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哥
沈大哥年长我十二岁,沈阳生人,自幼在北京长大,家境殷实,生活优渥。少年时在崇实学校读书,一九五八年被导演王家乙选中,参加了中法合拍的电影《风筝》,并在剧中饰演主要角色。
沈大哥一九六四年考入北京大学,在校学习专业是地球物理。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前,沈大哥的生活、学业、爱情如沐春风、欣欣怡然。文革开始后,受家庭及政治因素牵累,被位居文革漩涡中心的北京大学打入另册,按当时公安六条中的几种人处理,直接从北京遣送至黑龙江萝北军川农场劳改。动乱年代,风云诡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沈大哥从天之骄子瞬间沦为了戴枷之人,那年他二十五岁。
初识沈大哥,是在汤原农场五队。一九六九年因中苏关系紧张,国家为了边境安全,充边都没有资格的沈大哥已同其它劳改就业人员从距边境较近的军川下撤到了汤原,与我同在一连。
第一次我远远地望见沈大哥是他们几个有着劳改身份的人在连队场院附近脱坯,他们几人高挽裤脚、赤膊上身,或站或蹲卖力地劳动着,任凭汗珠在脸颊上肆意地滚落,来不及擦拭。我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不愿也不敢做太多的停留,在短瞬间的眼神交流中,我看到他们眼中泄露出来的是那难以察觉到的哀怨与无奈。我至今仍清楚记得沈大哥与我对视后我当时内心中的感想"他们怎么会是劳改释放犯?他们当中还会有北大学生、而且还主演过《风筝》的电影……"这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沈大哥他们几人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现实生活中的劳改犯,在这之前我一直是把劳改犯同杀人取命的恶人联系在一起的。
沈大哥歌唱得好,连队中许多喜爱唱歌的知青们都受到过他的影响,尤其是聆听着《外国民歌二百首》中许多优美的歌曲,让我们在文化荒漠之中感受到了丝丝游来的清凉。沈大哥在大学基础课学的是机电,他人聪敏,动手能力强,连队里面许多高难度的工作,诸如打机井、改装农机等都曾经有过他的参与或协作。
我同沈大哥在工作上从没有过交集,同在一个连队的时间也不是很长,想起来我们好像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四十八年后的今天,通过微信,我与沈大哥重新建立了联系,在前不久与沈大哥见面的几天里,更是知道了近半个世纪来沈大哥并不寻常的经历。
一九七二年"九•一三"之后,全民颠狂的热度已经渐渐颓去,沈大哥此时曾请假回到位于北京西城毛家湾(与林宅一墙之隔)的家中,过去的宅院已是人去楼空,院门紧锁,窗门都还贴着封条,扶门望去,室内的家具物品已经搬空,曾经温馨的家中亲人已经不在世上,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惨不忍睹的颓败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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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沈大哥所谓的政治问题得到彻底平反,工作得到了重新安排。当时,农垦总局配合北京出面安置,北京方面已同意解决落户和工作问题(工作单位已经安排),似乎这一切都顺理成章,皆在理想之中。但对世事无常有着心伤之痛的沈大哥却做出了远离北京,去了更远大庆的选择。是心有余悸还是万念俱灰,当时的感觉很难说清。现在早已在大庆退休、孙辈绕膝、安享晚年的沈大哥对当初的决定并无懊悔,选择没有对错,一切皆于本心,处事淡然、心态平和是我对沈大哥最深也是最强的印象。
月前,沈大哥受同门学弟永恩教授的邀请来京叙旧,我有幸有两次相陪,一次是同永恩教授与沈大哥同游圆明旧园,在故园与历史相交,触景生情,感慨世事沧桑;再一次是两天后与天放兄一起陪沈大哥同攀香山,更觉沈大哥身心未老,健步亦如当年。几日来,沈大哥寻访旧地,回望当年,邀会老友,倾心畅谈。此间与沈大哥同行时的两件小事让我印象深刻,不能释怀。沈大哥来京的第一天,永恩教授将午饭特意安排在北大校园的学生食堂,其意是让沈大哥唤起当年在北大读书求学的美好回忆。
我们三人在拥挤的学生食堂里,自己选菜打饭,自己寻找座位,与小我们几十岁的年轻人同桌就餐,沈大哥对我们讲,当年北大校园里的学生比现在要少许多,也单纯的多……,当年在校时,周总理在人大会堂里对北大在校的大学生们讲,你们是国家用金子堆起来的,你们毕业后,至少要再为国家工作五十年……。讲述这些话时,沈大哥眼中泛出了动情的神采,我觉得永恩教授的良苦用心,沈大哥一定感受到了。
再一日,我同永恩教授一起陪沈大哥回访他少年时代曾经就读的崇实学校,沈大哥一跨进昔日的校园,激动得就像个孩子一样,他指着前方的台子高声对我们说,当年就是在这,我站在后面这儿,在做操的时候,我被来这里的导演叫到了台上,才有了那一段接下来的《风筝》……
沈大哥说这话时我也在想,人生如此,若在回首往事之时,若能有知己相伴,尚可还故地重游,也不枉是晚年的乐事啊!
沈大哥是我结交朋友中最年长者。与智慧者为伍,与良善者同行,我以沈大哥结为挚友,此生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