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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23-09-14  本文已影响0人  李訥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暴风面前战栗颤抖。

——纪伯伦


凌晨四点十八分,她醒了,跟往日一样,再也睡不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闪着幽幽的黄光,窗帘缝隙处,又有路灯偷射进来一缕光线,那缕光线越过窗台,越过屋顶,投射到另一侧的墙面,留下一个三角的光斑,除此之外,都是黑的,黑色里有微微的蓝。她睁着眼睛。身体还处于困倦中,动不了,意识则十分清醒,可以随意抽离。如果这也算失眠症的话,那她已经失眠将近一年了。躺在床上,有另一个自己在房间内走动,在黯淡的沉睡的天光中,徘徊,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若说这房子是一个大大的茧,她就是茧里的一道游魂,单薄的轮廓浮动,周身带着微光。她先在客厅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靠在沙发上,听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怦,怦,极有规律,像是某种生物在沉睡中呼吸,一会之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呼吸。一侧头,瞅见女儿房间的门开着,便起身去看。女儿熟睡的脸憨甜,两腮鼓着,身体微微蜷缩,手指头也微微蜷缩,搁在被头上,乖得很,睡着的女孩子总比醒着的听话。从女儿房间出来,她重回客厅,穿过沙发和茶几,穿过阳台门,穿透微蓝和黑的黏稠液质,想在阳台上踱几步,又停住了。之后返回自己房间,意识冰凉如水,重新覆上躯体。她眨了眨眼睛,这下子,身体也醒了,彻底清醒。有关于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变得模糊,化成碎片。她翻了个身,听到了床头钟轻微跳动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还不到起床的时候,于是她重新躺平,开始细细盘算新的一天的安排。

昨天早上,女儿只吃了几根面条就放下了筷子,她有些惶恐,自责了一番,大约是这几日神思恍惚,连每日的吃食也忽略了,确实连着四五个早晨都下的面条,不怪孩子挑食,今天一定要换个花样。女儿的床单被套也要洗一下,有一阵子没洗了,昨天睡觉前看了手机天气,今天是个晴天,按照一般情况,太阳光将从早上七点多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适合晾晒。中午的饭菜也要帮女儿准备好,这段日子以来,配合着心理医生的提议,她有意让女儿自己动手,独立完成一顿餐食,但给她准备哪些食材还没想好。保险公司上午安排有理财课,前天还约了几个老人来听课的,上班前还要再邀约一下,老人们容易忘事。理财课后要去东城区见见闻律师,递交几份单据,再问问官司推进的情况,这个一定不能忘记。下午还约了客户看房,那一家购买意向挺强的,若能拿下这一单,这个月第二份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晚上还有聚会,朋友生意开张,在紫荆花酒店请客,这个也不能忘了。还有女儿的晚饭,若是时间早,就把女儿也带上吧。唉,酒桌上吃饭必然应酬不断,难免影响女儿晚上休息,带她过去不妥,要不就不出席了,微信上发个红包了事。——她脑袋里反复琢磨,反复思忖,桩桩件件,都力图理清、捋顺,一直到五点五十分,闹铃开始响。铃声尖利,在混沌中破开一道清醒,她从床上坐起来,搓搓脸,拧亮床头灯,用粗皮筋束了头发,起身下床。女儿的学校七点钟开始早读,六点五十要到校,她要准备早饭。

五点五十一分,她走出房门,依次拉亮餐厅、厨房以及洗手间的灯,洗脸刷牙,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一截火腿肉,一个土豆,平底锅刷上油,滋滋烧热,依次将鸡蛋、切好的肉片、切好的土豆片搁入,一起煎。很快,香气溢了出来,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四处滚动,它们有细小的触角和毛茸茸的表面,最是勾人。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刻,每天只有在这一刻,她心底平静,心无他念,澄空透明。跟往常一样,女儿闻着食物的气味,也起来了,慢吞吞地洗漱。实际上自从丈夫去世,女儿就不赖床了。她却心疼了。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逼人长大的,她活了四十年,深谙这个道理。平底锅依然在吱吱叫,几滴油飞溅出来,手背上留下了两个红点子,有微微的麻热感。她放下锅子,开始冲牛奶,几分钟后,把火腿片、土豆片,以及其中一个煎鸡蛋捞出来,红的黄的白的,码在一个盘子上,学着西餐的样子,撒上少许盐,撒上少许胡椒末,再挤上一些番茄酱。多挤了一些,女儿喜欢番茄酱。女儿果然对今天的早餐十分满意,虽然依然不说话,但都吃完了,牛奶也喝完了。

