黼黻我要投稿理事会点赞汇总

听泉

2024-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郭艾晨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听泉镇古来流行着一首黄梅调,说的是这里听泉镇古来流行着一首黄梅调,说的是这里女孩们都会唱戏,没事在一起拉歌,即使田间劳作之余,也唱上几句,玩笑解乏,权作休息。其歌词是这样的:

两两三三儿女家,

满头倒插锡兰花。

不知结伴缘何意,

手挽垂杨唱采茶。

这里位于鄂东绵延的大别山区,又有江河溪流,青山绿水,高高低低,弯弯绕绕,自带格局,总含画意,令人心旷神怡。这里女孩历来风流多情,唱戏唱歌之风盛行。三百里内,她们的歌声如这里的听泉茶,一批批走下风景如画的山林,沿着大江小河撒播开去。

在春雨斜斜的夜晚,一个女婴降生人间,着凉极重,发音很怪。赤脚医生看了看,以为是舌头大,想想觉得不对,使劲拍打,没有效果。他摇摇头,拍屁股走了。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女婴果然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巫婆来烧香,不知所以。屋前屋后走走,这才确定地说:“你家的墙角塌了一方,没得救。”女婴的娘叹气,说:“哑巴就哑巴,说随她去吧。”

女孩同门前的歪脖树一起长大,村人叫她哑姑。其实她有自己的名字,叫红叶,因为她一岁的时候,不会说话,却喜欢捡起地上的柿树叶子、乌桕叶子玩耍,都是红叶,于是被娘起了这个名字。可是,有些村人很直接,喜欢照着别人的特点叫人,叫她哑姑。

晴和的天气,女孩们在山坡摘茶,哼着歌儿,疯疯打打。红叶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的特别之处,跟她们混在一起,呵呵地起哄,或是摘草茎斗蟋蟀。

田野里,女孩们采乏了,唱累了,陆续跑进山坡边上的一处山洞,在里面小解。红叶也跟了进去,褪下小衣,笑嘻嘻蹲着。洞里约有两丈进深,还拐个弯儿,显出几分深邃。

这是用青砖和石块垒起的一个小房子,说是山洞也可,后半部嵌进山洞里。传说是旧社会一个疯子住过的。那秀才将外面的青楼女子带回来,不为家里、镇里所容,搬到这里独居。孰料,那个喜欢簪花、唱戏、浪笑的女人,到底唱了反调,跟镇里一个有钱的二流子跑路了。秀才抱着女人留下的红肚兜,嚎啕大哭,且独自生活,长期与世隔绝。他后来发疯了,喝醉了,喊着女人的名字,爬上树去摘树杈间的月亮,摔死了。那个阴森的蜗居,废弃很久了。

因为位于镇里大片梯田的边上,村里姑娘媳妇出工下地,有些事不像男人们那样方便、放肆,就需要一个临时茅房,于是这里成了她们专属的禁地,公认已久。外面有两棵疯长的大香樟树掩映着,男人们望而却步。在香樟树叶的特有香气的熏陶下,这里犹如芝兰之室。

在村镇里,每个女孩都会唱黄梅戏,戏是她们的神,是她们的魂。谁最会唱,谁便最有能耐,被奉若歌王,赢得男人们、大人们的尊重与拥护,连镇长、族长都要礼让三分。除了田间娱乐、对歌结亲、拉歌比赛、社日祭祀,遇上灾荒年月,会唱戏的女孩还能走出去唱戏讨钱,保住一家人的吃穿和性命。如果是脸蛋俊俏的,说话灵活的,往往会嫁进殷实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即便如此,每到春天,她们都会禁不住唱几句,犹如画眉一展歌喉。

大约因为灾荒年月,黄梅戏也在她们的流徙下,被带到了城市和外省,以致唱腔唱词都发生了改变。不过,听泉镇这里的黄梅调、黄梅戏,是最原汁原味的,最有乡土气息的。

红叶最大的遗憾是有口无腔,不能唱戏。人们除了瞥见她有事没事在镇上转悠,想不出她还能干什么。娘有时发起狠来,骂道:“你怎么还不死,死了也少我一个负担!”古来美玉易毁,璞石长存。一次,雨后初晴,几个女孩在山脚采摘四处冒头的蘑菇,一块为枯树阻塞的巨石,忽然翻滚下来。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尖叫着躲闪,还是被砸死了。红叶在那里呆立许久,却是活着回去了。

