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理疗店的青年

在我家楼下临街面有一条步行街，商铺一间紧靠着一间，几乎衣食住行各个行业的都有。不足百米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着浓浓的烟火气息。从小区中门出来，正好是步行街的中段，往右走不到十几步，有一家不大的中医理疗店，夹在拉面馆和外贸鞋店之间。店铺门口横着一块长方形白底褐字的广告牌，印着中医推拿按摩。同这条街上的其他店铺一样，店主似乎没有想在店名和广告牌上花太多的心思，而且顾客也不会太在意这些——因为从店铺门口走过，透过两扇大大的玻璃门几乎就可以将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了。这间推拿店是小旺和他表姐一起开的，而我认识小旺也是在三年前

【 1 】

接连数日的久坐，又恰逢气温陡降，我的肩颈两边一开始有些僵硬，后来竟渐渐的变成了隐隐的刺痛。和同事闲谈之余，被告知这是肩周炎前兆，建议去医院看看。医院我是不太想去的，要挂号，还要排队。这天下班回来，路过小区外面的步行街，就看到多出来一家小店，门口挂着中医按摩推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是一间20平米的长方形店铺，收拾得简单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气味。靠门口左侧放着一把红木沙发，右侧是一口柜台，上面搁着一盆绿萝，绿意鲜嫩。店铺里面被一条白色的布帘子隔开，那应该是做理疗的地方。

正在我打量着店铺环境的时候，那条布帘子被掀开了，一个看起来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走了出来，脸微胖，眯着双眼，穿着一身平整干净的白大褂，双手插在长褂左右两侧的衣兜中，脚上不适时节地夹着一对人字拖，用带着厚重的湖北口音微笑着问道：“您来了，是哪里不舒服嘛？”我摸了摸脖子后面的颈部，对他简单了描述了下我的症状。小伙子一面很认真的听着，一面点头，听完后说道：“您这应该是肩颈肌肉劳损，筋膜有些粘结，按一下吧。”“按一下？”我一脸疑惑。小伙子指了指后面墙上贴的价目表，上面有刮痧、火罐、按摩、艾灸等不同项目的价格。他说的按一下应该是按摩吧，我看到按摩后面有价格，88元/小时。“这里就你一个人？”我问道。“您要想找我姐也行，她现在正在楼上做”小伙子用手指了指里面。顺着他的手指，我才注意到，店铺最里面的角落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这种店铺的层高都比较高，通常为了节省空间会在装修的时候隔出一层出来。见我还在考虑，小伙子又说道“我姐一般给女的做，不过她也给男的做”。说完，他又憨厚的笑了笑：“您放心，我们很正规的。”“你有空就麻烦帮我按吧，先按一个钟看看效果。”我对他说道。“好的，您稍等！”小伙子带我走到里面，布帘后面一字排着四张按摩床，如同这间小店铺的格局一样狭窄。小伙子从一旁的角柜中抽出了张一次性的床单，麻利的抖了抖，铺在了其中的一张按摩床上。“您往这边睡下来，脸放这边……”。按照他的指引，我脸朝下趴在了按摩床上，按摩床脸的部位刚好有个洞，人趴着倒也不是太难受。

小伙子的手轻轻的按压在我的肩颈部位，他一边慢慢的施力按压，一边轻轻的移动着施力点，中途不时地问我是酸痛还是胀痛。后面的按摩过程，小伙子几乎就没有问话了，他似乎已经通过前面的询问了解了我的症状，按摩的方式和部位也更加有针对性，除了对后背肩颈部位的按摩，他还对我手腕到手臂的部位做了按摩疏通。一个小时的理疗结束后，我的后背似乎感觉微微发热，并伴随着轻微的肿胀感，先前的那种僵硬刺痛感似乎略有减轻了。结完账后，小伙子连连点头感谢，并很有礼貌地主动帮我拉开了玻璃门，说道：“建议您最好再接着来按两三次，效果会更好的。”我点了点头，走出了店铺。

