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盲盒
01
我叫张三,男,今年三十二岁。
我是个普通人,那种泯然众生的普通人。
因为我的一无所有,我的生活就显得十分单一,我没有女朋友,甚至连朋友都很少,每日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吃外卖盒饭方便面,喝电水壶烧开的水,就是这样。
办公室总是又热又潮湿,绿植也总是养不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黄枯死,然后就有人拖走它们的尸体,在盆里换上新的绿植。但是没有用,新换上的绿植很快也会枯死变成尸体,到后来,也就懒得再将它们拖走,而是任其在那里成为一种标本。我座位上方的灯管也很容易坏,一明一昧地闪烁着,衬着那些植物标本,透出一种很诡异的氛围。
我的同事们每天表面上都显得很亢奋很积极很正能量,但是我总能望见他们头顶上隐约缭绕着的黑气,我想,一定是那些代表着怨念的黑气将绿植们熏死的。
我头顶就没有黑气,因为我全身都是黑气。
我的直接领导叫贾言,他在工作场合从来不说真话,所以是个名副其实的人。当我意识到他不说真话的时候,就不把他对我的贬损当回事了。可是他整日里都变着法儿地贬损我,这还是挺让人不爽的。不过我觉得这个事我有责任,因为我总是学不会像阿成那样每天雷打不动地主动给贾言泡茶,也没有冬子那么有钱,时不时塞点儿高级礼品给贾言,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像芳芳那样对着贾言抛媚眼。
贾言除了贬损我,还很惦记我,总是布置很多工作给我做,我把工作做好交给他后,他就开始新一轮的贬损。我发现每次他贬损我的时候都很亢奋,很满足,所以下次他会布置更繁重的工作给我,周而复始源源不绝。我猜他一定得了一种怪癖,一种一天不贬损我就会死的怪癖。
此刻他正站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鸿运和冬阳两家公司都申请做我们这次的活动布展,你评估一下哪家好,交一份报告给我。”
一个小时后,他又跑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报告写好没?”
我说没有,于是他说:“真是没用的东西!”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当我最终把评估报告交上去后,他仍然不满意,说:“为什么你得出的结论是鸿运更合适?”
我很莫名:“冬阳的报价高,材质也一般,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方案存在不确定性,如果活动现场人多的话,可能会出危险,综合评分下来鸿运更高。”
“说你错了就是错了,还不去改?”
“既然都定好了,那还要我评估什么?你直接改结果好了。”
贾言的脸色更难看了,说:“滚。”
我滚回自己工位后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在后来变成了现实。
贾言把我的评估报告改了数据和结果后交了上去,由冬阳公司做了活动布置,结果在现场展示时,展台被挤塌了,有人受了轻伤。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冬阳公司其实是冬子他爸的公司,而贾言自然是收了好处让冬阳公司入了围。如今出了事,贾言顺手把责任往我身上一推,说由我负责的入围评估,我甚至没有来及申诉就接到了人力部的辞退通知。我拿着通知找贾言理论,贾言给我的理由是:“你做什么都不行,这次事情只是个导火索,即使没有这件事,你也是要被辞退的。”
面对如此的挑衅,我一个没忍住抡了他一拳,于是便因在公司内打架斗殴被迅速辞退了。
早春时节,风信子花都开了,却又来了一阵急雨,粉色花瓣落了一地。失去工作,我便真的变得一无所有,我在这条长街上盲目地走,它太长了,怎么走都走不完,越往前走雾气越大,待到雾气散尽时,街景竟然都变得陌生了。
街边横生出来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伙计热情地冲我招手:“嘿大哥,看你印堂发黑,是不是过得不顺?要不要来抽一个人生盲盒,今天打折。”
我信你个鬼。我没理他,只顾往前走,伙计摇摇头,脸上的笑挤在一块儿,看上去又滑稽又诡异。他望着我的背影又喊了声:“活动仅此一天,可以改变你的人生。”
我停住脚步,扭过脖子问他:“你没开玩笑吧,可以改变人生?”
