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周年庆|礼物
2周年庆|礼物
01
昏暗的屋子里，靠墙一张老旧的桌案，桌案上一尊颜色斑驳的香炉。
李阿婆净完手，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什么，一边将焚着的三柱香齐齐地插在香炉里，然后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清烟袅袅中，那三柱香燃着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变得参差不齐，彼此之间差了一大截儿。李阿婆的哈欠开始一个连着一个地打，干枯的眼角甚至淌出了几滴泪，像是嗑睡虫突然钻进了鼻子眼儿。
甄涵光盯着李阿婆满头银发下那张瘦小干枯的脸，看着那几滴眼泪慢慢将她左眼下的那颗黑痣浸湿，神思竟有点恍惚。
她觉得自己像做了场梦，醒来后不知怎么就跑到李阿婆家来了。唉！自己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怎么就跑到这个小村子里来找一个没念过书的老婆婆指点迷津？
昨晚上，甄涵光上的大夜班，值班时和同事李姐一边干活，一边扯闲篇。扯来扯去，李姐就跟她讲起了她的远房姑姑李珍珍。
李珍珍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几十年前，就是十里八村知名的“神家”，如今年纪大了，人们都称呼她“李阿婆”。
李阿婆年轻时体弱多病，好几次都被穿上送老的衣服，抬到灵床上等着咽最后一口气，却又慢慢地活转了过来。
她的干娘也是一位“神家”，说仙家愿意在她家留驻，劝她承接了她的衣钵。没想到，从那之后，她的身体竟然慢慢好了起来，连身强力壮的老伴都没能活过她。
据说她家供着很多路的神仙，所以她料事如神，替人看好过许多莫名其妙的怪病，化解过很多玄而又玄的怪事。李姐说，她小时候亲眼见过她姑姑被附体，有时候粗声大气，有时候又尖声细嗓，有时候烧过好几道香，仙家也不肯来。
老公程峰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医学的力量已经抓不住他这辆往坡下急弛的车，她之前只相信科学，如今恨不得什么都信。
所以，像是受了某种蛊惑，早晨下了班，甄涵光没有坐班车回家，而是直接打车来到了李姐的老家，离公司五里地的五柳村。
下了夜班，她倒是不怎么困，只是头有点发木。长时间的倒班生活，会让人的生物钟紊乱，尤其是女人，不但对皮肤不好，老得快，甚至会影响月经周期，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上运行班。
只有她是主动要求的，而且申请只上中班和夜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家，同时做些兼职来补贴家用。
李阿婆盯着那三柱香，干枯、苍白的头颅晃来晃去，嘴里又开始小声嘟囔。
甄涵光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走神，连忙摇了摇有点迟钝的头，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你家的病人，怕是过不去这个月了，早做准备吧！”李阿婆一直弓着的腰背突然挺得直直的，声音也变得又尖又细。
甄涵光吓了一跳，不仅仅因为李阿婆声音的异样，关键是她压根没跟李阿婆提老公生病的事。因为李姐告诉她，见到她姑姑，什么都不用说，只听“神家”说就可以了。
她还想再问上几句，最近，她总感觉程峰有什么心事，一有时间，就背着自己用眼动仪在电脑上偷偷写着什么。程峰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神志却非常清楚，心思也一如既往地缜密。
她想知道程峰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旁敲侧击了几次，他也不肯说。她不想让程峰带着遗憾走，这也是她今天来见李阿婆的重要目的。
再一看，李阿婆身子靠在椅背上，肩膀已经耷拉了下来，双眼也已经闭上，仿佛刚从泥地里长途跋涉回来，累得马上就要睡着了。
02
对于“神家”的断言，甄涵光自己心里也有数。
五年前，老公程峰总是感觉四肢无力，楼梯爬两三层，就累得不行。某天早晨起来，竟然发现左脚的脚尖竟然翘不起来了。程峰是做计算机软件的，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伏案久坐，颈椎或者腰椎出现了问题，影响到了下肢。
她把五岁的女儿托付给公公、婆婆，带着老公踏上了去北京求医的道路。巧的很，她姑姑家的表哥朱淘远北大医学系毕业后，当时正在北京协和医院神经内科做副主任医师。
一系列的检查下来，朱淘远基本确定程峰患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ALS）（也叫运动神经元病，俗称渐冻症）。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利用自己的人脉，请了多家大医院的权威教授对程峰进行了会诊，最终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响晴的天，凭空炸了一声巨雷。平静如水的生活，一下子脱了轨。
她比程峰最先醒过神来，事，既然来了，怕，也没用！日子，总得往下过！
她找到公司领导，申请将工作岗位从财务处的会计调到了生产一线去上运行班，又把五岁的女儿送回了老家，交给公公婆婆帮着带，每月只在休大班时接回来住上几天。
程峰的情绪一度非常低落，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她耐心陪伴着他，慢慢开导他，咬着牙陪他一点点熬着。