这样一顿早餐,若是丈夫在,又要责备她了。在丈夫眼里,只有严格按照传统饮食,或者说按照他认定的传统来,才叫认真做饭,别的都是敷衍了事。甜不甜咸不咸的,吃坏了肠胃怎么办?他会大声叫唤,举起一根指头戳戳点点,如果女儿吃腻了鸡蛋面,你也可以给她做炸酱面、牛肉面、鸡肉面、酸菜面,也可以给她煮稀饭、炒花饭、热包子、下饺子,就是不能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或者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她,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直接导致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他们相互纠缠,却又相互不能理解。幸好他不在了,不在有不在的好处,没人跟她在养育方式上争执,耳根也清静,她笑起来。匆匆把剩在锅里的另一个煎鸡蛋吞了,另一杯牛奶也几口喝掉,然后开始准备中午的菜。洗好,切好,装盘,用保鲜膜包住,放进冰箱,然后在一张便利贴上写下菜名、注意事项,比方说,如果有四季豆,则一定会写上“生四季豆有毒,一定要焖煮十分钟以上,变软了,颜色从绿色变成了暗绿色才能吃”,或者“炒完菜先关燃气灶,再关燃气阀”之类的。之后,把便利贴拍在冰箱门上。便利贴是女儿买的,粉红色,上面有个猫头。看到这个猫头,她忽然想起来,家里该养只猫了。

自从丈夫去世,女儿变得懂事,会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但她的情绪状态出现了异样,或者说,她的情绪与行为处在了不同的锚点,针对这种状况,心理医生解释说,很可能是女儿内心在进行无意识地自我调整和控制,是好的表现。但大多数时候,女儿的表现都是不太好的。在家时,她郁郁不乐,不说话,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不再听她喜欢的音乐,没事做的时候就躺床上,一动不动,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呼吸浅淡,甚至会给她一种不愿再醒过来的错觉;在学校,上课的注意力也不集中,反应变得迟钝,成绩一落千丈,易怒,且有自残迹象。班主任跟她多次约谈,她也努力跟女儿沟通,无果。后来找她约谈的人就变为了学校的心理医生。医生告诉她,她的女儿患上了青春期抑郁症,要多多疏导,以免恶化。为配合治疗,女儿从寄宿改为了走读。她心里明白,女儿患上抑郁症,青春期只是部分原因,丈夫的过世应是另一部分原因。她记得,丈夫去世后的那段日子,女儿唯一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是:妈妈,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是的,对于丈夫的死,女儿一直在自责,自责像是有毒的菌丝,因丈夫僵死腐烂的心脏而萌生,却在女儿的情绪里纠缠不去,它们结成绳索状,钻进她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以及皮肤毛孔,又钻出来,四处播撒颓废和沮丧的孢子。

丈夫去世的那个上午,她在加班,而女儿在家。只是那阵子女儿迷上了摇滚乐。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喜欢摇滚乐,就像是小猪佩奇和暗黑钢铁侠勾肩搭背,她觉得是件奇怪而诡异的事情。但女儿就是喜欢上了,并且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了一个新耳机,据说可以屏蔽一切杂音,一回家,就会戴着耳机,躲在房间,欢天喜地地听音乐。女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炸裂的音乐声席卷她的耳廓,使她的听觉神经变得迟钝,大脑前额叶对外界信息的判断陷入虚无,确实是“屏蔽了一切杂音”,但她不知道在音乐的世界之外,她的爸爸正呼吸困难、面色青白,委顿在地。丈夫死于心脏病突发,有一颗隐形的钉子深深切入丈夫的心脏,钉住,阻止了原本蓬勃的血管继续跳动。这个病来自家族遗传,平时没有征兆,因耽搁时间太长,没救过来。她看见女儿默默流泪。丈夫虽然脾气暴躁,总是闹得家庭关系紧张,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爱孩子的心是一点都不少的。她试图跟女儿沟通,宝贝,不怪你,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但没什么效果。后来就有朋友建议,去买一只猫吧,朋友说,养一只宠物可以提供情感支撑、缓解负面情绪,或者说,能够抚慰人心。那是个搞心理学研究的朋友。她只读过一个中专文凭,不懂什么心理学,但说这话的是专家,专家的话总是没错的。