他点点头,伸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良心价,一次五百,可以选个角色,可这日子会怎么过你我都不知道,得看你运气。”
我说行,然后吼巴巴地说我要选一个“领导”的身份,而且是一个能管得住贾言的领导。
他取了一只猪头猪脑的盲盒给我,努努嘴:“打开它,打开就能实现你新的人生了。”
02
一道白光闪过。
睁开眼时,发现我正站在自己公司的楼下,手上仍然抱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纸箱。我发起愣来,第一个反应是我被卖盲盒那小子给骗了,我给了他五百块钱,他让我再过一把被辞退的瘾。
想到这里我怒火中烧,正准备转身去找他理论,却一眼看见贾言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我心想,这个人真不要脸,我都走了还想要来落井下石,于是心里揣摩着如果他真的过来羞辱我,我就再给他一拳。
令人意外的是他不但没有羞辱我,反而冲我龇牙一乐,然后殷勤地接过我手中的纸箱:“张总您怎么亲自抬东西呢,我来帮您抬上去。哎您慢点儿,注意脚下有台阶。”
贾言抬我的纸箱抬得东倒西歪,他的四肢干瘦,看上去很吃力。而我因为常年走路回家所以小腿发达,经常帮办公室换纯净水又让我的上肢很有力量,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暴露自己的短处。
贾言领着我来到了副总办公室门前,我这才从云里雾里清醒过来,是的,我的人生改变了,我望着贾言那张怎么看怎么讨厌的脸,心里乐开了花。
贾言只当我心情好,试探性地请示道:“张总,您今天要是有空的话,我把我们营销部的工作跟您汇报一下啊?”
我一听来了精神,想当初那些材料八成以上都是我做的,我倒想看看我不在以后都出了什么鬼分析,于是说:“有空啊,不如马上就开始吧。”
会议室里,贾言从冬子给他的茶罐里取出几片上等参片,拿起我的茶杯打算给我泡杯参茶,我却摁住了杯盖:“不用了,我喝不惯那个,而且我已经倒过茶了。”
贾言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这不能怪他,在他的认知里,领导应该是一种不会泡茶不会摁电梯不会开车门不会打伞的高等生物,所以猛然一见到我这种有自理能力的领导时,他确实始料不及。
和许多人一样,他的这种认知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某天他的心脏上生了一个结节后才开始的。这种结节不致命,且很常见,但是个不治之症,一般来讲不可能自愈,它有个学名叫做“虚伪”,英文名叫“hypocrisy”。这种病很奇怪,最难受的是刚患病的时候,每当他说出违心的奉承时就很痛苦,心脏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在兵戈相见,以至于脸上的表情也不太真诚,让人生疑。但病入膏肓后就好了,每句奉承说出时都感觉那么发自内心,真诚到连他自己都信了,这种情况就代表病原扩散了,心脏已经彻底坏死。
但是我的出现让他的既定程式出现了混乱,就像一段源代码突然出现一个bug,但是他又找不到一样。所以让他始料不及的远远不止泡茶开门之类,从他打开汇报材料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这是一个我曾经分析过的项目,所以一眼就看出里面的假数据和假结论,当贾言高亢激昂唾沫横飞地讲解时,我打断了他。
“这个提升比例数据对么?”我问。
他一愣,旋即说:“对的对的,我们反复核算过的。”他忐忑不安地望着我。
我打开手机,调出系统报表:“上个月销量104万,这个月98万,你告诉我环比提升了12%?”我点着材料上的其他几处,“这里你做了个嫁接,把别人的销量算成是你的,还有这里,避重就轻,明明是一个违规风险点,你却粉饰成一种创新……”
