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莫要读古龙，夜深莫念江湖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读书催眠的习惯。

但昨晚千不该万不该翻起了古龙。本来昏昏欲睡的我，翻了几页古龙，脑袋瞬间就像通了380V高压电，行将无光的两只眼睛一时成了火红火红的灯笼，一照就照到凌晨三点。

事实上，古龙的这种魔力我是早就有过耳闻的，也是早就有过切肤体验的。但如你所知，少年时代的激情总是那么不靠谱，无论是喜欢过的姑娘，还是迷恋过的文字，在将来的某个时候，都需要重新进行一场严格的评估。唯有这样，你才能确认曾经爱过的究竟是一场幻觉，还是某种真实。

每次和老朋友谈起往事的时候，每次喝酒喝成镂空葫芦的时候，我总会忍不住端上一碗鸡汤。不是端给他们，只是端给自己。

回望过去，总感觉有太多无法重来的遗憾。

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们，不可一世的眼睛总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总以为所有的美好就在前面。然而，等真正到了那个地方看过之后才发现，前面的前面，除了一望无际的前面空无一物，但半路上遇到的真正美好的东西却都因为这样无知的信念，不是被糟蹋就是被错过。

诱惑之于少年，一如蝉蜕之于金蝉，都是无可逃于天地之间的大戒，也是自化必不可少的淬炼。这种心情是不曾经历的人永远无法体会的，谈不上欣喜也谈不上悲哀，只是淡淡的遗憾。

记得庄子曾在《则阳》里说到：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未尝不始于是而卒诎之以非！这样的化，也许是自我认知的提升，或者说一种不断否定的觉悟。

以前觉得对的，现在看看错了，以前觉得有趣的，现在觉得无聊了，以前觉得乏味的，现在尝出甘甜了……

这种自我的否定，哪怕你不想要，它终究还是要来。但你知道，凡是能够化掉的东西，永远都不是最本真的东西。反过来说，无论一个人经历多少变化，他的身上总有些东西是化不去的。

每个人正是从这化不去的内核里，才能更深入地了解什么是自我。

而以前的那个自我，就被古龙诱惑。

尽管谈到江湖中的评价，第一把交椅上端坐的永远都是金大侠，或许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任何易位的可能。但别人的评价并不是忽略自己内心的理由，何况自己对古龙是真正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无论金庸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黄易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翻云覆雨》还是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温瑞安的《四大名捕》，凤歌的《昆仑》，沧月的《鼎剑阁》、《七夜雪》，及至90年代不入流的一些台湾武侠，我都一一看过，尽管有些武侠作家非常欣赏，比如黄易和沧月，但真正倾心的，仍然是古龙。

古龙的好与坏，一目了然。

短暂的创作生涯，数量巨大的作品，来不及修润缝补的故事，让古龙的小说往往虎头蛇尾，鱼龙混杂。

但他的魅力并不在此，而是那份如此孤独如此鲜明的浪子情怀。

至少，当你看过古龙的小说之后，你脑子里最先映出的词汇永远不会是什么大侠，而是剑客。

并不是所有拿着剑的人都可以当一个剑客，正如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被叫做姑娘。也并不是所有不拿剑的人就不能被称为剑客，正如有些人从来不曾写过一句诗，但你却可以把他归入最好的诗人。

剑客之所以为剑客，不是因为身上挽着的那柄一天出鞘三百回的剑，而是因为身上带着的那种抹不去也掩盖不了的浪迹天涯的江湖气。

在古龙的江湖，永远都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走不尽的孤独，生死相与的兄弟义和不得不断的美人情。

古龙的剑客们，一直就活在这样的江湖里。一个没有家国天下，只有爱恨情仇的江湖。

这些剑客总是在萧索中出场，带着他们的孤独和神秘。你不知道他们的师傅是谁，你不知道他们的武功招式，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天广地阔，江湖路远，他们就这样挂着无所谓的微笑，迈着无所谓的脚步。

这些剑客用自己的孤独与世俗划开距离。因为他们不屑去争名夺利，世人渴望的金玉富贵，在他们的手里无非是随意流淌的滔滔江水。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从不愿意让自己跳进乌烟瘴气的门派，因为那些所谓冠冕堂皇的门规道义，在他们眼里有时还不如一壶廉价的白酒。何况，还有太多太多的人，虚伪的道义面具下，盖着的往往是一张丑陋不堪的无耻嘴脸。

红尘滚滚的江湖里，真诚是如此的可贵，却又是如此孤独。然而，剑客并没有因为世俗就失去了自我，就选择了妥协。

不以世俗之法为法，不以世俗之天为天，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无法无天，因为他们总是用那颗至纯至粹的滚烫内心为自己立天立法，并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误解和代价。

无需解释，无需认同。

这种孤独的人总是太自我，总是那么固执地珍视自己认定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相当滑稽可笑，哪怕这些东西被别人当做破鞋一样扔掉，哪怕这种珍视和守护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得，但他们却依然走着自己的路。

路的尽头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奔走。

所以，你尽管可以嘲笑他，可以揍他打他，甚至可以一剑杀了他，但是你却不能去侮辱他们的爱。否则，哪怕与整个江湖为敌，穷尽天涯海角，他们也会用冰冷的剑穿透你滚烫的血。

也许读过古龙之后，你不难发现，尽管他笔下的故事千变万化，匪夷所思，但他的江湖以及那些剑客，又是如此的固定单一。

我想，那些行走在江湖里的孤独剑客，正是古龙自己。

所以，我将在最后的最后告诉你，古龙的魅力既不是他的故事，也不是他的文笔，而是他自己这个人。

笔下的江湖只是一个梦的熔炉，随着笔墨流淌的，是那个叫古龙的剑客。

一个能够把纯粹的自己融进笔墨的人，就像庄子，就像陶渊明，就像李白，无论写出怎样的文字，都是迷人的，难道不是么？

不要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挚爱的东西，我就认识了你。

同样，如果你热爱剑客，自己先要成为一名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