表哥朱淘远给他们推荐了一种进口的药物——力如太（Rilutek），说是副作用小，可有效延缓“渐冻”的进程。可是这药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程峰生病后，每月只有为数不多的病假工资，而她之前每月的工资也仅够买一盒“力如太”，可根据医嘱，程峰至少每23天就得吃掉一盒，更何况还有别的辅助药物要买，此外，一家人衣食住行也要花钱。
盘算着家里微薄的积蓄，除了精神上的煎熬、身体上的疲惫，甄涵光还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
想想自己这小半辈子，甄涵光觉得自己像是从盐碱地里长大的。十岁时，父亲车祸去世，和母亲相依为命十几年，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母亲又急性心梗去世了。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结婚七年，女儿刚刚五岁，老公又得了“渐冻症”。老天仿佛在耐心考验她，给她设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儿！
“天无绝人之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甄涵光安慰着程峰，也一如既往地给自己鼓劲儿。
程峰在确诊后的头一年里，生活上基本能够自理。下了中班和夜间，她就去超市做理货员、去亲戚的餐厅帮厨，尽管很累，但家庭收支仍无法维持平衡。
表哥朱淘远从医院辞职后，转行到了金融业，于是利用自己在家乡的人脉帮她接了几个在家做兼职会计的活儿，并鼓励她尽早考取注册会计师证书（CPA)。
人逢绝境，勇者胜！
她用了两年时间，竟然真把很多人都望而却步的CPA考下来了，兼职收入也随之翻了两番。去年，她终于有能力将女儿和公婆都接到城里来一起生活了。这样，她去上班时，公公婆婆也能帮着照顾一下生活上不能自理的程峰。
根据程峰当时的病情，会诊时专家们曾经预计，生命期不超过三年。有了表哥的专业指导，她对“渐冻症”病人的护理知识已具备专业水平，如今程峰已经活到了第五年！
但是随着病情的发展，程峰陆续失去了自由行动、生活自理、写字和说话的能力，最后只能靠眼动仪控制电脑来与人交流。
从去年开始，程峰的病情呈加速度发展，又逐渐失去了自主进食、自主呼吸的能力，开始了吃流食、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日子。
她知道，她已经快拉不住他了！
03
“世上只有妈妈好……”用女儿的歌声设成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天马行空的思绪。她怕惊醒昏昏欲睡的李阿婆，慌忙接起了电话。
“嫂子，你快点儿回来，阿峰情况不太好……”电话是魏来打来的。
甄涵光没等对方说完，就一个激灵站起来，告别了李阿婆，打了辆车就往家赶。
魏来是程峰的好哥们，两个人高中时是同桌，还一起睡了三年的上下铺。五年前，魏来的妻子梁梅难产去世，女儿朵朵生下来就没了妈妈。魏来的岳父、岳母早已去世，母亲要照顾中风瘫痪在床的父亲，没人能帮他带孩子。魏来悲痛之余，一个大老爷们对怎么照顾一个新生儿更是手足无措。
程峰和甄涵光认了朵朵做了干闺女，经常帮着魏来照顾朵朵。魏来是警察，每逢出任务或者值班，朵朵就会被下班后的月嫂直接送到程峰家来。直到程峰被确诊为“渐动症”后，他们家自顾不暇了，魏来也正好从老家物色来一位住家的保姆。
程峰生病后，尤其是有自杀倾向的那段时间里，魏来只要有时间，就过来陪着他，开导他，并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积蓄“借”给他们治病。女儿程欢从镇上转到市里来上小学，也是魏来找了熟人帮着联系、办理的。
这五年来，真是多亏了身边这些好心人。除了表哥朱淘远、好友魏来，就连非亲非故的小孟也帮了不少忙。
小孟，大名叫孟庆伟，是小区物业公司的经理，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有一次她家的下水道堵了，小孟带人上门处理。一聊才知道，他和程峰不但是来自同一个乡镇上的老乡，小孟的儿子孟繁超，还和她的女儿程欢都在老家的乡镇小学读五年级，只是不在一个班。
了解她家的情况后，小孟不但经常亲自动手帮她解决家里的问题，比如，灯管不亮了，水管漏水了……最重要的是，小孟还帮着联系了他在北京读博士的表弟陈子衿，通过他的导师用成本价给程峰安装了一台眼动仪。
出租车一路狂奔，甄涵光的脑子里也仿佛在跑马，她对程峰的离去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刚才乍听到“神家”的断言，还没回过神来，又接到魏来的电话，她的心，慌得找不到跳动的节奏！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吗？她的心，不但慌，也有点怕！父亲去世时，她还小，母亲急性心梗去世时，她在外地，赶回来时，只等着入殓了。如果程峰也走了，这世间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她，太害怕再失去了！
04
赶到楼下时，120救护车刚刚驶离。她抱着一线希望，刚想拦住救护车问一下情况，却被迎上来的魏来一下子叫住。
“嫂子，上去吧！阿峰走了！”魏来的眼睛和声音都带着水汽。
甄涵光听完，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魏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扶上楼。