六点二十分,女儿出门了。她开始收拾女儿的房间,被套、床单、枕套。她抖动着那些开满粉色花朵的布料,花瓣满床跃动,上下起舞,粉红色的尘粒,在清晨的空气中震荡。她把那些花瓣揉成一团,一并塞进洗衣机,听洗衣机发出有节奏的转动声,粉红色从蓬松饱满迅速转为瘪瘪的一片,紧贴着筒壁,跟随着涡轮飞跑。她透过透明机盖看着这个场景,发了好一会呆,想起了不可回溯的命运车轮。十分钟后,她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早上时间紧迫,多思无益,还有东西要准备呢!她赶紧打开柜子抽屉,把那份借款合同和一堆单据抽出来,又看了一遍。

她每天都会复习合同内容,思索与律师要说的话,强迫症一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上次闻律师就说了,属于高利贷的利息部分不受法律保护,肯定是要不回来的,而且开发商已经在走破产流程了,剩余资产会先还银行,然后才会来清偿她这样的个人借款。她摩挲着手里的单据,它们因为她的反复翻阅和折叠而变得柔软,生出了细碎的褶皱,像一张张垂头丧气、年华老去的脸。当年确实贪心了,现在的她,只希冀把本金拿回来就可以了,拿不到本金,以房抵债也行。阿弥陀佛,那可是八十万啊,是她人生巅峰期赚得的三十万,以及妹妹、大姑、三姨和二叔他们一起凑起来的五十万,是血汗钱呢,好些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呢。因为是亲人,也没人为难她,背地里的埋怨是不可少的,她心里清楚。事情办成这样她也始料不及,2012年她就开始跟朋友一起做房产中介,打理一个小公司,好不容易赚了些钱,买了车,以及眼前这套位于发展大道的房子,成了亲人眼里的成功女性,剩下的钱就全都借出去了,那个时候,民间借贷的利息好高的,钱生钱,利滚利,大家都这样做,没人觉得不对。为了带动家族一起致富,她发挥了潜藏在骨子里的强势个性,扛住了来自丈夫的反对意见,成功说服了妹妹、大姑、三姨和二叔,一起凑钱来着。唉,也不能埋怨自己太贪心,那几年,哪个在房产圈里打过滚的人不贪心呢?她不过是想在别人都能吃上干饭的时候,蹭点汤喝而已。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再次定定神,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放弃。她从包里又拿出那个日常用的小笔记本,写下今天一日的安排。

出门前化个妆,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她就在市区最大的彩妆柜台当柜姐,迎来送往全凭一张脸,因为这张脸,她曾风光无限。现在上班的保险公司也有规定,入职员工必须淡妆。化妆这种事,对她来说肯定没什么难度,问题是现在这张脸,化妆能起到什么效果。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两腮上的斑已经变成黑色,像两坨黑墨水,从颧骨爬到鼻翼两侧,占据这张脸最显眼的位置,左右对称,突兀,怪异,就算是再厚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同事们提醒她,去治一治,形象会严重影响业绩。她也很着急,采取了很多措施。刚开始,用了各种药水和洗剂,以为能够洗掉,但是没什么用,它们坚定而执拗,固守原地不去;后来有朋友建议她吃逍遥丸,她采纳了,吃了两个月,毫无起色,一点都不逍遥;又有朋友建议她看中医,上个星期她就去了中医院,医生说是内分泌失调,气血也有严重问题,还有点神经衰弱,开了一堆药,喝了之后,感觉更严重了,斑没退,把肠胃也搞坏了。折腾得心累,便不想折腾,随它去吧,她叹了口气。确切地说,脸上的斑是在生下女儿之后出现的,但那时只不过是浅淡的黄褐色,她天生肤色深,看了也不显眼,也就是这一年,对,也就是丈夫过世后的这一年,跟中邪了似的,它们具有了生命力,开始疯狂长大、蠕动,并且抱成了团,原来的小碎花,现在成了两大坨墨水印,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写满她潜藏的郁闷。

