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脚苦” : 读木心《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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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小说也同他的散文、诗一样,多虚写,《寿衣》则写实。
从《寿衣》中读到木心那颗耶稣的心,又全然把自己隐藏起来,呈现给读者一个历经磨难、命运凄苦,诚实、善良劳动妇女的鲜活形象,连同那些消失的往昔,一层层表达人们内心无言的哀伤。
1
《寿衣》开篇用陈妈喝酒这一细节展开故事,且贯穿全篇。
陈妈一高兴就要喝酒,一喝酒就唱歌,唱的皆是“绕脚苦”,这一唱,便唱出了自己一生的苦难。
为什么高兴时反而唱悲苦的歌?恰是作者有意为之,多少苦难皆能熬过去,却熬不过“绕脚苦”,不过是哀叹自己的命运。
对照的写作手法不仅映衬陈妈的悲剧命运,也是写作者“我”对往昔的追忆,“我”对陈妈悲剧命运的无助,“绕脚苦”也唱出了“我”、母亲、私塾老师、男仆……内心难言的忧伤。
陈妈是“我”家佣人,负责厨房。“我”家是大户人家,母亲知书达礼,见陈妈老实忠厚,便不详问来历。
陈妈的厨艺在“我们”的调教下,自己的努力中,日见增长。当陈妈得知自己会被长期雇佣后的一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喝酒,唱“绕脚苦”,心里是暖的。连“我”也喜欢陈妈唱歌,弹风琴给她听,恍惚岁月静好。
这是木心第一次写她喝酒。
然而,好景不长,她的第三任丈夫,一个又老又瘸的人找上门来,陈妈的身世通过暗恋她的男佣“老实头”暴露了。
第一个丈夫是童养媳年代便夭折的,受不了公公的猥亵,婆婆的打骂,从桥上跳下去,桥脚下的一个摸蟹人,把她拖上岸,那人便成了第二个丈夫。
发大水,他在抢修堤坝时,坍方淹毙,是那瘸子出钱买棺成殓,便又成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却不知那瘸子是个坑蒙拐骗的无赖,想让陈妈去做暗娼,自己坐享其成。陈妈只得又逃了出来。
瘸子丈夫就是来要钱的,眼看着陈妈一年到头挣的钱都被瘸子抢走,母亲碍于身份不欲轻易过问,“我”也难于出面干涉,男仆们也没法插嘴。“我”指望私塾老师帮忙,老夫子竟然说:“这是前世事,要管得早在前世管!”
“真不知老夫子在说些什么。我隐然明白老师、男仆都是自私,不是什么近人情通世故。一忽儿我原谅母亲和我是限于身份,不能出场,一忽儿又怪母亲不命令别人去援救陈妈,也恨自己没有勇气没有口才去驱逐那瘸子。”
大家都知道瘸子的敲诈、可鄙,陈妈的无奈、可怜,却都出于各自的原因无法帮助,“我”这个读了不少诗书的孩子也只有哀叹。
幸而,明事理的母亲用钱打发走瘸子,陈妈对东家越发忠心耿耿。
2
瘸子丈夫不敢再骚扰陈妈后,木心第二次写道陈妈喝酒、唱“绕脚苦”。又不同于第一次,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喜交集。这样的安稳只是表象,喜悦转瞬即逝。
“我”恶作剧的让陈妈扮演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有意考验算命瞎子。
岂知,算命瞎子简单几句再次道出陈妈凄苦一生,把文章推向第一个高潮。
“早年丧父母,孤女没兄弟,三次嫁人,克死二夫。一夫尚在,如狼似虎,两造命凶,才得共度。命无子息,劳碌终身。为人清白,忠心耿耿。虽有贵人相助,奈多小人捉弄,死里逃生……”
在没有文化的陈妈看来,不仅预言了自己的悲惨命运,更让她相信这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我”因而一直觉得愧对陈妈。
文章前半部分陈妈只是一个忠厚老实、诚实善良的劳动妇女,但到了后半部分她性格中外柔内刚、聪明机智的一面便显现出来。
战争年月,老百姓流离失所,大户人家也难以幸免,母亲带着一家人离家逃难。临行前,把家托付给陈妈。
舅父主持家政,账房先生辅助,怎奈陈妈一个乡下妇人,虽看出二人狼狈为奸的勾当,却无力帮助东家,自身难保,被舅父诬陷偷窃。