早上，公公送程欢上学还没有回来，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家。婆婆给程峰往胃里打小米粥，发现程峰气色有点不对劲。老太太慌了，想给甄涵光打电话，却一下子重拨了魏来的号。
魏来正巧在附近巡逻，一边往这儿赶，一边打了120，然后通知甄涵光，还给小孟打了电话，让他安排人帮着在小区内引导一下救护车。
魏来比救护车先到，凭着他做警察的经验，他知道，程峰应该已经走了。等到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到场后，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几天的忙碌，甄涵光在大家的帮助下，按乡俗送走了程峰。
静下心来，她开始整理程峰的东西，在与眼动仪联接的笔记本电脑上，她发现了两封信，一封写给自己的，一封是写给魏来的，而且两封信都分别通过邮箱发送了出去！
阿光：
这封信我陆陆续续写了很多次，用了很多时间，从感觉手指不听使唤开始写，到现在我用眼动仪一天只能写几个字……
有些话，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
我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你和欢欢了，我一边盼着早点走，这样你就可以少辛苦一些，早解脱几天，可我也害怕离开你们，独自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其实，我已经赚了，医生说我活不过三年，但有了你的精心护理，我们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所以，我走了，你不要悲伤！
结婚以来，还没让你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也没来得及好好爱你，就把你一起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你是个坚强的女人，没有你拉着我，我早已没有继续活着的勇气！每当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就想着你和欢欢！
你已经那么坚强，那么努力了，如果我再不肯努力活着，怎么对得起你的付出？怎么能让欢欢长大后对爸爸只有怀念，而不是恨意？所以，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我会努力活到最后！
另外，我有两件“礼物”送给你，一份是姻缘，一份是嫁妆。
魏来是个好男人，他虽然少言寡语，但却心细如发，不但正直善良、成熟稳重，而且还用情至深。他媳妇儿走了五年了，他一直都没再找。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打动他。
你如此待我，他深受感动，曾不止一次劝我说，“嫂子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为了嫂子待你这份情意，也得好好活下去！”
可见，他从心里对你是认可的、欣赏的，我走之后，希望你试着去接受他。如果你俩个能走到一起，对朵朵和欢欢，也都很好！
另外，九年前，我的同学欣梦刚入行保险业时，为了支持她的业绩，我们班的很多同学都入了一份重大疾病的保险，保额是一百万。当时我刚好帮别人做了一个小程序挣了一笔外快，于是趸交了保险费。
虽然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填的受益人是你，保单就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我本来打算，等金婚纪念日时，再拿出来当礼物送给你，这次估计要提前拿出来了。
我走之后，这笔钱就用来做你的嫁妆吧！答应我，一定要替我好好活完下半辈子！
阿峰
阿来：
我的好兄弟！哥哥估计要走了！你别太难过，我不过是早走几十年罢了！
阿来，这几年，辛苦你了！哥哥啥也不说了，啥也说不出来了！你待哥哥的情意，让哥哥无论走到哪儿，心都是暖暖的！
有时候，我也恨，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我得了这样的病？现在想想，或许这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来世一遭，结识你这个好兄弟，遇到了你嫂子这个好女人的。
阿来，别的不多说了，你是什么品性，我最了解，你嫂子是个什么品性，我最清楚，你也看得明白！
朵朵妈走了快六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一旦我走了，你嫂子肯定也一时半时也放不下，你答应哥一件事，帮我照顾好你嫂子和欢欢！
你嫂子是个好女人，希望你也试着去接受她！
阿峰
05
三年后，清明节。
郊外的墓园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一群群来扫墓的人。
程峰的墓前，朵朵和欢欢正在帮着摆放鲜花和祭品。魏来正用手清理着坟上的杂草，甄涵光在用布擦拭着墓碑。
墓碑上（照片）的程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欢欢和朵朵都长高了，已经是大孩子样儿了！阿光的脸上也有了光泽，不再是那么又黑又瘦的样子，腰好像也粗了，哦！不！不是胖，是怀孕了！阿光和阿来有孩子了！
阿来依然是那么高大魁梧、剑眉星目，咦？肩上的警衔也换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升官了？
微风吹过，程峰的笑容好像又浓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