她透过窗户看向阳台外面,除了她的花盆,阳台一角还搁了些杂物,杂物之间有一个空当,那里原来存放着丈夫的业余收藏。在去世之前的那几年,丈夫迷上了昆虫。丈夫迷上昆虫和女儿迷上摇滚乐一样,都带着宿命论的诡异和神秘,堕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欲望,以及主宰他人生末端的贪婪冲动当中,如同跌入了蜘蛛精的盘丝洞。他变得异常敏感,拥有了一对像虫子一样狡黠的复眼,一有风吹草动都会出现神经质的反应;他经常早出晚归,甚至不眠不休,半夜露宿荒郊野地,试图过虫子们一样的生活;他在网上大肆采购,用他微薄的图书馆管理员的薪水;他在阳台一角立了个柜子,保存他的采集和收藏,钥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放在哪里;不仅如此,他还扬言,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见一见那块号称“天下第一蝶”的古蛱蝶化石,据说,它来自数千万年前,地球温暖多雨的年代,被完好地封存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一个山谷的森林岩层里,数千万年之后才重见天日,即使在数千万年之后的今天,人们仍然可以分辨出它精致的鳞片,纤细的触角,看到它那闪耀着炫目光泽的翅膀,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虫子印记。

丈夫的言论和行为高深莫测,把收藏虫子当成了研究某种神秘学的科研工作,她不懂,但他搜集在家的,其实不过就是些普通蝴蝶幼虫而已,她了解的。她只是不喜欢,那些又丑陋又美丽的生物(她不明白它们是如何把丑陋和美丽结合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刺,蠕动的软体,以及一堆堆黑色的、如屎粒一般的细小虫卵,对,在某次势均力敌的对话中,她说那些虫卵像屎粒一样。丈夫则大声笑话她,他的声音带着鄙夷,一只眼睛在看她,另一只眼睛在看着别处。每一种美丽生物的诞生,都需要经过一个丑陋甚至黑暗的过程,丈夫说,好像她真的如此蠢笨,连这样普通的道理都不懂。

丈夫不仅体验虫子的生活状态,还会把它们制成标本,用大头钉钉在白色纸板上,向每一个来家做客的人展示他的成果,也展示它们的挣扎和死亡,直到死神出现,也用了一根钉子,也把丈夫钉在了命运的白板上。一直到丈夫过世,她未见有稀罕的蝴蝶从那些罐子里飞出来过。丈夫死后,她立即就把那些纸箱连带玻璃罐都扔了,柜子也扔了。她扔得如此急切,因为当脸上斑点变黑的时候,她发现,它们跟瓶子里残存的那一大片黑色虫卵何其相似,好像它们就是虫子排在她脸上的印记,也是躁郁的丈夫粗暴摁在她脸上的痕迹。柜子和纸箱都扔完之后,阳台原来的位置留下了一截难以言说的空洞,像是一道通往不可知方向的门,那里鳞翅俨然,触角纤细,一双神秘的复眼在狡黠闪动,充满宿命的诡异,以及来自宇宙未知深处的玄机,令她不敢走近。她莫名觉得,黑斑的出现,不过就是过世丈夫的诅咒。那个自大的、控制欲极强的男人,见不得她活得轻松一点。她拿起粉扑,狠狠地在两腮多扑了几下,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两坨黑色看起来浅一些。

七点整,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好了,清理了厨房,整理了房间,该洗的洗完,该晾的也都晾好,然后出门,坐21路公交去保险公司。这一路要花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她也不会闲着。首先要打邀约电话,再次邀请头一天已经邀约过的老人们,确认他们真的会到场,而不是敷衍答应。老人们都早起,电话也必须早打。打电话的间隙,她又插空想了想女儿,这个时候,女儿大概还在晨读。不知道这几天在学校的情绪和状态怎么样,要不要跟班主任发个信息,想完了又接着打下一个邀约电话。