受此惊吓,红叶似乎明白了一些事理,不再老是在外面闲逛,知道为家里做事了。她坐在门前的歪脖酸枣树下,开始学着纳鞋底。暖热的阳光铺照着听泉镇,将层层绿晕印在她的脸颊。圆润的小脸上,有一个酒窝,轻松愉快的此刻,酒窝里泛出柔光。如果不是哑巴,如果稍作打扮,她看上去还是一个美女。因为是哑巴,少不得受尽欺负,心里郁积化不开,便落下急躁冲动的性子。

旺德老汉走过,笑道:“哑姑,唱段《十绣》吧。”红叶微笑,摇摇头。她隐约见人提过这首歌,但旺德老汉嘴里很少有好话。

旺德老汉一生穿惯了土布衣裳,对二女儿进纺织厂做事很不以为然。他每次下地前总是将锄头柄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敲两三下,说听了心里踏实。这都诳鬼话。每年的社日演戏、开年演戏,他喜欢挤到戏台的前沿,看小旦咿咿呀呀地唱戏,尤其是一些调情的段子。他有次喝醉了,跟着小旦一起唱,还爬上戏台,名义上是互动,实则是滋事,被人抱住大腿,拽了下来。

流里流气的二狗走过来,四下里瞅瞅,低声说:“哑姑,来段《烟花女自叹》吧。要不,我来教你。”

二狗四处说,他是曾看过她的人,这辈子非哑姑不娶。那年夏天,红叶在门前的杨树上捉蝉,脚一踩空,掉进水塘,一身湿透。他刚好走过石桥,走过红叶家的门口,忽然看见堂屋里站着一个女孩,是整个的身子,顿时走不动了。长身条,雪白肉。那人正是红叶。娘的责骂声,从厨房传来。红叶正在自责生气,蓦然看见外人,迟疑了一会,忙用湿衣服遮住身子,闪回厢房里。

二狗啧啧地说:“她身子像白条子鱼啊。一个女孩子,整个身子都被人看了,她不嫁他嫁谁,这叫缘分!”听着的人都嬉笑不已,艳羡不已。二狗年纪不大,却已有光棍汉的气象,周围没有一个女孩愿意接触他,和他相好。

听了二狗的鬼话,红叶低下了头,气鼓了脸,最终没有发作。想起那年夏天的尴尬事,她也觉得脸红。

水塘里,一只游食的白鸭子扑楞楞地钻出卧水的弯枝,飞开去,仿佛要融入天上的云朵。

在全镇的人当中,青木是红叶唯一可以放心交往的男孩。他懂得用手势跟她交流,他们是老邻居,从小在一起玩大,好过也闹过,彼此熟悉。

有次,在屋角的草垛边,玩过家家的游戏,青木和彩云扮大人,红叶扮孩子。假装摘菜,做饭,吃饭,洗碗,扫地。之后,红叶被命令躺在草边睡觉,身上盖稻草,像个摇篮中的婴儿。青木、彩云则钻进草堆睡觉,说里面是大人的床。红叶假睡了好一会,没有动静,有些不耐烦,爬起来,也钻进草垛。幽暗的草窠里,他们三个亲密抱在一起。她有些晕了,也没说啥,大人睡觉,似乎都这样。

儿时的游戏场景,此后一直印在青木的脑子里,仿佛是一个飘渺的梦,若有若无。长大后,逐渐明白事理,他和红叶要好如初,但都不提以前的事。那是童年的小秘密,小错误,小幸福,不值得再提。

青木是听泉镇里少有的读书人,苦守寒窗十二年,到底飞不出山沟沟,做不了金凤凰。铅字竖排印刷的族谱里,管这样的人叫“积学未中”,也即做了秀才,没有中举人。在他先辈三百年的历史里,此等失意却须提及的有几个。青木长大后,得了一场大病,此后变得为人冷僻,独来独往,不喜与众喧闹。

即使高考失败,回乡务农,也只默默跟爹扛锄下地,累了就喝水,对田地的邻人全然不顾。闲时,翻看往日的书本,有时念几句唐诗,怡然自得。不胜孤寂无聊的时候,自然愿意跟人说话,尤其是邻家女孩,说话没有太多顾忌。红叶脑子不清,嘻嘻哈哈,穿着邋遢,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以村人的眼光看他,不对他阴阳怪气,说三道四。

