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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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有一个鱼缸。
它就摆在正进门的客厅中央,把会客区和小餐厅隔开了。我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东西,来把不大的新房子隔一隔,放上它,狭窄的客厅就变大了,人们总是这么骗自己,而且很管用。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一个鱼缸,左右很长,大概有半米,玻璃的质感已经很差了,糊着一层薄薄的墨绿色海藻,仔细看上去已经是擦过的了。让我难受的是里面密密麻麻的金鱼,红色的身子和黄色的眼睛,那些小东西永远不会闭眼,永远不会。
双人沙发已经摆好了,背靠着放置鱼缸的柜子,我坐在上面看着眼前灰色的茶几,感觉它好像变成了蓝色,因为有一群金鱼在我头顶上错着位游来游去,还有十块钱一个的小水泵,卡在鱼缸的边沿,发出不噜不噜的声音,像是卡在我的脑壳里,很窒息。然后我抬起头,看着还在收拾电视柜的老婆,她弯下腰的身子很驼背不像三十岁,好像我妈,可是我妈已经死了。她用力抬着同样灰色的电视柜,但是只能抬起一角,电视柜就落下了,把新铺的地板砸出了一个坑,不大不小的坑。
她用余光看了看我,她总是用余光看我,好像我会吃了她,自从我妈死后我饭都不怎么吃了,怎么会吃了她。她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坑,用脚踩住了,她其实总是那么傻,她以为她可以踩住一切,可是坑是要填的。她擦了擦汗,又抬起了那个电视柜,她想往前挪一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挪一挪,我们连个电视也没有。她脱手了,电视柜落下来又砸了一个坑。再这样下去就要换地板了,然后把整个客厅的地板都撬开,把沙发,茶几,鱼缸都靠着墙放到一边,等工人收拾完地板,卡上白色的踢脚板,再把所有的家具挪回来,会发现墙面有一道道家具靠出来的印子,发着黑,像一条条绳子,勒死我妈的绳子。
“为什么要买个鱼缸。”我看着她说。
她擦了擦汗,还是不敢正眼看我,说:“我觉得对你有好处。”
“好处?”
“我们不是正在换个环境。”
“所以就买了个鱼缸?”
“那些小鱼不是很可爱吗?”
“那有必要买这么多吗?”
我侧着身子指了指鱼缸,我的手指一放上去,隔着玻璃那些金鱼就都游了过来,嘴巴像是塞进去了黑洞洞的球,用鼻梁看着我,用鼻梁。该死,我都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鼻子,我吼了起来。
“为什么买这么多?”
“我怕它们…”
“你怕它们会死对吧!你怕金鱼会一条条的死去,所以你买了一群,所以你把整个世界的金鱼买了回来,放在愚蠢的鱼缸里!”
“王川。”
“别他妈叫我名字,你不该买,你根本不该买。”
我攥着拳头捶打着绒布沙发,一点也不疼,所以也没什么用,但是我还是不停地捶打着,每一下都会让沙发海绵弹回来,恢复原样。商店里的推销员说这叫记忆海绵,它会记得自己的位置,它会记得一切。我继续用力捶打着,沙发总是恢复原样。我哭了,把头埋进沙发坐垫和扶手间的缝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到一个洞,一个可以埋藏眼泪的洞。
我被她抱住了,她张开了胳膊搂住了我,我的哭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她原本应该踩住地板上坑洞的脚还是挪了过来。
“你该走出来了。”她说。
我用更凛冽的哭声回答了她,她原本抱紧我的手臂像是触电一样,松开了。我仔细洞察着一切,在我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她的拖鞋挪向了卧室,然后又挪了回来。
“你再这样我走了。”她换好了外套,对我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说:“你去哪?”
“我不知道。”
她穿好了运动鞋,裹紧了自己的外套,站在门口。又试图去抬那个电视柜,可是穿的太多,动作更加蹩脚,电视柜没动。她放弃了,直起身子看着我。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们就流到了耳朵里,黏糊糊的,像是钻进去了几只死虫子,很痒。我挠着耳朵,看着她。
“半年了,你哭了半年了。”她拿上了门口鞋柜的钥匙,还是没有正眼看我,她想了一会又把钥匙放下了,“我不想回来了。”
她开门出去了。
夜晚的月亮像是一束寒冷的光,把天空烙出了一个又尖又弯的洞。客厅里亮着昏黄的灯,布质的吊灯很温馨,把刺眼的光都反射了回去在整个圆筒里转来转去。
鱼缸里还有一串灯条,开关在侧面的玻璃上。我按开了,整个水里像是灌进了彩虹,五颜六色的,那些金鱼开始四处逃窜,我不确定它们能不能看见这些多彩的光,只是怎么游也只是碰到鱼缸壁,或者其他鱼的身子。
我扭回头坐在沙发上,看着靠墙的电视柜和地板上砸出的两个坑,觉得确实很别扭,我站起来走了过去,把电视柜抬起来,往刚才她要挪动的方向移了移,然后坐回了沙发上。
我拿出了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喂。”
“你说。”
“电视柜我挪过去了。”
“好。”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要这样,总之我挪过去了。”
“无所谓了。”她喘了口气,“我太累了。”
“什么?”
“你像个孩子,我不想这样了。”
“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现在不想了。”
“你回来吧?”