今天的电话还是打晚了,有两位老人忘记了约定,做了其他安排。一个钓鱼去了,六点半就坐车走的,去了郊外的湖区,来回路途遥远,不可能来听课了;另一个临时接到儿女电话,要去帮忙带一天孩子,也不能来。剩下的那个老太太,说是早上起床凉到膝盖了,疼,不敢出门。她有些气馁,做保险她是新手,经验不足,做这么久也就签了一单业务,还是个沾亲带故的客户,拨不开面子签的单。但并没有气馁多久,她就开始翻看手机备忘录,备忘录上记着老人的住址,在东城区,文华路,樟树巷,待拆迁区域,跟闻律师的律所相隔不远。公司前辈一再强调,保险推销员维系客户,讲究的是耐心和贴心,她决定上门看望。

她在路边药房买了一盒膝盖贴,半小时车程,到了东城待拆迁区域,巷子里一个独门小院,在众多高楼大厦中,极其显眼,一个老头开的门。老头开门之后就离开了,听说在屋里练书法。老太太独自在客厅窗子底下坐着,挨着一张圆桌子,挽着裤腿,正做艾灸。她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老房子,四周都是高大建筑,院子里还有一株香樟。阳光被遮挡,湿气就重,怨不得老人腿疼。她继续张望,不大的客厅里,堆满了东西。如那张圆桌,上面就有各色瓶瓶罐罐:药瓶、药盒、拔火罐的全套器具、针线盒、糖果罐子、装杂物的鞋盒子、保健品、带着锈迹的茶叶罐,以及两只掉漆的大搪瓷缸子,一只印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另一只则是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还有一只黄色的搪瓷碟子,边缘豁了口,里面装着一把炒瓜子。圆桌边又挨着一张红木沙发,几张墨绿色沙发垫。一个原木立柜。立柜上头也码着各色东西:木箱子、皮箱子、纸盒子……像所有的老人一样,老太太攒着旧物,如攒着时光在手,不舍得丢弃,年年月月留存下来,屋子就越来越满了。

她站在门口,有些恍惚,如若丈夫在世,两人相伴终老,屋子里怕不是也就这个样子。或者,除了普通的瓶瓶罐罐、箱箱盒盒,还会有虫子在角落里栖息,在墙壁上攀爬,或者,还会有各种各样的蛱蝶飞动,斑斓艳丽的色彩,纤细的触角和长长的、柔软的喙管,以及产在房屋各处的黑色的细卵。不,还是会有不同,她和丈夫总在吵架,所以,在他们的晚年,挤挤攘攘之间,估计还会有诸多摔摔打打的场景,想要岁月静好,怕是不太可能。

小朱,小朱,老太太在喊她。

她惶然收回神思,微笑着走进去,在老人身边坐下。保险前辈交代过,推销首先要推心,所以她来此不谈业务,一坐下就笑眯眯地把那盒膝盖贴递到老人手里,然后把老人的腿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帮老太太艾灸、按摩。那条腿皮肉松弛、苍老,印满岁月痕迹。她忽然觉得,人们一辈子奔波劳碌,好像就是为了把自己变得松弛老去,她也会变老的,然后是女儿,所以趁着现在年岁还好,她得好好活着,努力过得好好的,没有什么能够压倒她。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敲打老太太的腿,这活儿她做得拿手,当年跟自己的婆婆相处时,也是这样的,跟丈夫不同,婆婆很喜欢她。老太太瞅着她,也很开心,请她吃炒瓜子,把那个搪瓷碟子往她面前推。瓜子是好瓜子,只是搁在外面久了,受了潮,属于生命鼎盛期的烟火气已经消失不见,如眼前老人活力渐逝的身体一般,疲软、松弛。她没吃,说是早上吃得太饱,只是絮絮叨叨,陪老太太说些话。说话时,她注意到窗子外的那棵香樟树,它高大粗壮,下头还种了丛月季,此时已经缀满粉色花朵;窗台上还有两盆吊兰,细长的叶子,散乱地垂着。它们的生命力看起来如此蓬勃,正极力吸收着潮湿空气中的富余养分,令她想起某个温暖多雨的记忆片段,那个片段不知来自何处,画面零碎模糊,隐约可见蛱蝶飞舞。她便夸老太太花养得好。我也养了几盆花,她说,但都没您养得精神。于是老太太更开心了,跟她聊起了养花心得,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关键是要细心,花花草草都是娇贵的命,淘气得很哩,老人说。