过了大约十来天，我又再次走进了这家小店。这一次的理疗过程中，通过闲谈我知道了他叫小旺，也了解到此前小旺是和她表姐在一家老牌的中医推拿馆当学徒，学到第四年觉得老师傅把他俩当外人，对一些复杂的按摩手法总是藏着掖着不肯教，于是一气之下和他表姐一同出来，用积蓄了几年的钱合伙盘下这家店铺自己干。“现在不是很流行团购，你们新店初开，没去美团上做做团购，多吸引一些客源过来做么？”见店内的顾客不是太多，我对小旺建议道。“没去弄，也不太懂。再说，这里就我和我表姐两人，做的人多了会忙不过来。来一个把一个做好就行了。”小旺回答道。同他这个年龄的人相比，我觉得小旺是一个话不多却很实在的人，而且两次理疗后肩颈部位的疼痛也舒缓了很多，于是索性一次性在小旺店里办了一张十次卡，买十次送一次。小旺主动的让我加了他微信，并很热情的说道：“千哥，下次你要过来，提前在微信上给我说就好了”。

【 2 】

转眼到了四月份，因为开年后工作事务比较多，也就没有顾得上再去小旺那边。这天又觉得肩颈有些不适，于是在微信上给小旺发了条信息，告诉他周六下午想去做理疗。过了一会，小旺回复信息说回老家了。我问他是否回老家休息，这次过了很久小旺才回复信息，他说是回老家办点事，又加了一句，事情有点麻烦…………又过了大约一个多月的样子，周末在家休息，手机上微信突然弹出了小旺发的信息：“千哥，你有空就过来做理疗呗。”我如约的来到了小旺的店铺，同前几次一样，小店内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后我开玩笑的说道：“咋回个老家变瘦了？”小旺笑了笑没回答。做理疗的过程中，我有意无意的随口问了句：“回老家办啥事啊？”小旺按摩的手似乎顿了顿：“啊……也没啥事……”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停止了继续的询问，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太想告知他人的事情，除非他会主动想对你述说。过了片刻，小旺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这两声咳嗽也似乎打破了小店内的沉闷气氛，“其实……其实我是回老家去要我儿子了……”。在这一次理疗的过程中，小旺又同我聊了许多，而我也知道了一个月前他回老家后，同他的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由于两人对于孩子的抚养权问题没有达成一致协议，最终双方闹上了法院。这个起诉的过程让他心力交瘁，而同他前妻的对簿公堂更让他身心疲惫。“我可以不要婚姻了，但是我不能不要我儿子。”小旺的声音很小，小的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我再次来到小旺的店里。这一次小旺在帮我按摩的过程中似乎一扫平常的沉默，主动的向我打探了很多关于附近租房和幼儿园的信息。我很耐心的把我了解的附近小区和幼儿园的信息以及价格一一告知了他。理疗结束后，小旺一脸兴奋的对我说他下个月就要接他妈妈和他儿子过来了。随着七月的到来，珠海的各大中小学也陆续的放了暑假。周末在家帮儿子整理书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此前小旺说过要接他儿子过来。于是，我将儿子已经穿不了而又几乎全新的夏季和春季的衣服各找了几套，又找了几本很新的童书绘本，一并用袋子装好，打算拿给小旺，看看他儿子能否用得上。拨通了小旺的电话，告知了他我的意图，电话那头的小旺听起来非常感激，他说正在给顾客按摩，麻烦让我直接去他租房的小区，他让他妈妈和儿子在那边等我。

小旺租房的小区离我所住的小区并不远，是附近最老旧的小区之一，相对的房租也很低廉。我拎着袋子走进了小区，远远的看到小区中间一棵大榕树下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那应该就是小旺的母亲和儿子吧。我快步走了上前，同他们说明了来意。小旺的母亲双手接过装着衣物和图书的袋子，不住地连声感激，一面用手拽拉着躲在身后的孙子说道：“娃儿咧，赶快说谢谢伯伯啊……”小孩紧紧地抱着他奶奶的右腿，只露出半个头，用一只调皮的眼睛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我，有些害羞又有些怕生。我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没啥，都是闲置的，能用的上最好了。”我岔开了话题：“你们在这边还住的习惯吗？”小旺的母亲听后叹了口气，几丝忧虑挂上了额头：“习惯还是习惯，就是太贵了！娃儿上个幼儿园一个月一千多，租房也是一千多，买菜也比老家贵，什么都得花钱，我都说就在老家挺好的，他非得让我们过来…………”确实，对于他们来说在这边生活的成本比老家高昂不少，我安慰着她：“至少，跟他爸爸生活在一起，对孩子的成长会好一点吧！”

