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梦
我坐在家里,这并不是我所熟知的具有生活气息的家,这里窗几明净,所有的家具被最大化地简化了, 墙壁明晃晃的白,灰纱的窗帘飘起来,风吹醒我。
我前面坐着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奶奶,我们之间隔了一张透明的玻璃桌。
他们看上去很年轻,母亲白净的脸还未生出很多皱纹,不似记忆中,被老年斑、赘肉、家庭琐事以及日晒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们在跟我讨论未来的事情。这是梦,因为他们的声音很轻,态度十分温和,有礼貌且关怀地,一直询问着我的意见,这在现实根本不可能。
我也似乎不是我,我低下头,看到我的手。十指尖尖,比记忆中的要纤长一些。这样的手定是长期弹奏什么乐器,钢琴?还是小提琴?我记得现实中我钟爱二胡低哑苦涩的声音,喜爱婉转的揉弦,迷恋长弓与短弓的交错。后来在父亲呵斥下放弃了,二胡在角落积了灰。这里似乎是理想的世界, 我这样想。一切都遂我心愿的世界。
在梦里我们家就在城里,不在郊外,没有黑洞洞的天。我在镇上长大后,与奶奶住在一起, 因为要去城里读书, 就在城里买了房子。这个世界这样缓缓向我诉说。
奶奶咧着嘴坐在那,神情倒是与我记忆中慈祥和蔼的模样无二。她时不时看向我, 仿佛在确认我是否安好一般, 用眼神一遍遍溺爱着她的孙女。那眼神我见过很多次,但记忆像是打翻了的碗碟一样,一片狼藉、毫无头绪。那是在什么时候来着,那眼神上一次这般深切地投向我的时候,记忆回溯到遥远的某处,却又像遁入浩浩深海一般遥遥无踪。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会…想你…的”奶奶带着山东口音的,一字一字,似乎很难咬清一般脱力沙哑的声音,夹带着现实凛冽的风,冷不丁在我脑海炸起。我眼前一黑,那声音似乎来自悠远的过去,又仿佛近在咫尺,眼前闪过的画面浑若昨天,却与眼前的情形相去甚远。这声音来自何处?现实打破了我的头脑某处,有些记忆甚至挤进了梦的裂缝。但很快,思绪又扎入混沌之海,记忆的碎片无处打捞。惘惘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一直絮絮讲着话,我听得不甚真切,只能听到含糊的语声中偶然清晰的只言片语。母亲在说些什么,但我只听到嗡嗡声,她转过头向我寻求确认,我木然点头。似乎有什么在她转头顾盼间跃动闪烁,是耳环!水滴形的玉坠,我曾在老照片里看过的,后来躺在与粗糙物件格格不入的丝绒盒子里尘封着的耳环。她仍保持着她的尊严,虽然是在这个世界,我这样想。想到这一层,我才注意到,大家似乎都穿着比记忆中高档的衣服,父亲穿着衬衫打着领带 不是市场上淘来的便宜货,衬衫很合身,料子很好,似乎是新买的。
我听她们讨论高考,讨论上海,我有些诧异,不知为何似乎急于反驳一般,我开口,说我想去南京。他们齐齐转过头看我,像是孩子说了什么傻话一样。
“怎么突然想说去南京?”妈妈问,我忽地愣住。为什么呢?现实的记忆涌上来,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一阵。我定了定神,他们又开始回到之前的话题,仿佛刚刚我没有发问一样。
我不知道我梦里是什么模样,我所侵占的灵魂的记忆不断向我反噬。又一恍神,我坐在教室里,也并不是我熟悉的教室,深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大概是课间,大家在打闹,我面前摊着地理书,书上细细做好了笔记,字迹圆润娟秀,像我的, 又不像。我前桌反过来借我笔记,是个有些婴儿肥的大男孩,他朝我笑,眼睛弯弯的,笑得很干净。我在记忆中搜寻这人,却一无所获,我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理想还是梦呓,到底是我所追求的生活如此,还是只是现实的空洞让我执念至深。
见我有些发愣,他用笔戳戳我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笑了,“喏, 拿给你, 有些上课没记完整,你自己看看”。窗外是春日午后的太阳,这才高二的下学期,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生活已经写了一个饱满的开头,接下来无论怎样写下去, 都会是一个好故事。我趴下来,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我不想再做记忆回溯这样愚蠢的尝试,这是梦也罢臆想也罢,我要留在这里。阳光暖暖的酒在我的背脊,耳朵里充斥着吵吵闹闹的人声,仿佛世界本就这样生机勃勃。
放学了,出了校门要下一个小坡,我和那个男孩一前一后走,偶尔有同学过来插话,也会调笑起哄,聊得天已经忘了。我们一起上公交,他个子高,会帮我挡着后面拥挤的人群。我在两站后下车,笑着与他告别,“明天见”。回家要穿过一个林荫小道,小区是温暖的巧克力色,上电梯,奶奶给我开门,这次家里变得温馨了许多,生活用品也有些随意地摆着。奶奶看上去很健康,很高兴,笑着用山东话叫我,“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嘞”,我也笑着应下。
饭菜是我最喜欢的回锅肉,也是现实中我奶奶病倒前,最拿手的。一切都好得过了头,即使是梦,也太过贪心了。我看着菜,鼻子有些发酸。
“轩丫头”奶奶叫我,声音却不是刚刚那样健康的声音了,带着病后的一丝口齿不清,费力地喊着我。我诧异地抬头,她瘫坐在椅子上,颧骨处有些肿, 脸上的肌肉耷拉着,嘴角还有残留的褐色粘稠的血,“轩丫头”,她又喊,“欸”我赶忙应着,过去伏在她椅边,眼泪已在眼眶打转。“我知道. .这是你喜欢吃的...”她昏黄的眼珠努力地转动,努力地,看向我。待到寻找到我的身影,便仿佛想要记住我一-般, 紧盯着, 我看到她泛灰的瞳孔中倒映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目光就模糊了,视线移到一边,像是忘记了一样。
我还未反应过来,眼泪滴在手上毫无知觉,梦与现实相互纠缠,谁胜谁负早成定局,梦的七彩泡影逐渐被黑暗吞噬。窗户大开着,风吹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