这时有只猫从月季丛里钻出来,在窗台下喵喵地叫,院墙外也有猫应和。她不由站起来,探头去看,是一只肥大的三花猫,赞道:这猫长得也好,我想给女儿买只猫,就是不知道买什么猫好。老太太就告诉她,三花猫脾气暴躁,不太好养,给小孩买猫的话,你就买普通家猫,皮实、乖顺、不淘气。想了想,又指点她,也不用买,老太太说,你去河道市场,找那个卖鱼的张瘸子,他家的猫生了一窝猫崽子,正发愁着没法养呢,你跟他说是我叫你去的,请他给你一只猫,那人厚道,定会给你一只好的。

“脸上的斑,莫着急,心里亮堂起来了,影子就会淡下去的。”走的时候,老太太这样跟她说。她回头,低矮的小院子,天光黯淡,充斥着一片混沌光影,老人的身影在混沌中,影影绰绰,显现时间沉淀的智慧,她摸摸脸,点点头,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

十点钟,她从樟树巷出来,要去闻律师的律所。她先在文华路上找了个打字复印店,把手里的单据全都复印了,又买了一堆水果。闻律师正在整理资料,她把水果放在他办公桌下,然后将单据交给他。官司肯定会打赢的,闻律师说。她艰难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意思,官司一定会打赢,但钱不一定能顺利拿到。她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妹妹她们的钱,就算是她借的,她一点点还,她已经把车卖了,大不了再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她在律所待了好一会,听闻律师讲述诉讼细节,一直到十一点。

十一点,她直奔河道市场去找张瘸子,要在今天把猫买到,明天就是周末,女儿得过一个有趣的周末。河道市场一片喧哗,快到中午了,来找张瘸子称鱼的人多,他忙碌得很。她便在旁边等了一会。期间,就有一只母猫出来,在鱼摊边喵喵地叫,是只麻猫,皮毛亮泽,大脸、大耳朵、大眼睛、小小的嘴,身材有些臃肿。她一看这只猫,就觉得心里稳妥了。张瘸子扔给猫一些鱼杂碎,那猫便叼着进了后面的屋棚。屋棚里光线暗,她听到了一阵细弱的叫声,像小小的钩子。循着母猫的身影,果然有一群小猫崽在角落里,相互打闹。等张瘸子停歇下来,她上去说明了来意。卖鱼佬果然乐意,扔了舍不得,都养着也顾不来,就是要送给诚心养猫的人,他笑呵呵地说,一边用抹布擦拭沾满鱼鳞的手掌,一边又询问她家的情况,帮她挑了一只最温顺的,毛色是浅灰里泛着金黄,纹路比那只母猫更加显眼漂亮。她去摸它的时候,它就娇滴滴地喵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她的手掌心,又伸出小爪子蹭她的脸,以及她脸上的墨水印,是个黏人的小家伙。她很满意,仿佛看到了女儿抱着猫开心傻笑的表情。张瘸子又给她一只塑料提篮,里面放着块旧毛巾,让她提着猫回家。我家的猫,人吃啥它吃啥,不挑食,好养,张瘸子说。她要给钱,不收,只说让她好好养,好好养着就是报酬,张瘸子又说。

提着猫,她进了河道市场边的一家面馆,点了碗番茄鸡蛋面,一边吃面,一边把鸡蛋挑出来喂猫。因为心里挂念,她又打开手机,通过客厅的监控,看女儿在做什么,监控是丈夫在女儿小的时候安装的。镜头挪来挪去,对准了桌子,女儿在低头吃饭,上面只有一个菜,黑乎乎的,看相不太好,但看得出来用心了,是那种笨拙的用心,她不自觉咧开了嘴笑。收起手机,走到面馆外面的花坛边,那里靠着河道,有长椅,有树,以及大片的树荫,中午人很少,不吵,她就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准备稍事休息。她打开手机,输入“抑郁症”三个字,开始一条条信息地翻找,遇到有地址和电话的,或者有好建议的,就从包里拿出小本子记下来。虽有树荫遮蔽,阳光依然耀眼,看了几条信息之后,她有些困倦。困倦不是今日独有的,困倦是随着光阴而来,以前的她,莫说是中午,就算是熬一整夜,第二天上班照样是神采奕奕的,哪像现在这样,中午不眯一会儿就困得慌。赶回公司睡觉貌似时间不够,她把猫篮子抱在怀里,包搁在篮子下面,身子靠着椅背,头靠着树,开始打盹。