“你知道吗。”她吸了口气,应该是换了个手,接着说:“半年了,自从那个事后,你就不上班了。房子的贷款你考虑过吗,家里的事你管过吗?”
“房子是我妈买的。”
“是,可是你不工作了,你在家里只知道躺着,躺着!”
“我妈把自己勒死了。”
“你能不能别提了,她是死了,没了,半年前就没了。”
“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妈半年前就死了!”
“你他妈别回来了!”
我直接把手机丢进了鱼缸里,那些金鱼躲闪着挤出了一个垂直的空隙,手机屏幕上还有计时的数字在跳动着,还有她说的听不清的话,随后就挂断了。手机沉入了鱼缸底,还是发出了砰地一声,像是第一条死鱼,安静地躺在了玻璃底面上。
我从茶几抽屉里找出了一根烟,又从睡衣口袋里掏出快没油的打火机,摁了几下还是能窜出一丝火苗,我点上烟后,烟叶在一端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暗了下去。
我想如果是当着面,她是不敢那么说我的,因为我一定会打她,像捶打我坐的沙发一样打她。我不允许任何人说我妈,哪怕她真的已经没了。她把所有的钱给我交了首付,在这个傻逼一样的城市里,我所住的六十平米的房子还需要还三十年每个月八千多的贷款,我不知道我住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买一个鱼缸,一个完全没有用的鱼缸。
她没钱看病了,就把自己吊死了。
很简单。
然后我感觉我跟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高度,就算是我跳下去,我一定也不会摔死,因为实在是太高了,我会饿死,活活饿死在下落的空中,然后风化在整个过程中,变成一堆沙子。其实我巴不得她死,因为我老婆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正常的家庭,生命总是要更迭的不是吗。况且我怎么可能养得起一个几乎根本挪不动腿的老母亲,于是我在那栋出租屋里留下了很多黑色的绳子,很多,多到随手就可以摸到,闭着眼就可以。
我仰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鱼缸里的水泡咕噜咕噜,在我的脑子里都没有破,全部飘起来挤在一起,我每喘一口气它们都会膨胀,然后还是挤在一起,不会破,只是暂时不会破,我还是很害怕。
于是我憋住了呼吸。
我妈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摸到了两根绳子,然后把它们系到了一起,这样就会很结实,像小时候给我系的鞋带一样结实,她总是怕我跑起来会绊倒。放到现在我会嘲笑她,绊倒是因为路不平,因为这个世界的路一直不平,穿不穿鞋都会绊倒,摔个狗吃屎。她把黑色的绳子系在了床头上,钢丝床有一个铁制的床头,也是很结实,然后她把自己绑在了那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挣扎,我回去以后她看上去很安详,安详地像是一座佛像,脖子上吊着那两个缠在一起的黑色绳子。
我猛地喘了口气。
我回头看着鱼缸,里面的灯打在玻璃表面上还能映出我的影子,照着我憋得发紫的脸。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吐了口烟,烟雾挤着我的脸颊和玻璃之间的空隙溜走了,很快就没了。
电话响了,手机在鱼缸底部发出了声音,金鱼又开始四处逃窜。我把手伸进去捞出了手机,在睡衣上擦了擦水渍,还能接听。
“我们离婚吧。”她说。
“离婚?”我又把手机在衣服上擦了擦,接着说:“我们结婚两年了,我们买了房子,我们准备要孩子,这一切,不都挺好的吗?”
“我等不起了,你太懦弱了。”
“可是...”
“你从来不为这个家考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妈去世了你就变了,人都会没,都会没。可你只会哭。”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也许该死的是我。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觉得是我杀了我妈。”
“什么?”
“算了。”
我把手机挂断了,丢在了茶几上。
我觉得是我杀了我妈,那条黑色的绳子像条蛇,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脖子,是我把蛇放出来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往前走,才能养一个孩子,过的和别人一样好,一样好。可是我错了。
我站在了沙发上,鱼缸上沿抵着我的胸口。我把脸埋了进去,水面上有一股臭味,很腥,像是躺在了什么大海里,只有金鱼的大海。
手机又响了起来,在茶几上叮叮咚咚地。我把头往里伸了伸,耳朵里接着就灌进了那些鱼缸里的水,把耳道堵住了,听不清铃声了。我又往下伸了伸,耳朵里和鼻子里都灌满了,彻底听不见手机铃声了,一切变得很安静。我睁了睁眼,金鱼并没有躲开,在我的脸旁游来游去,然后好像都停了下来,冲着我,用鼻梁看着我,看着这个在鱼缸里突兀的头。我用手扒住了鱼缸的两边,把整个脖子也探了进去,金鱼开始四处逃窜,可是被我整个头挤的完全没有空间了,我张开了嘴,有一条小鱼随着水流钻进了我的口腔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牙齿上打了个滚然后又游了出去。
我的喉咙里开始像塞进去一团团的黑色绳子,把食管和气管全部堵住了,我挣扎着扭动着身子,可是完全没有要把头抬起来的欲望,我很享受这种窒息,该死的真的是我。
我慢慢开始平静,金鱼也开始恢复了之前状态,在我脸颊上,耳朵边,脖子后面,扇动着腮,开合着嘴巴。
而我,睁大着眼睛,即将成为这个鱼缸里第一条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