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竹影的摇曳量一寸清凉

暮色总像位迟暮的画师，蘸着最后一缕天光在小镇铺开画卷。我站在石桥上时，西天正燃着橘红的焰，云絮被镀上金边，又渐渐晕成玫瑰色，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连风里都飘着些微醺的暖。

最先惊动黄昏的是归鸟。一群灰鸽从教堂的尖顶掠过，翅膀裁开鎏金的云，留下细碎的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卖麦芽糖的阿婆正收拾摊子，竹篮里剩下的糖块沾着夕阳，在玻璃罐里闪着琥珀光。她看见我，笑着递来一块：“尝尝？这糖啊，得配着黄昏吃才够味。”含在嘴里的甜慢慢化开，混着巷尾飘来的炊烟味，竟真有了些说不清的熨帖。

沿着石板路往深处走，老房子的木窗都支棱着，像一只只眺望暮色的眼。李家的花猫蜷在门槛上，尾巴尖偶尔扫过青砖，惊起几只躲在墙缝里的蟋蟀。张家阿伯坐在竹椅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和天边渐暗的霞光遥相呼应。他见我举着相机，便往旁边挪了挪：“拍那棵老槐树吧，它可比我会站相。”

老槐树就长在巷子尽头，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要把最后一点夕阳都挽住。树下的石磨盘上，还留着今早磨豆浆的湿痕，被晚风吹得渐渐干了，却洇出一圈浅褐色的印记，倒像是树的年轮印在了地上。几个孩子举着风车从树旁跑过，纸风车转得呼呼响，把散落的光斑都搅成了碎金，惊飞了栖在枝头的麻雀。

转过街角，小河正淌着一河碎银。摆渡的老周叔正解缆绳，竹篙在水面一点，木船便摇摇晃晃地往对岸去。船尾的灯笼被风拂得轻轻晃，光落在水里，漾成一片晃动的星子。岸边的芦苇丛里，有虫鸣此起彼伏，倒像是给这摇摇晃晃的黄昏伴奏。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这样的傍晚唤我回家，声音穿过暮色，混着饭菜香，比任何乐曲都动听。

天色渐暗时，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把房屋的影子拉得老长。杂货店的收音机里正唱着老调子，“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歌声漏出门缝，和着隔壁窗口飘来的钢琴声，在巷子里缠缠绕绕。卖馄饨的摊子支起来了，白汽腾腾地冒起来，模糊了挂在竹竿上的红灯笼，也模糊了食客们的眉眼，只听见汤匙碰碗沿的轻响，和着晚风漫散开去。

我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看最后一缕霞光隐进山坳。远山的轮廓渐渐柔和，像被浸在墨水里的宣纸，慢慢晕开青灰色的边。对岸的人家亮起了灯，窗格里透出的光落在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晃，倒像是天空把星星撒进了河里。风里有晚桂的香，淡淡的，却沁人心脾，让人想起母亲晾晒的被褥，总带着这样干净又温暖的气息。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露水打湿了裤脚，才惊觉夜色已浓。起身往回走时，发现石板路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要跟着我回家。路过老槐树，见花猫还蜷在原地，只是换了个姿势，把脸埋进了尾巴里。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衬得这黄昏愈发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小镇的呼吸一起，慢慢沉进这温柔的夜色里。

原来有些风景真的会让人想做个不醒的梦。比如这小镇的黄昏，云在动，风在走，时光却像被拉长了的糖丝，慢慢的，甜甜的，让人甘愿把日子都浸在这流动的油画里，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