说话时,红叶口手并用,忙个不迭,青木觉得好玩。他俩都不懂哑语,但似乎都天生懂得,毕竟哑语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含混的语音。他们有时也谈镇里的各种传闻,细大不捐,甚至是一些风流韵事。红叶能知道的,都形容得夸张。有时,他们的笑声也引来一帮小孩子,或疯疯打打,或补习功课,十分热闹,像个小学堂。不过热闹的是他们,青木自己时常坐在一旁观看。

有时,他烦了,这些小孩子赶都赶不走,犹如自家的鸡鸭一般。有时,他给他们讲故事,自己听来看来的故事讲完了,就自己现场编故事,有个故事竟然连讲了三天。这个胡诌的关于蟒蛇精与狐狸精的长篇故事,提高了青木在附近小孩们中的声望。他们甚至分头传播开去,像是镇里早已流传的一个民间传说。等青木想起来要把这故事记下来,已经全然忘却。它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些小孩子,属于镇里,属于山头过往的云烟。

当然,红叶要排除在外,她十六七岁,是混在小孩堆里的大姑娘。

有人登门,向红叶的父母提亲,说是后山朱家岭的一个跛子,人老实肯干,家里小有钱财,有一栋自己的楼房。娘偷偷去瞧了一眼,有些满意。爹却怕红叶不谙人事,会像银花那样吃婆家的亏,三天两头受气挨骂,最后被婆家逼死了。银花是镇里以前的傻姑娘,死了没几年。爹以年纪尚小为由,推辞掉了。

二狗盗卖了镇外的一头牯牛,托刘四婆登门提亲,自己远远站着,似乎亲眼看着她提亲才踏实。刘四婆心善,极力撮合,可二狗是什么人,镇里人清楚,事情终究没有办成。用红叶爹的话来说,女儿虽是个哑巴,宁嫁跛子,不嫁浪子。二狗听了这话,很是生气,骂了起来。他实在不明白什么叫浪子,这简直是侮辱自己。生气过后,他还是絮絮叨叨,说哑姑是他的,他看过她的身子。听着的人不再当新鲜事听,都厌恶地走开。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二狗恨透了红叶的爹,背后几次咒骂他,恨不得他早点死去。

听泉镇在明初是七八户人家的山间村落,闹过几回土匪,经过生死离合的变化,还是支撑下来,逐渐发展成一座小圩镇,是附近山民赶集的中心。据老人说,曾经有个巡抚出游,来此歇宿,梦中听了一夜的泉水声,醒来命村民在祠堂附近的坡下打凿,果然冒出汪汪的泉水。镇里虽是山区,但有一些河流溪水,不缺水,关键是这泉水很清甜,非同一般,而且四无依傍,源源不断,像是来自地下暗河。人们将这里当作风水宝地,迁来群居,除了经营小手艺、小买卖,主要是靠种植,苞谷、红薯、棉花、茶叶之类。特别是这里的茶叶闻名遐迩。用祠堂附近的泉水浇灌茶树,茶叶格外绿,用泉水煮沸茶叶,茶水格外香。地方知县听说后,将其命名为“听泉茶”,喜滋滋地给巡抚送去,得到一些赏赐。

有天夜里,红叶似梦非梦,听了一夜的泉水声响,咕噜咕噜,带着甜味。红叶将梦以手告诉青木,说泉水有她头发那样长,那样柔,上面落花飘零,还浸透着斑鸠的鸣声。起初,人们都不信,平时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如何听她胡说。青木听了她的描述,相信了,于是告诉小孩子们。经过读书人青木的口,这事于是传开了,都相信了。

这对于镇里的老人们来说,似乎应了那个古旧的传说。听泉镇早已没有传说中的泉水了,连那口古井都成了传说。据老人透露,古井似乎是在清末的一次仇杀中掩埋的,里面埋了几条人命呢。至于是镇里人内部的矛盾,还是镇里与外界的冲突,就不得而知。后来大家都不愿提及这事,连县志亦语焉不详。随着时间的推移,井台的具体位置都忘记了。泉水的声音重新回响起来,而且是由一个傻姑娘听到的,傻子一般火焰低,看得准。这事不能不说来得有点奇怪。