【 3 】

一段时间后，又一个周末，我约好了小旺做理疗。在做理疗的过程中，我询问他小孩在这边上幼儿园是否适应，小旺有些讪讪地回答：“上周送回老家了，他奶奶说在这边住的不习惯……”想起此前小旺母亲的那番话，我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小旺低声的叹了口气，：“千哥，我前天在网上接了个单，去一个别墅里面给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做理疗……”听到他在网上接单，我有些好奇地问：“你还有时间在网上接单，挺不错呀！”然而从他的语气中，我却似乎没感觉到太多的得意。“我白天活不多，想多赚点，就学别人在网上接单。那个别墅好豪华，里面居然还有电梯，我第一次看到屋子里面还带电梯的。千哥，你说那些人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这么有钱呢？”小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低声地说着。我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用一句书本上的话搪塞他：“钱多也没啥好，只要人身体健康平安就好啦！”小旺听完后没有再说话了，继续在我背上一声不吭地按摩着。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年底，珠海市政开启老旧城区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我所居住小区附近的步行街也属于工程改造范围。随着改造工程的进行，步行街中间被挖掘机挖出了一条宽约1米多的深沟，沟渠两边用路障围着，留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路。受到施工的影响，许多店铺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有些店铺受不了施工的噪音和灰尘的影响，索性暂时关门休业，然而有些店铺为了生计，依旧坚持在挖掘机的施工中照常营业，这其中也包括了小旺的店铺。

推开蒙着斑驳灰土的玻璃门，我又走进了小旺的理疗店，店内依旧是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空气中飘散着一些发霉潮湿的气味，感觉好像走进了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小旺坐在柜台后低头正认真地翻看着一本中医推拿的书。听到我进来，小旺连忙站了起来同我打招呼。“最近，生意还好吧？”做理疗的过程中，我询问道。“……不太好，修路别人都不愿意绕路过来。”小旺回答道。确实，因为施工路障的影响这条街没法停车，除了住附近的老顾客，远一点的就不方便过来了。“再坚持两三个月吧，政府发布的施工进度说最迟到明年春节后就可以完工了。”我安慰着小旺。

【 4 】

然而，春节期间随着新冠疫情的严重，几乎所有涉及服务行业的门店都被限制了经营。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三月份，虽然步行街的下水道施工早已经结束了，但是接踵而至的疫情，却让这条步行街上的生意更加冷清了。好几次路过小旺的店铺，都看到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横在两扇玻璃门上，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选择开业，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冒着风险进来。

之后随着疫情局势的渐渐变好，政府也积极推行着各种措施鼓励各行各业复工复产。步行街上一多半的店铺都陆陆续续的开店营业，新铺的青石砖街道上，戴着口罩的人们来来往往，整个城市也在慢慢恢复往日的繁华，仿佛蛰伏了一个寒冷的冬季后，在春风的抚慰下渐渐地复苏。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选择继续开始。一天傍晚，下班路过小旺的店铺，店铺的玻璃门意外的打开着，店铺外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的油性笔写着“店铺急转”几个大字。一旁的马路边，小旺依旧穿着那身白大褂，口罩半拉到下颚底部，凝望着街道的远方出神。“小旺，你的店铺要转了？”我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小旺抬头看到是我，憨实的笑了笑回答道：“千哥，是啊，我打算回老家了。”“喔，现在好转吗？”我知道在这条街上经过长达半年的经营淡季，这是很多店铺最终的无奈之举，并不是只有小旺的店铺在转让。小旺转头看了看店铺，笑了笑，轻轻的说道：“不是太好转，大不了我赔点转让费呗。……我打算回老家那边去做了，离家近点，还可以顺便照顾儿子。”说道照顾儿子，小旺的声音又大了些，仿佛身体内重新燃起了动力。“嗯，那也挺好的……”看着他，我点了点头。

【 5 】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小旺的任何消息。我知道，他应该已经回到他的老家，在那里或许又开了这么一家小小的理疗店，忙的时候给顾客按摩，闲的时候陪伴自己的儿子，过着平凡而又充实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其实还有着许许多多像小旺这样的人。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但是他们又不属于这个城市。他们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怀揣着对生活的梦想，追求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他们拼搏着，也努力过。他们虽然只是这个世间一粒渺小的尘埃，但在我看来他们每个人却是自己人生中的英雄。是的，每一位认真而努力生活的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当我再一次路过小区楼下的那条步行街，小旺的那家店铺已经被重新装修成了一间包子铺。我驻足停留在店铺前，试图想在店内寻找一些熟悉的痕迹。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戴着口罩热情的迎上来：“老板，来一个包子？”我点了点头。从蒸笼中拿出来的包子白生生的，冒着腾腾的热气，捧在手中，如同早晨的阳光一般温暖。又是一个早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