了门。
一线光从门缝射进来，照在王获的脸上，王获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父亲大人怎么会……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良久之后，王获呜咽着喃喃自语。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是真的。
“一定……一定是妖魔！对，那个西域人是妖魔！他蛊惑了我父亲，蛊惑了我兄长！我要出去，我要去杀了他，救了父亲与兄长，我要去！”
王获仿佛是想明白了一切，他爬起身，冲向门前，但当他打开门时，脸上的疯狂僵住了。
在门前，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丁面色严肃地立着，带着他们的，是脸色不甚好看的士孙喜。
王获知道这些家丁是父亲的侍从，而士孙喜在经过那次刺杀之后，更是得到父亲信赖与重用。
“你们要拦我？”王获问道。
士孙喜苦笑起来：“二郎君这话问得好，我也不想来拦你，只是君侯发了话，说不许你离开祠堂，我就只能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了。二郎君，我劝你还是回去，君侯若是知道你不遵命令，只怕会更怒！他可能不来难为你，但却会责怪我，不对不对，他若不责怪我，我才心中难受。我自家人晓得自家事，犯了不少浑，君侯可从来未责怪过……如今二郎君也为人父，当知道父……”
士孙喜的唠叨，唯有一句听入了王获的耳中。
“如今二郎君也为人父。”
王获成亲得早，如今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身为父亲，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这些孩子们考虑。事情一直僵持下去，除了让这几个孩子也跟着受罪外，还能有什么变化？
他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惨然，然后退回祠堂之中，还反手将门栓上。
望着祖先的牌位，王获跪了下来，叩了几个头，再站起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解下自己腰间博带，然后将之挂在了房梁之上。
王莽不愿意去见妻子王静烟，因此将自己关在了书房，直到长子王宇前来，他才站起身：“你不陪你母亲，来此何事？”
“父亲……”担忧地望了一眼王莽，王宇道：“南阳太守孙宠亲自来了！”
王莽须眉顿时一扬，脸色变了。
此时南阳太守孙宠亲自前来，只可能为王获打死奴婢之事，但王莽乃是开国侯，区区一郡守，哪怕这个孙宠如何敢亲自来，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这背后，肯定有名堂。甚至有可能，这位太守便是想要奉承朝堂某公，才来寻找机会。
王莽深吸了口气：“我出去见见他……不，请他来此相见！”
王莽的话是一个试探，如果南阳太守愿来书房与他单独相见，意味着对方愿压下此事。但如果对方不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那么其用心就极凶险了。
孙宠果然不肯到王莽的书房，只是在王府门口，冷着脸喝道：“若事端发生在新都侯国，下官不敢过问。但事情发生在我南阳郡，而且就在南阳城外，下官若不过问，恐怕要被朝廷治以重罪。今日之事，还请新都侯交出凶手！”
“父亲，我观这位南阳太守似乎还留有余地，他只要我们交出凶手，却不是说交出二弟！”王宇略有些犹豫地对王莽道。
“陷阱！”王莽冷冷哼了一声：“我去见他！”
与尚有些稚嫩的王宇不同，王莽从南阳太守的提议中听出包藏的祸心。若王莽真按照对方暗示，随意推出一个家丁奴仆作为凶手，恐怕对方后手算计紧跟着就要来了。
南阳太守孙宠在王府门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见到王莽时，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向王莽行礼，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不能从他的礼仪上寻到毛病。
王莽上下打量着孙宠，虽然已退居乡间一年有余，这位孙宠的名声他还是听说过的。他与息夫躬一起，靠着构陷东平王刘云封了方阳侯，并且被安排到南阳任职。
息夫躬则与傅太后家的傅晏是同乡死党。
“今日来此，还请新都侯恕罪，不知凶犯新都侯是否带来了？”孙宠看着王莽，目光中带着希翼。
他相信，曾任过大司马的王莽能够听出自己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而且以人心而言，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换取自己儿子脱罪，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王莽随意推出一人抵罪，那么案件的性质就变了。从其子杀奴，变成了纵子脱罪，原本是王获一人的事情，就变成了王莽的事情。
王莽平平地看着孙宠，面色无悲无喜。
孙宠保持着微微躬身的谦卑姿态，等着自己期望的好消息。