贾言目瞪口呆,不仅是他,阿成,冬子,芳芳那一众人也都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位领导不但会自己倒茶开门,还会自己查报表。这也不能怪他们,这么多年,欺上瞒下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蒙蔽上级是天经地义的事,其实蒙蔽也不能算是十恶不赦,它的坏处是让被蒙蔽的人看上去越来越蠢,好处就是让他变得越来越像领导。
但我是个抽盲盒从天而降的领导,显然没在蒙蔽的深潭中浸淫过,所以我的所有表现都在他们的认知之外。
汇报的过程让我很舒适,我把贾言曾经用在我身上的贬损言语都一一还了回去,望着贾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议室,我并不指望他回去能够幡然醒悟,他此刻一定把自己和下属关在小会议室,先发一通火,然后共同商议今后怎么继续蒙蔽我。
芳芳见贾言不受待见,朝他抛的媚眼也少了,转而开始对我抛起了媚眼。但我对她没兴趣,她总是很有目的性地抛媚眼,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所以我看到这种眼神就会忍不住打喷嚏。
但是芳芳的闺蜜小蓓却不一样,自从有一次在单位楼下见到等芳芳的她后,我就忘不了她了。她不算漂亮,但很像我的初恋女友,望见她就会让我想起那一去不回的青葱岁月。
我这样瞄小蓓瞄了几次后,被芳芳发现了,于是芳芳果断地把抛媚眼的机会让给了小蓓。小蓓的媚眼我很受用,一来二去我们便走在了一起。
小蓓和我的初恋女友不但很像,相处方式也很像,都喜欢找我吃饭和缠着我要礼物。不同的是,初恋女友大多数时候都是拉着我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摊或馄饨摊吃上一顿,偶尔也笨手笨脚自己做饭,还曾把锅底煮个洞,不过我们还是很开心。她还会三天两头问我要礼物,我这个人手巧,经常雕个活灵活现的小玩意儿送她,她就很开心,最开心的一次是我拿草编了一枚戒指给她戴上,她当时又哭又笑地抱我抱了很久。
小蓓也喜欢拉我吃饭,去米其林餐厅,点82年的红酒,有侍者在旁边拉小提琴。她也三天两头地问我要礼物,各种限量版包包,服装和化妆品,我也雕过小玩意儿给她,她通常看一眼后就丢在一边,有一次甚至忘记了拿走。最近她又看中了一款钻戒,我瞅了瞅30万的标价,当时没说话。小蓓见我没反应,一跺脚生气走了。
与小蓓冷战,我的心情自然不会美丽,恰巧贾言在这时拿了个方案让我做决策。
“张总。”他一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泄气样儿,“最近有一个线下活动,鸿运和冬阳两家参评,我做了个分析,冬阳分数高一点儿,请您指示一下。”
“冬阳?”我皱起眉,瞄了一眼评估报告,发现正是我之前经手的那个项目,于是张口便回了他,“冬阳报价高,材质差,现场方案还存在不确定性,万一人多出事了怎么办?你有没有用脑子想过?!”
贾言战战兢兢地:“那……那我回去再重新评估一下……”
我仍然很不满,把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还给他:“真是没用的东西!”
我指望他能够像我当初那样反驳一下,但是并没有,我还是高看了他。
但是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冬子来找我了。
他不是空着手来的,除带了用来装样子的笔记本外,还带了一个大信封。
他说:“张总啊,实不相瞒那个项目是我爸爸的公司,就是冬阳公司想承接的,我爸知道之前做的不足,需要改进,所以派我来跟您表个决心,我们一定保质保量把工程做好。”他说完把信封往前推了推,“这是……保证金五万,等拿下项目后还有二十五万会打到您的户头去……”
我直愣愣地望着那个信封,说实话我不是不爱钱,而且认识小蓓以后,我缺钱缺得有点儿狠,但是这个钱烫手的很,我不敢接。
“保质保量就拿保质保量的方案来,你们想拿钱雇我写方案这个事不太合适。”
冬子笑了:“张总您说话真逗,不过这个理由你要是想用那就用呗,方案也不用重新写啦。”
他把信封往我怀里一塞,却没想到我并没有伸手,信封垂直落在了地上,冬子愣住了。
“想要参与项目,就重新设计方案,重新提交报告,重新评估。”我虎着脸,“我现在可算知道以前你们那些项目都是怎么来的了,拿上你的东西赶紧走!”
