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话本”想到“说书”

2022-06-03  本文已影响0人  觅寻小诗意

今天做了一套试题,文学类文本阅读是冯骥才《俗世奇人》一书中的《白四爷》一文。最后一道主观题是这样设置的:“传奇”是指记录一些奇特的人或者故事的作品,而话本是说书人说话的底本,你认为这篇小说是如何将“传奇”与“话本”二者的特色结合在一起的?

这道题目设置上具有一定的综合性,学生拿到以后很茫然,尤其是“话本”的特色,不知从何说起,所以给出的答案,就有一点五花八门,牛头不对马嘴。

上课的时候我首先告诉同学们,“传奇”的特点容易解读,就是找出文中人物白四爷的奇特之处,比如白四爷的小说不是写的,而是口述的,记者记录下来就可直接发表;再者,他能同时写七八本小说而互不混淆串联;还有一个就是他喜欢泡澡,泡澡时创作能力特别强。这些答案都可以从文本里筛选概括。但是话本的特点,学生接触少,缺乏一些必要的经验,所以答起来就没有着落了,东拉西扯一些不着边际的条目,胡乱凑数。

“话本”就是说书人说话的底本,历史教材上有宋元话本,明清拟话本的相关介绍。老教材上选的有《老残游记》中的《大明湖听书》一文,黑妞和白妞就是说书人,但她们说书的场面大,环境雅,水平高,作者描述她们演播评书的精彩片段,如珠玉之声,不绝于耳。尤其白妞能够把高音挑到云天再绕几个圈儿,然后一路滚落下来,完成了一个抛物线似的运转,实在出神入化,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我把这段描写从电脑上搜出来给学生阅读:“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

学生读完,激动得拍手叫好,说这文字的表现力实在高妙,又是通感,又是夸张,画面就在眼前,真是一种享受。

然后我告知学生,我们小时候有听人说书的经历,但那场面就很“乡土”。农闲时节,冬夜漫长,人们无事可做,书报又少,收音机和电视机属于奢侈品。渴望文化生活的人们,最盼望的就是有说书人来到村里。

哪一天,当说书人敲着鼓“咚咚咚”地在村子里走一遭,就说明轮到我们村了。不久就有村委会的人带领说书人,挨家挨户走一圈,每家人都非常自觉非常配合地用大瓢舀出满满一瓢麦子,倒入说书人背着的布袋,说书人往往会根据收到粮食的多少来决定要在村子里说几天,有时时间说够了,村民略一央求,也会再给白送上一场。

吃了晚饭,人们一起聚集在村委会的空屋子里,有人搬了板凳,有人干脆席地而坐。说书人一边敲着鼓一边开始说《杨家将》《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智取威虎山》等,评书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历史教育,爱国教育,很多的历史人物历史故事都是在那时在头脑里扎了根。

说书人说了一段又一段,听众忘了寒冷忘了时间,就是不肯离开。夜深了,鸡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催促说“该睡了该睡了”,可是人们仍然围坐着不走。评书的表达太生动了,各种夸张、修饰、形容,还喜欢使用方言口语,插科打诨,句子较简短有力。因为说话跟写文章不一样,不能像英语课本上的句子两三行还不停顿。为了吸引听众,他们喜欢留下悬念。

了解了这些,再到文本中去体会本文语言的特点,把他们概括出来就是“传奇”的特点。

学生嚷嚷着搜一段评书听,可时间有限,给他们说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搜单田芳、袁阔成、田连元等任何一位评书大家的代表作欣赏感受。

附:

《俗世奇人》新作之十四:《白四爷说小说》
文 / 冯骥才
上海人好看言情小说,天津人好看武侠小说,所以写武林雄奇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挂头牌的是三位:还珠楼主、郑证因和宫白羽。还有一人,活着的时候名气更大;但此人隔路,别人都是写小说,他说小说。
他大名白云飞,家里贩盐,赚过银钱,现在还没花光。他在家排行老四,人称白四爷。白四爷长得怪,属于异类。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圆,屁股低,脑袋大如斗;但脑子比脑袋还怪,不单过目不忘,而且出奇的好使,思路快得离谱。他书看得不多,写得反比看得多。最初也是用笔写,可是笔杆跟不上脑子,就放下笔,改用嘴说。
那时天津卫时兴办刊办报,五花八门的报刊往外冒。报刊为了吸引人,就请名家在报刊上连载武侠小说,刊物每期一段,报纸每天一段。小说名家成了热饽饽,天天给报刊编辑逼着趴在桌上从早写到晚,第二天再接着干。惟有白云飞活得舒服,不写只说,只用嘴巴不费力,要说他活得舒服,还不止如此呢——
白四爷好泡澡。他说,一天不泡,浑身是土,两天不泡,浑身长毛。他在劝业场隔壁的大澡堂子华清池有个单间——甲排四号。他要的这个四号是为了跟自己“四爷”正对上数,图个吉利,也好记。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热水池子里泡透泡足,然后光着身子,腰上裹一条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号的门帘,进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单间都是左右两张小床,中间一个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给来找他的人当椅子坐。他躺下来后,小伙计便过来,先搓泥,后修脚,一通忙。待收拾完了,人像脱了一层废皮,好似金蝉脱壳,轻快光鲜;从头到脚全都滑溜溜,屁股像个大白搪瓷盆。
跟着,伙计端上来几个小碟,各摆一样小吃;酱油瓜子、话梅、琥珀花生、大丰巷赵家皮糖和切成片儿水灵灵的青萝卜,还有一壶又酽又烫的茉莉花茶。这些吃喝,有热有凉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软;这种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这时候,门帘一撩进来一人,穿长袍、戴眼镜、手里提个小兜,一看就知道是报馆的编辑。他往白四爷对面的小床上一坐,一边拿笔拿纸,一边对他说:“白四爷,明儿咱可没稿子登了,您今儿得给我们说上一段,两段更好。”说完对着白四爷眯眯笑。
“你是哪个报?”
“《庸报》啊。我天天来,您怎么不记得?”
“天天七八个报馆杂志找我,没前没后叫我说哪段我就说哪段,哪能都记得?我没把你们的故事说混了,就算不错。”
“四爷,您是嘛脑子,同时说七八部小说。不仅天津没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爷听了高兴,来了神儿,便说:
“我在贵报连载是哪一部?哎,你把前边一段念给我听听,我就接上了。”
这戴眼镜的编辑笑道:“四爷,您在我们报上连载的是《武当争雄记》。我给您带来今天的报了,刚印出来,这就给您念,您听着,这段是——”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张报纸,捧在手中念道,“谢虎悄悄叫廖含英从怀里掏出帕子,浸了水,绕头缠住鼻孔。吹灭了桌上的灯,合衣躺下装睡,刀就搁在身边。不一会儿,给大月亮照得雪亮的窗纸上就出现了一条人影。跟着窗上的人影忽然变大。原来这人摸到窗前,伸出舌头一舔窗纸,悄无声息地把窗纸舔了个洞,一根细竹管子便伸了进来。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边那头,里边这头就冒出一缕清烟,徐徐上升,在月光里发着蓝光,清晰异常,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药——‘鸡鸣五更反魂香’!”戴眼镜的编辑念到这里停住,说道,“您上一段就停在这里。”
“好,咱说来就来了!我说,你记——”白四爷像抽一口大烟,来了精神,原先半躺着,现在坐了起来,光着膀子,一身白肉,两眼闪闪发亮。他一张嘴就把前边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进屋内,半天没见动静。他凑上耳朵听,屋里只有酣声,这便抽出腰刀轻轻撬开窗户,飞身落入屋中。”四爷说到这儿,眼睛四处溜溜地看了两眼,似乎在找下边的词儿。他一望到现在房内的两张床,再往上一看,马上把故事接下来说,“这人手下极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两刀,分别砍在左右两张床上,发出‘啪啪’清脆的两声,他忽觉声音不对,定睛一看,床上没人。人呢?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两个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来谢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这贼人反应过来,他俩已飞落下来,同时四只手如鹰缚兔,把这贼人死死擒住,三下两下用绳子捆了,点灯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同声惊呼:‘怎么是你?’”