她在打盹。不久,另一个她起身,离开了长椅,在短暂的睡梦中,飘浮过河岸,立于河面之上。河面起雾了,白雾遮住了阳光,她听到雾里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像是胸腔内部传来的震动,怦、怦、怦。她往前几步,隐隐可见一角鳞翅,光芒斑斓而炫目,一只细长柔软的触角拨开雾气,试探着伸到她的眼前,有种宿命的诡异,以及不可知的玄机。她不由自主伸手去触摸,快要摸到了,这时一声猫叫响起,细弱又尖利,像个钩子扎了她一下,她猛地惊醒,神魂归位。她仍在长椅上坐着,头顶上,绿荫如盖,透过枝叶的缝隙,阳光投下细碎光点,而远处的河床里,河水在静静流淌,并无丝毫异样。感觉自己做了个梦,又想不起来梦里做了什么,只留下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她的衣襟被扒拉了一下,低头看,提篮口,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圆圆的眼睛正盯着她。手表上的指针跳到了一点半。

她吁了口气,庆幸自己醒来得十分及时,她约了人在两点钟看房,房源也在东城,赶到那里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分钟,再多睡五分钟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她向来是个守时的人。是的,保险公司不用坐班,除了保险推销员之外,她还兼职做二手房中介。一个单身母亲,带一个患有抑郁症的孩子,还背着几十万的外债,就得比别人多干点活。卖房子是她的老本行,因为跟朋友一起开的中介公司已经散伙,她不干这一行好些年了,现在重拾起老行当,有些手生。只不过现在的房产销售也没以前好做,新房卖不动,积压在市场上,二手房市场也随之萧条了许多。她的目标不高,一个月卖出去一套就可以了。这个月快到月底,她有些焦虑。她起身,边走边快速翻阅笔记,查看房源信息,一边记忆,一边估摸最佳的看房路线。最近才发现,脑子大不如从前好使,很多信息她得温习多次才能牢记在心,她知道,大部分像她这个年龄的中年女性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可能跟生育有关,也可能属于生理性退化,不过没关系,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实在记不住的时候,她就拿出纸和笔。

要买房的是一对年轻夫妻,都还不到三十岁,女人身后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儿,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年轻女人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去的时候,顿了一下,闪过了一丝探究,小女孩则好奇地盯着她,天真地说,阿姨,你脸上有黑墨水,脏脏的。她心里揪了一下,尴尬地笑笑,想起同事说过的,形象会影响业绩,但很快又告诉自己,长了斑又不是我的错。于是她朝小女孩做了个搞怪的表情,解释说不是墨水,是阿姨的脸生病了,得治。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她松了口气,把猫篮子放在墙角,开始利索地介绍。这是个三室,南北朝向,能保证每个房间的采光,通风也不错,有一个大阳台,晾晒方便,还能种些花草,两个卫生间是必不可少的,家里人多的时候,内急绝不会抢不到厕所,她笑着说。一听到抢厕所,年轻男人也笑了,说有了二胎,家里又有老人,原来住的两居室确实不够用。年轻女人则抱怨,现在的房子住了不到三年,又得换,真是折腾人。男人就争辩说,还不是因为没预计到这么快就有了老二嘛。她赶紧打圆场,这么快就换房子,而且越换越大,预示生活越来越好呢。女人露出傲娇的表情,看得出来,嘴上发着牢骚,心里却是得意的。被抱着的那个孩子也醒了,咿咿呀呀,挥动一双小手,表达自己被忽视的不满,年轻女人转去安抚儿子,小女孩则拉着她的爸爸,满屋子踉踉跄跄跑着,叽叽喳喳,一会叫到“呀,这里有个大阳台”,一会叫到“啊,这里有一个摇摇椅”,又或者问“爸爸,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清脆的声音在房间里激荡。她看着这个开心的小女孩,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忍不住鼓励自己,总有一天女儿也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女儿也会这么开心的。同时又想,这样一家人,年轻,生命饱满、新鲜,生活也处在上升期,未来无限可能,跟他们相比,她是鄙陋的,脆弱的,如一尾鱼,被残酷的生活一巴掌拍在了浅滩上,困住了,不仅需要自救,还需要拯救她深爱的人。这些念头缠绕在她脑袋里,令她一时振奋,一时疲惫。