就在这时，王莽身后突然乱了起来，紧接着，脸色变了的士孙喜狂奔而出：“君侯，君侯！不好了，了不得啦，完蛋了，出祸事啦！”
这家伙口不择言，冲到王莽身前后，也不管有南阳太守这外人在，直接说道：“二公子……二公子悬梁自尽了！”
听得这话，南阳太守孙宠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中尽是骇然！
“这……这……”他指着王莽，失声叫道。
王莽又用那幽冷平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郡守不是要我交出凶犯么……请随我来吧。”
王莽一振衣袖，转身离开，孙宠犹豫了一会儿，咬牙跟了上去。
“贵官还有何话说？”
祠堂之中，王获的尸体已经被解了下来。王莽看了一眼之后，回头森然望着孙宠。
孙宠喉节动了动，向着身边使了个眼色。
他身边立刻有人上前，伸手要去摸王获的尸体，正在悲泣的王宇大怒，想要阻拦，却被王莽喝止。
“既然要看，就给你们看个够。”王莽道：“来人，备好棺木，将……将获儿送到南阳太守府去！”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孙宠脸色惨白。
他本来想拿获王莽包庇儿子枉法的证据，以此讨好当朝的某位大人物，或者退一步能抓住王莽之子，亦可以向那位大人物邀功。但现在，王获死了，不仅让王莽远离了他的陷阱，更让他陷入极为凶险的境地。
逼死一位开国侯的次子……哪怕是对方违法在先，这也将成为他的罪名。
想到后果，孙宠失魂落魄，现在唯一支撑他还不离开的，就是希望王获并没有死。
但那位精通杵作之术的椽吏起身向他示意之后，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孙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王家的。在他身后，王家开始树起魂幡，妇人奴婢们哀哀哭泣，一场丧礼开始准备。
王莽阴沉着脸，当复礼[1]开始时，他向士孙喜问道：“去问一问，闻致君找到了么？”
士孙喜愣了一下，这种时候，就连一向啰嗦的他都不愿多说话，却不知王莽为何会关注一个次等的宾客。他匆匆出了复礼现场，到外面去找人寻问闻达的下落，出门时，恰恰看到缘觉走了进来。
别人都开始改穿丧服，但缘觉仍是原来的打扮，士孙喜原本想拉着他说几句话，不过想到王莽问得迫切，他还是决定先去打探消息。
复者[2]从王获房屋的东翼登上屋顶，左手抓着王获生前的祭服上衣衣领，右手执着衣腰，一边自右向左招动，一边长声呼唤：“皋，王获来复！”
王莽看着复者重复了三遍呼喊与动作，微微叹了口气，再望了一眼儿子的尸体。
“缘觉先生也来了？”回头看到缘觉，王莽有些吃惊，这位门客一向深居简出，没有想到今天的事情把他也惊动了。
“君侯觉得应当如此么？”缘觉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柔和，不带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但就是这样一句话，让王莽眼中湿润起来。
他发现，这位缘觉先生是真正理解他的，甚至比起支持他的长子王宇都要理解他。
“岂可只律人而不正己？”王莽说道：“我一子偿命，若能令千万奴婢免受横死，偿命有何不可？毕竟，这也是……罪有应得。”
王莽口中这般说，却忍不住别过脸去，不让缘觉看到自己眼角的泪。
此时士孙喜赶了回来，低声道：“还未找到！”
王莽叹了口气：“让去找的人回来吧，不用再找了。”
士孙喜讶然道：“方才君侯让我去打听，如今又说不用再找，君侯莫非是伤心过度，有些糊涂了？”
这厮又开始胡说八道，王莽知其性子，故此不以为意：“这位闻先生恐怕是奉人之命而来，为的就是在我家中挑出些事情。如今他目的已经达到，自然远走高飞，去向指使之人邀功请赏，哪里还会留下来？”
士孙喜仔细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勃然大怒：“果然那姓闻的不是好鸟！我早道他贼头鼠脑，望之不似君子！君侯，我去追他，定要将他格杀当场，让他知晓得厉害……不对，那时他已死了，知不知晓厉害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士孙喜念头通达了！”
王莽看着自己留着鼠须双眼贼兮兮的士孙喜，若不是家有丧事，当真会忍不住笑起。他拍了拍士孙喜胳膊：“不须如此……闻达此去，恐怕邀功不成，反要被幕后指使灭口，毕竟我未入他陷阱之中啊……”
这下子士孙喜就想不明白了，为何闻达邀功不成反而会被灭口呢？
士孙喜还在那琢磨，旁边的缘觉轻声说道：“君侯还记得我说过，我有《大同书》一卷么？”
王莽转而望向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先生那时说，时机未至……”
“如今时机已至，我可以将《大同书》的内容说与君侯和大公子听了。”缘觉平静地说道。
[1]复礼：俗称招魂。招魂的目的，在于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2]复者：负责招魂复魄的人。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还有，这真的是一部科幻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