冬子一脸不高兴地走了,隔了一天,冬子的老子来了。他夹了个小皮包,从皮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信封递过来。
“张总,我家冬子不懂事,又笨,您别介意啊。今天我替他来赔罪来了。”他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这里有一张卡,卡里已经打了30万,密码是您的生日,还请您笑纳。”
我没有笑纳,我说冬子确实不大懂事,他没有把我的意思正确理解和传达,我一分钱不要,我要的是摸着良心重新设计一个方案。
冬子他爹很恼火地走了,走的时候恨恨地把信封塞回小皮包,恨恨地关门,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此时小蓓打来电话,问我对买那只戒指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说考虑好了,不买,因为没钱。小蓓在电话那头叫嚷着要分手,我不厌其烦,掐掉了电话。
我的心灰得很,跟窗外那朵沉沉的灰云一样。这个世界充满了心脏结节一般的虚伪,偶尔看到一点儿真,就像寻得了宝物一般,所以,有时你才会对着一个小孩,一朵花,一只猫一只狗莫名流眼泪。
让我意外的是,才过了一天,小蓓就服软来跟我道歉,这和她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气质很不符,但是我很受用,立刻就原谅了她,我们重归于好。
我们那晚喝了点儿酒,她提出要去我家,我在回家的一路上忐忑不已,隐隐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说实话,与她在一起几个月,饭吃了不少,礼物送了不少,拥抱亲吻过,但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可是今晚,我感觉又能够向前迈出一步了。
小蓓表现得很主动,在月光下她的身体很白,剔透如玉,我趴在她身上,像一步步走向月宫的大门,那种感觉很奇怪,既冰凉又温暖,当到达宫殿顶端,漫天星雨洒落下来,覆了满身。
第二天我的心情就变得极好,以至于看到贾言也没有吹胡子瞪眼,于是他趁势将新的评估报告递了上来,说是将冬阳公司给训了一顿,冬阳太不像话,不过他们已经痛定思痛彻底悔改,按我的要求将方案都修正了一遍,报价也没提高。我瞄了一眼报告,果然如此,于是便点了个头。
我并不知道点的这个头值30万。
冬阳将我骗了,实际执行的时候材质并没有换成好的,现场布置安全系数也没有提高,结果导致展示台垮塌,多人受伤。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既惊又怒,打电话把贾言吼来办公室,却意外地发现他带来了小蓓。
小蓓眼神闪躲,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心中隐有不安,直觉告诉我这女人可能给我挖了什么坑。
果然,她犹犹豫豫地从身后把手亮了出来,手指上赫然戴着之前看中的那款标价30万的戒指。我一把拉过她的手:“怎么回事?你哪儿来的钱?!”
她低眉噘嘴:“有一天芳芳带着她的同事冬阳来找我……”
“还回去!”我急道,“你是不是傻?这东西不能要!”
“不还!人家给我了就是我的!”
“说了这钱不能拿!”
“那是你的事,送上门的钱都不要,活该你穷!”
“你跟我在一起就为了钱?”
她瞪了我一眼:“实话告诉你,以你的年龄和外表我根本看不上,要不是以为你在这个位子有油水可捞,我都懒得认识你,可没想到你这么顽固不化,胆子这么小,算我瞎了眼,我们分手!”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带走了我关于美好的所有念想,也带走了那30万的戒指。
我尚来不及发作,公司纪检的电话就追来了,说是有人举报我收受贿赂,引进的合作方偷工减料酿成事故,让我务必去一趟接受调查。我心情沉重地应着声,眼角瞥见贾言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离开了办公室。被人举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纪检室出来,我的脸比锅底还灰。我的职位被暂停,事情进入正常调查阶段,不得离开所在城市,且为了配合后续调查需要随叫随到。
一切都是那30万惹的祸,假如我有那30万给小蓓买戒指,也就不会有后续的事。可是以小蓓的贪心,还会有更多难填的欲望沟壑,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没钱。
我越想越丧气,以至于在这条路上走了多远都没在意。眼前再次出现了一片迷雾,待到迷雾散去,街景又变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那间盲盒屋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要退钱!”我对着小伙计嚷嚷。
“不退。”他回得很干脆,“我们只负责提供身份,人生怎么安排是个盲盒,那是你自己需要经历的,与我无关。”
“那我要换个身份。”我可不想再以之前的身份出现了。
“可以,一次五千。”
“上次五百,这次怎么翻了这么多倍?”
“上次有活动,现在没有了。”他完全没有了上次的那种殷勤,“不二价,不买您请便。”
好一个势利眼,可我别无选择,只得咬了咬牙:“五千就五千!”