她领着这对年轻夫妇跑了两个小区,看了两套房子,事毕他们并没有立即作出决定,说先回去考虑一下,这很正常,房子是大额资产,轻忽不得。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他们要考虑多久,看房人多,就怕拖的时间长了,被别人买走了,她说。男人便说莫急,买房是人生大事,他们要多加考虑,别人肯定也会多加考虑。她勉强笑笑,不再说什么,她真的很想成交,但真的急不得,只能微笑着送客。此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她的疲惫无法掩饰,想要立刻回家。

很快,她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一路上,计算着从东城区到发展大道的家,大概得一个多小时。不能让这一个多小时无事可做,于是她坐直身子,抖擞精神,又开始翻阅手机,先是搜索“青春期抑郁症”,然后又搜索“民间借贷的法律规定”,一条条检索,在小本子上记录。行进的车厢在微微晃荡,把她写下的字晃荡得大小不一。她尽量只记录重点。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逐渐暗下来,那些字迹便变得更加放肆,它们跳动不已,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它们不想听她的话,要逃离纸笔的束缚,然后,困意也汹涌地扑来,砸在她脸上,让她脑袋沉重,肩膀好像再也扛不住,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收起手机,往后靠上椅背,又开始打盹。不巧,闭眼不到三分钟,电话铃就响了,她迷迷糊糊接了,话筒那边很嘈杂,有人在用很大的声音说话,怎么还不过来啊,大家都在等你呢。下一句又说,杨老三也会过来,说是要跟你唠叨唠叨。她还在困倦中,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杨老三谁啊?对方惊讶不已,你晕啊,杨老三就是大前天跟你去看房的那个啊,他想再看下那套房子,还要咨询咨询你呢。

她遽然惊醒,瞬间坐直了身子。想起来,今天晚上还有个聚会,在紫荆花酒店,她搞忘了。而且确实有个姓杨的客户,几天前跟着她看了上海路一套房子,那人看房时面无表情,她还以为对方对房屋状况并不满意。于是她匆匆下车,准备打车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哎呀不行,这一去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晚上留女儿一人在家,不合适。她便又有了退意,或者明天再联系那人,今天晚上先打个电话?可是一想到饭局中同行很多,做二手房生意的不止她一个,那些人虎视眈眈,估计就盼着她不出席,她就又紧张了,焦虑了,彷徨了。她还要赚钱呢,她还要还债呢,她这个月还没开单呢。这样左一下右一下地想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失了主张。太阳穴处,血管突突地跳;脑袋里,一锅粥被搅。世界陷入昏暗,另一个她开始浮动,又听到了有节奏的呼吸,又看见了炫目的鳞翅的光,一只细长柔软的触角试探着伸到她的跟前,有种宿命的诡异,以及来自宇宙深处不可探知的玄机。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走上前去,走下了人行道,走到了机动车道上,继续往前走。刹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喇叭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一辆小货车噶地在她前面紧急停住,司机从驾驶室别过头来,气急败坏的脸,“找死啊,你!”他对她破口大骂,然后重新发动,扬长而去。她醒转,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站在了马路中间。到底怎么了?怎么就失控了呢?怎么就不记得自己在干啥呢?她慌慌张张往后退,退到了马路牙子上,心跳加速,两腿发软,不由蹲了下去。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暮色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天地相扣如一枚巨茧,包裹住了这川流不息的街市,以及这街市中的芸芸众生。一个抱猫的女人,蹲在马路边良久,突然痛哭失声,两条细瘦的肩胛骨抖动,像两只未曾展开的纤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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