四爷停住了。这戴眼镜编辑说:“我还没听够呢,四爷,您接着往下说呀!”
“行了,够五百字了。扣子也留下来了,不是说好每天五百字吗。”白四爷笑着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你看,人家《369画报》的老秦已经站在这儿等半天了。”
《庸报》戴眼镜的编辑这才发现《369画报》的编辑老秦已经站在门口。他们都常来,不时打头碰面,彼此认得,互不干扰,赶忙撤走。老秦进来坐在床上,白四爷喝了几口浓茶,未等老秦开口,便笑道:“我在你们那里连载的是《花面侠》吧。我记得上次好像说到,花面侠正在山间野店要了一大盘子红烧豹肉,对吗?”
老秦说:“四爷好记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乱,您是奇人!您上次最后一句是‘她用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大块的豹肉,刚要放嘴里,忽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亮点,银星一般,带着一股寒风,朝她的面门疾驰飞来。想躲是躲不过了……’”
此时白四爷一边听一边已在寻思,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捏着一片碧绿的萝卜往自己嘴里送。他眼盯着这两根手指中的萝卜片,嘴里已将今天一段的开头说了出来“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声,只见两根筷子中间不是那块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银光耀眼、两面开口的飞刀!”
“好!”老秦大叫,“今儿这开头太漂亮了!神来之笔!四爷说来就来,满脑袋奇思妙想啊!”
老秦是报业老江湖,懂得怎么给写东西的人煽风点火,撩动兴致。他这一捧,白四爷上了劲,立时神采飞扬,大江决堤般说了下来,不知不觉之间,老秦身边并排又坐了一高一矮两位,也都是来要稿的编辑。这些编辑全都是长衫大褂,只是有的不戴眼睛,有的戴眼睛,有的戴茶镜;有的用铅笔,有的时髦使钢笔,有的老派用毛笔墨盒,毛笔头套着铜笔帽。虽然这些编辑都是写手,可是要想笔录白四爷口授的小说,谈何容易?最难的是,白四爷说小说,声情并茂,出口成章,往往叫听者入了迷,停下了笔。
真叫人不明白,他这些小说哪儿来的?没见过他像旁人那样苦思冥想,咬着笔杆,愁眉苦脸,也从不把自己关在书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着瓜子,指天画地一通乱侃,不动笔杆,就把活儿全干出来。而且是几个不同故事的长篇同时干。他口才好,记下来便是文章,完全用不着编辑加工润色。编辑们你来我往或我来你往,你前我后或我前你后,你要哪段他说哪段。他脑袋里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电车,红黄蓝绿白花紫七个牌七条线,各走各的,绝不撞车,也没人上错车。
他如瓢的大脑袋里,这些人物、故事、出彩的地方,都是临时冒出来的吗?鬼才知道!一个给他修脚的师傅说,他那本《天成镖局》里尤老爷的大老婆和四个姨太太就是他的左脚的五个脚指头。一天他给白四爷修脚,白四爷忽然指着小脚趾感慨地说:“你看我这小姨太太多可怜,又瘦又小,天天给挤到犄角旮旯,不敢出声。”又说,“我得给她点功夫!”这话说了没几天,他这几个脚指头就变成《天成镖局》中尤家的几个女人。这个小脚趾变成的五太太武功奇绝,后来独霸镖局。
还有一个事儿。澡堂子一进门有个大屏风,正面画一条吐水的赤龙。屏风用来挡风。屏风背面是一块大水银镜子,专门给客人出门时整装用的。白四爷每天洗过澡,说完小说,穿好衣服出来时,都要面对着这大镜子整一整衣领。这镜框一边有个钉子,系一根长绳,挂一个油哄哄的梳子,白四爷每天出门照镜子时,都会抓起这梳子理两下头发。可是这梳子不知怎么变成他《鹰潭三杰》中湖上飞手中一件奇绝的利刃——铜梳。人们说他书里一切都从澡堂子里泡出来的。可是那次他湖北老家几位远亲来天津,向他家借钱,闹得不快,第二天也进了小说。真事入了小说,自然不是原样,有的成龙化凤,有的变狗变猪。全在他脑袋里化腐朽为神奇。一句笑话会引出一桩命案,男盗女娼反成了小说中绝配的侠侣。谁也不明白白四爷的脑袋里藏着什么天机。
行内的事行内明白。不过作家圈里谁也不肯认头这是白四爷天生的本事。只骂他“述而不作”,自己不会写,借人家的笔杆子弄钱出名。说这话的人还是位名家。于是有人为他愤愤不平骂那名家,你躺在澡堂子里说几段看看。人家白四爷不单脑袋瓜阔,还出口成章,记下来就是文章,不用编辑改一个字儿。你拿嘴说的话到了纸上,还不乱了套?
白四爷名噪一时,红了三十年。所有连载的书都由有正书局印行,发行量津门第一,北边卖到黑龙江,南边远到香港。直到1947年华清池热水池屋顶给常年蒸气熏糟了,掉一块砸在白四爷脖子上,砸坏颈椎,天天犯晕,便停了各报刊上的连载,一年之后便去了湖北老家养伤养老。
于是,原先又一种说法重新冒了出来:他一离开澡堂子小说就没了,白四爷的小说全是光屁股说出来的。可是不管闲话怎么说,只要打开他的小说一看,还得服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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