他乐开了花:“换个什么身份呢?”
“有钱人!”我不假思索,我就是被缺钱给害的,这回必须要翻身。
03
一道白光闪过。再看向全身顶级品牌订做的衣服和皮包,知道一切都变了。
当有钱人和当领导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当领导是在单位里可以享受别人对你的各种尊敬和钦羡,出了单位你什么都不是。比如我家附近的那家会所就是这样,只接待会员进入,我和他们说我是某某单位的副总没用,人家说副总也要办了会员才能进。
而有钱人就没有这样的局限,有钱以后可以办很多会员,出入很多只有会员才能出入的会所。开跑车,住豪宅,想多豪就多豪,反正钱是我自个儿的。30万的钻戒?呵……300万的只要我乐意,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我正想的有点儿得意忘形时,听见有人叫我:“张总,这么巧?”
回头一看正是个熟人,贾言。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最近走动的少,张总是不是嫌我们这儿庙小,不稀得来了?”
我愣了愣,他张口叫我张总,但言语间似乎并没有多尊重我,相反还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很不高兴,当下就把脸挂了下来。然而贾言却浑然不觉,只继续道:“马上我们单位要搞个路演,一向都是你们公司和冬阳最有资格承办,人家冬阳一直积极得很,我可是看在过往交情上提醒你一句,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说完这番话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晃着两条胳膊走远了。我有些纳闷,这才想起掏出自己的名片瞅上一眼,上面赫然写着鸿运集团董事长张三。
我有些明白了,贾言虽然是个没钱的小瘪三,但在这个项目承办上,他是我的甲方,他拍着我的肩膀提醒我,是给我一个表示的机会,因为冬阳已经表示过了,鸿运如果想拿下项目,也必须表示一下。
我马不停蹄地去了鸿运,翻出准备应标的材料,和我此前看到的一样,规范严谨,合情合理,是一份好的材料。助理却苦着脸说担心东阳会拿下项目。我说你担心什么,我知道他报的价,我们再改一改,看看在保证质量前提下,哪里还可以省一点。
助理很吃惊,问张总您怎么知道人家的报价,您是内部有人还是有特异功能。我龇牙一乐,告诉他我过了三遍,前世今生和来世,不能白活了,当然什么都知道。
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个项目,对我来说,这么小的合作并不能给我带来多大收益,但我就是不想让冬阳赢,更不想让贾言得手。
我坐在米其林餐厅里一边嚼着美食一边想得出神,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小蓓挽着一名中年男人入座,那男人正是贾言的直管上司刘副总,也就是我上一轮盲盒抽的身份。
那小蓓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但一见我浑身上下的名牌,眼睛都直了。我心中慨叹,想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喜欢上这么个势利眼。
“刘总陪小女友吃烛光晚餐啊?真巧真巧,这里的大厨和我熟,这顿我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
这一顿足以花掉刘副总小半月工资,我最能体会他捉襟见肘的感觉,这次的解围就指着他能记得一二,将来别老眼昏花地选了冬阳。
小蓓继续撒娇:“老刘,你看人家多大方,随随便便就是一顿大餐,我求你这么多次你才肯来一次。我不管,那戒指我要定了。”
“30万的戒指有必要么?戴手上还不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小蓓嗔怒道,“我要,我就要……”
我背对着他们暗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变了却跟什么都没变一样,还是那些个人那些个地方那些个言语那些个喜怒哀乐。
助理提醒我应该去适时地公关一下,不能光请一顿饭。贾言那边要打点,刘副总那边也要打点,不过刘副总胆子小,所以可以从他的女友小蓓处突破。
我一听就烦了,贾言这个人成事不足贪心有余,别说打点他,我不打他就不错了。至于小蓓,当初我没送她30万的戒指,现在就更不会送了。
助理看着我一副死不开窍的模样,叹了口气走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助理的担忧是对的,我以比冬阳更高的材质更低的价格和更优的方案去应标,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有想到最终选择的还是冬阳。
一个正儿八经的路演活动,最终居然被一个娘们儿的戒指给搅了,这个事我忍不了。于是我热血沸腾地去了单位,熟门熟路地找到纪检办公室,把贾言和刘副总给举报了。
举报完之后便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纪检的工作人员确实很尽心尽责,立刻就打了电话把刘副总和贾言叫过来了解情况。