夏季,听泉镇景色浓丽,碧水绒天,蝉鸣人瘦。太阳老大,青木爹娘心疼唯一的儿子,不让他下地干活,他在家里烧饭洗衣,做点杂事。他还保持着读书时的午觉习惯,生活虽不富足,却也有几分悠闲。他在后院栽了几棵美人蕉,在池塘边栽了一丛菖蒲。这日,午觉睡足,翻坐起来,正拿一本小说看,红叶撞了进来。她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根据她的描述,事情是这样的:上午,她到镇外去挑水,那里水清,没人刷锅刷马桶,而村里屋后的溪流老有人偷偷刷马桶,不干净。挑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二狗,二狗见四下没人,叫她嫁给他,还欠手欠脚。她一喊叫,就来了人。她爹气愤不过,赶到二狗家,踢了他一脚。二狗抵赖,说是喜欢她,是求婚。结果,是他保证不再欺负她。

青木很是吃惊,青天白日,竟然有人如此行事,让他对家乡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与恐惧。他很想离开这地方,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闯荡,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盘缠。那些挑砖搬运的活儿,他是干不了的。能干的,是去当小学老师,去做报社记者,去做书店店员,可都没有门路。其实,在镇里待一辈子也无不可,他只是不想种地,不做苦力。镇里的人情世故,他是熟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不和坏人搅和在一起,日子也应过得去。

他还要娶一个贤惠漂亮的女孩,跟她一起生活,做那事,生孩子,一辈子对她好。那女孩会是谁呢?难道就是刘家岭的女同学晓珍吗?可人家心野,像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更喜欢外面的大草原,而且同时和几个男孩牵扯不断。每每想起,他心里隐隐作痛。

想到这里,青木忽然问:“你嫁人,该不会真的由爹娘做主吧,你私下有相好吗?”红叶似乎红了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一片光辉,仿佛是三月的阳光照在梨树青嫩的叶子上。青木忽然发慌起来,后悔不该这么问她,若是乱说起来,于彼于己都不好。

在红叶手指的比划下,她心里的小秘密呈现出来。那人是镇外的一个独门独户家的男孩,家里专门种茶卖茶,那男孩对她很好。有次她去挑水,水桶被溪水冲跑了,是他帮她追回的。还两次偷偷塞东西给她吃,她都吃完了再回来,怕爹娘看见,问这问那。这就是她老是舍近求远,去镇外挑水的真正原因。这事时间不长,还是第一次告诉他人。

听了红叶的描述,青木的眼睛亮了起来,越发觉得红叶是有个性的人,是蛮可爱的女孩。他盯着她上下看了看,沉吟了一会,说:“别再满镇疯跑,跟那些小孩嬉闹。也不要把饭煮渣了,惹你娘生气。从今往后,像个女儿家,屋里屋外料理清楚。”红叶圆脸红润,很是感动,眼睛盯着青木的眼睛,希望得到更多的训导。她是信任他的。

青木忽然想起二狗,想起他的手,不禁盯住红叶的胸脯,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跟她熟悉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盯着她的胸脯。是的,她已是大姑娘了,那里鼓鼓囊囊,平时真没注意。更吃惊的是,她竟然什么布条都没包裹,白衬衣里,隐约可见两个滑溜的堆积物,自自然然,让他恍恍惚惚。有了这个意外发现,青木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跟她来往这些年,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这个小秘密。

一时间,青木低眉垂眼,涨红了脸。他说;“那喜坛里有炒黄豆,你吃不吃?”红叶听见有好吃的,忙转过身去。桌上的青花瓷喜坛里果然有,就伸手去拿,吃了几个,再拿一把,冷不防被青木从后面抱住了。

青木不能自控,从背后把她拥在怀里,书掉落在地上,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对待大女孩,或许已经对大女孩的身体幻想很久。他不敢对别的女孩如此,或许是自卑,但红叶是例外,例外中的例外。他们是要好的邻居,而且儿时已经有过类似游戏。儿时的游戏只是游戏,只是好奇。如今长大了,身体某些部位发生了改变,在某种关系下,他们还可以继续以前的游戏。儿时草堆里的事,似乎延续到了现在,有因必有果,有当初就有现在。

他不敢看她的脸和眼,只是隔着衣服轻轻摸那两个鼓起的“爱之坟墓”。一种从未见过的激流,在青木和红叶的体内乱窜。她没有动弹,他很温柔。红叶想回头看他,他用下颚顶住她的脑袋,叫她不要动。他不敢正视她。她的头发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却能忍受。