陈妈看出舅父的险恶用心,“你要我死我偏不死”,在男佣“老实头”的帮助下,方得以偷跑出去。
留得一命,只为日后好见东家。逃到隔省小城,吃斋念佛,艰难讨生活。总算活着见到了东家。
云开雾散,似乎一切皆好起来,陈妈却老了、病了。
3
木心第三次写道陈妈喝酒,这一次不再唱“绕脚苦”,而是用一个细节来刻画陈妈的苦。
母亲怜惜陈妈,让她不要下厨,“陈妈不服,她依然当厨。毕竟衰弱了,时不时见她坐在竹椅上,脱了鞋,揉搓她的脚。”这双脚终于“立不牢”了,前两次虽唱“绕脚苦”,却并非为自己的脚“立不牢”,心里仍有丝丝喜悦。
这一次,大灾大难都过去了,脚却“立不牢”了,陈妈不仅仅为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难过,也为不能多多报答恩人而伤心。
“我”听不到陈妈的“绕脚苦”,有着难言的忧伤,抑或,并非仅为某个人,也为那永远失去的岁月。
“有时喝点酒,不声不响——许多事我们以为过去了会再来,其实是不来了。”
木心轻轻一句话道出了我们每个人皆会面临的悲哀,对失去往昔的怀恋,一首歌、一幅画、一片风景、一段情、一个人……常常想起我那缠过脚、没有文化的外婆,大年初一早早为我们煮汤圆,自已穿戴整齐,一遍遍催我们起床,带她上庙拜佛。
后来,衰老了,有病了,大年初一再也听不到她催我们早起,偶尔看到她望着窗外,外面鞭爆声阵阵,再难看到她一丝笑意。
“命里克夫”的陈妈连过上安稳日子难都,又何谈爱情。男仆“老实头”有意于她,陈妈听信算命瞎子的话,即使历经磨难在“我”家过上安稳日子后仍不敢接受“老实头”。
陈妈于“我”家可谓“功臣”,吃斋念佛,一串为“老实头”,一串为“我们”家。陈妈一生皆在报恩,似乎把自己的生死度外。
嫁第二任丈夫因他救了自己的命,嫁第三任瘸子丈夫又因他出钱埋了第二任丈夫。在“老实头”帮助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只为日后见东家。
在东家过上安稳日子后,又通过“吃斋念佛”来报答恩人。
对自己,她只寄托来生。
至此,文章方进入主题,即第二个高潮。
4
陈妈重病,母亲让“老实头”准备后事。“江南的风俗,棺材、衾衣,整套殓葬的物件,在人活着时就备得齐齐全全,称之为“寿材”“寿衣”,似乎是含有祝愿长命的意思。”前面的情节,木心轻轻几笔带过,对“寿衣”则浓墨重彩,详细描绘了寿衣的种类、花色,又无比悲悯哀叹道:
“那许多有钱而无知的人们,把人的诞生、结婚、死亡,都弄成一个个花团锦簇的梦。当我在渐知人事的漫长过程中,旁观这些“生”“婚” “死”的奢侈造作,即使一时说不明白,心里却日益清楚这不是幸乐、慰藉,乃是徒然枉然的铺陈。”
越是把寿衣描绘得详尽越是衬托现实的荒缪。
随着陈妈的衰老,“我”也渐渐长大,看明白了世俗人们的无知。木心是无神论者,对那些“花团锦簇的梦”有讽刺,却很温情,更多是怜悯。
他同情、理解陈妈这种没有文化,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来生,虚无缥缈的梦里。
当陈妈看到东家为她准备的寿衣时,说“我也有这样的寿衣穿啊。多少心酸、无奈融于临死前那欣慰的一笑中。
陈妈没有祥林嫂最后沦落街头更为悲惨、凄凉的结局,木心那颗耶稣的心,不忍把血淋淋的伤口再撕开,悲悯之情不仅对陈妈,对其他人物也心怀慈悲,也包括“我”,一介书生书无力改变现状,明知寿衣的荒缪,却不能说破那个虚幻的梦,惟在内心矛盾着。
“姐姐她们把寿衣取来,一件件拎起,给陈妈看。“我”得知,“有一种尖锐的反感——何必这样做,只有女孩子才做得出。”寿衣的荒缪,俗人的愚昧,对陈妈的怜悯,木心仅通过“我”这一句轻轻带出,对“我”的影响却很大。
“我”离开家乡,外地求学,寒暑假也未回家。文章戛然而止。外面是一个新天地,“我”失去了我的幸福岁月,连同陈妈埋葬于往昔。
《寿衣》虽为写实,语言依然诗化。
那如诗的句子像雪花、像风,徐徐、轻轻,飘落、拂过,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一寸寸净化我们的心肠、头脑。
读木心的文字,不仅救济我们知识的贫困,更是品行的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