贾言气定神闲,说自己一切合规合理,如果我有证据就尽管拿出来。我确实没有证据,我以为这种路人皆知的事是不需要证据的,却没有想到路人皆知也要拿出详尽的证据链去证明,否则那就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也不能下定论。比如你和你的邻居朋友还有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鸡蛋是鸡生的,但却没办法证明,鸡也没有给过口供,人也来不及搞一篇研究论文出来,所以一般来说这种事最后都落得个不了了之。
贾言的事不了了之已经够让我生气的,没想到刘副总在下面说出的一番话直接颠覆了我的认知。他坦承自己的女友收到一只价值30万的戒指,但那戒指并不是冬阳送的,而是鸿运送给小蓓的生日礼物,与工程项目没有半年儿关系,在评估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儿倾斜,所以冬阳才会凭借综合实力胜出。
刘副总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诚恳,丝毫看不出任何愧疚不安,末了还安慰了我一句:“小张啊,我确实没有想到你送那枚钻戒有别的意思,我当时就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不肯收,可你再三表示这是给小蓓的生日礼物,小蓓再三推脱不掉,这才收了下来。这样好了,如果你计较的是这件事,那我们把戒指还你?”
见他说这番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道:“你那个女友小蓓以后还会给你找无数麻烦,你等着吧。”
“你又不是算命的,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不但知道冬阳承办的活动将来会出事故,我还知道你小女友胸口长了一颗半厘米的瘊子。”
这句话足够让刘副总吐血,然而我也没有占着任何上风,这回去的一路上我心里都憋屈得厉害,名利不过如此,该你受着的一个不少,不该你受着的也从不缺席。
我气不打一处来地满街乱走,横冲直撞,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瞧,正是盲盒店的小伙计。
我揪着他的领子道:“换,我要换盲盒!”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现在生意太好了,一次一万,绝不讲价。”
“一万就一万!”我半点儿犹豫没有就跟着他去了店里。
“大哥,您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啊?”在盲盒店里,小伙计犯了难。
我思考良久,只觉得世间一切繁复庸俗,只想寻一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便道:“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自私诋毁,大家和平共处,与人为善。那里的天空很蓝,溪水很清,日月更替,斗转星移……”
小伙计挠了挠脑袋:“大哥,你这难度很高啊,得加钱……五万,五万一次,不能再少了。”
我没有迟疑,钱财乃身外之物,换一种平静生活,值得。
04
雾气散尽,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丛林之中,露水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天很蓝,水也很清,鸟叫虫鸣,一派祥和。我心中大喜,这怕不是世外仙境了吧,从此以后可以远离尘世喧嚣,过上神仙一般惬意的日子了。只是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样的,是不是与世无争,和善淳朴?
身畔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声,旋即有几个裹着兽皮持着木棍原始部落装扮的人蹿了出来,他们的脸上挂着淳朴笑容,眼神纯净无害,他们围着我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举行着他们特有的欢迎仪式。
还有几个蹿到我的面前,将串在树枝上的生肉递了过来。
我捏着鼻子:“生的怎么吃?”
为首的一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呜啦呜啦……”
我和他面面相觑:“听不懂?这东西得用火烤了才好吃。”
“呜哩呜哩……”
我叹了口气,捡起一根箭头使劲地在木头上钻了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木头上终于起了一点儿火星,我小心地拢着火苗,准备加些干草生火。围着我的那群人发出又惊又疑的声音,有个人直接凑近过来,噘起嘴这么轻飘飘地一吹,火灭了。
我还没来及发作,他倒是手足乱舞,忙不迭地嚷嚷:“呜啦呜啦,呜哩呜哩……”
我被吵得脑壳疼,冲旁边另一人道:“听不懂,会说普通话么?”
“哇啦哇啦……”
“咕哝咕哝……”
“叽里呱啦……”
我仰天长叹,所谓的人生盲盒,皆是幻境,到头来,仙路杳杳知何处,此时此间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