他们不知说什么,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十几年的熟人和邻居,感情很深,可一旦有了身体接触,就迅速像是初次相见。片刻间,闭着眼,喘着气,天空中似乎阳光乱晃,树枝成片倒下,让他们有些头晕。他似乎看见班里的女生晓珍走来,站在原野的深处向他招手。他跑过去,抱住她。他们拥抱在一起。她深情款款,白色连衣裙兀自掉在地上。或者是起风了,她的白色连衣裙被风吹走了,飘上天空,化作了白云。

窗外树叶沙沙,一片静寂,碧水绒天,交相辉映。

静止一会儿,美好的瞬间,红叶开始意识到什么,用力挣脱。她做手势,呀呀说话,意思是说:“要是娘知道了,就不好了。”此刻的青木全然不顾,在红叶的挣扎下,得寸进尺,松开她面前的两颗纽扣,要伸手进去。红叶着了慌,赶紧用劲,挣脱出来,站在青木的眼前。

她狠狠地用手比划,意思是说:“你不是我相好!”生气之余,她又笑了,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洋溢着幸福感。

红叶的手势很夸张,像狂风中的小树。青木涨红了脸,没有言语。他平时对红叶很好,但此时莫名地失去该有的镇静。或许夏天太热,人穿得太少。或许红叶不该讲自己被人碰过的事,或许是青木自己的原因。他如今是二十出头的人,还从未触碰过女孩。儿时草堆里的事,他早已记忆模糊,但此刻突然被唤醒了,熠熠生辉。长大后的青木,已经是另外一个青木,一个拘谨古板的青木,一个极度压抑的青木。他要在自己的儿时伴侣身上,找到一种治病秘方。

红叶倏然走开身,站在二尺开外,用眼搜寻青木的眼和脸,她有些茫然、愤然、嫣然。她明白,他一直惦记的是刘家岭的女同学,那人外出打工去了,与青木还有来往。那个叫晓珍的女孩,曾经写来一封信,是镇里人拆的,里面一堆要他记住什么忘记什么的话,其实也没什么。这事却闹得镇里很多人都知道。

镇里人习惯串门,带口信,打电话,于信息沟通上,很少有信件来往。而且,青木的情书是唯一被镇里公开传阅过的,形同展览、示众,给青木的精神打击很大。娘笑着没什么打紧的,但是青木很在乎。天知道这是为什么,青木又没得罪什么人,又没跟镇里人有什么瓜葛,却遭受此等待遇。可能是有人觉得他一直很古怪,很神秘,偶尔私自拆开信件,出于好奇心而已。可能是那女孩此前曾在暑假来寻他玩,心血来潮,手足无措,竟然在镇里大街和小巷乱喊他的名字。镇里肯定有人告知了他家的地点,可她就是路盲。

想到这些蹊跷事,红叶忽然笑起来,比划着说:“你怎么不去摸你相好的啊?”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青木也就不再紧张。提起刘家岭的女同学,青木一脸厌恶。晓珍那个毛丫头,真的毛手毛脚,不会做事,两次都将事情弄得很糟糕,像是煞星。他们原本只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没什么事,却让整个镇里人看他的笑话,像是一桩风流孽债。

青木捡起书,重新捧读。他对她有点惭愧,有点生气。红叶还是坐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前话语不断,此刻却无话可说。他忽然记起什么,镇定起来,抬头说:“还有,你得学会唱戏,唱我们镇里女孩唱的歌。”他明白自己说了也白说,可是他还是说了,因为这事对于镇里女孩里很重要,是一个惯例与常识。说了之后,他又后悔不该说,生怕她多心,以为是明知故问,别有用心。

红叶果然默默走了。

一场大雨下过,红叶在大把大把的太阳里上山,正如蜜蜂钻进大把大把的槐花,享受生活的无限美好。山间闲云此起彼伏,植物生长繁茂,挂着雨珠,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四下里无人,不见一个人影。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断续的清唱,极其动人,撩人心魄:

挑花手巾四四方,

打个疙瘩丢过墙。

千年不见疙瘩散,

万年不见姐丢郎。

红叶分开黑发,清清嗓子,兀自跟着长久地哼咏,不断矫正自己的嗓音。她一边哼唱,一边挖地米菜,将掇拾干净的地米菜,放进身边的竹篮里。她沉迷于自己第一次认真投入的吟唱。以前的吟唱只是起哄,如今是用心揣摩歌词的含义,用自己的声音唱自己的心思。即使咿呀不清,也怡然自得。殊不知附近的苞谷地里,一个黑影子在晃动,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而她根本没有注意。

挖半篮子了,挖累了,该休息一下,释放一下。她抹抹额头的汗珠,跑向山坡上的那个青砖洞。篮子放在洞口,人钻进密叶深处的青砖洞里。洞里地上,铺了一层刚割下的蒿草,像牛栏一样。想是哪个爱干净的女孩做的吧,好把以前的脏东西都掩盖起来。在满是骚气的山洞里,看着碧绿的草叶,闻着浓郁的草香,红叶的小解顿时畅快起来。以前老是要等一会儿,急死人。

风过山野,叶香四溢。洞口传来袅袅的歌声,转而遥遥如豆,不像是远处女孩唱的。据县志记载,山脚有唱歌石,传说是歌仙的化身,如有人学歌愚笨,只要在石头上睡一夜,便可七窍通畅,过耳不忘。那挥之不去的歌声,难道是歌仙显灵了吗?没念过书的红叶,自然不懂县志,她是常听人说的,便觉得有趣。只可惜上天是让她脱胎受苦的,在最是自我觉醒的时刻给予她最大的打击。

此时节,红叶感到洞里有动静,回头看看,看清楚了,也吓呆了。这一吓,不亚于那次采蘑菇时的巨石滚落。神秘的歌仙没有显灵,无赖的二狗却现身了。二狗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躲进青砖洞的里边,就在她的背后,用一大堆蒿草遮住自己,还喘着粗气,很难受的样子。红叶赶忙提上裤子,死死系住,呀呀乱叫,手脚乱挥,示意他赶紧离开女人们的禁地,臭不要脸。

二狗移开蓬乱的青草,站起身来,叉着双手,只是看着红叶。突然,他双膝跪下来,说:“你还是嫁给我吧!你是哑巴,没人要的!你的整个身子我早就看过,你早就是我的人!”红叶很害怕二狗的最后一句话,永远像根刺扎着自己。她从未想过要和这个臭光棍生活在一起,都是他自己蹭上来,欺负她。

红叶厉声之下,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骂他二流子,忙转身跑出洞外。可是,来不及了。二狗像一头发疯的牯牛,一把抱住她,捂住嘴巴,使劲往回拽,将她扑倒在蒿草堆上。二狗一手捂嘴,一手撕衣。做惯农活的她,手脚力气很大,上下左右,全力反抗,忙得二狗手脚不够用,只恨自己不是八爪鱼。终于看见白条子鱼的一部分,二狗全然不顾,奋力撕扯,要看要吃的是全部。

红叶惊吓过度,也根本不想做二流子的相好。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要的那点东西,她就拼出最后的力气,也仿佛是运用了一生最大的力量,发疯喊叫,竟然喊破了嗓子。那锐叫嘶哑、尖锐、响亮而持久,比疯狗还要强壮,还要刺耳,仿佛是山顶松林里的一声虎啸,让人惊悚失魂。这声强音可能会打通经络,让自己的嗓音变得跟常人一样,可以正常唱歌,却直接埋葬了他们。

后来,旺德老汉四处说,那天他在远处放牛,听见青砖洞里传出怪异的尖叫,以为是两头野兽在打架。接着是轰隆隆一声,年久失修的青砖洞给震得坍塌了。砖石磷磷,白烟袅袅。连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作鸟兽散去。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是长时间的静寂。接着,天空慢慢黑了。

那天,吃过晚饭,青木照常在油灯下看了一会自己昔日的书本。娘进屋来,悄声说:“红叶不知哪里去了,还没回来。”青木想了想,说:“估计是哪里疯玩去了,一会自己会回来的。她以前老是这样。”娘说:“你别再看书了,夜里看书伤眼睛,又费灯油。”青木只得放下书,吹灭玻璃瓶的灯盏,钻入蚊帐,一切恢复静寂。他想红叶明天会来找他,告诉自己最新的发现。

那一夜,辗转反侧,似睡似醒,他听了一夜的泉水声响,长长的,柔柔的,还浸透着斑鸠的叫声。不,那不是斑鸠,是啼血的杜鹃!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