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浪漫与现实
读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似乎是在读一本博大精深的中国美学史。然而和其他客观严谨规范式教科书的美学史相比,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又不仅止于历史,有文学,有哲学,有社会学,有诗词书画,有雕塑建筑,更有诗一般美的语言描述了一种对人生与自我心灵的理解历程;《美的历程》更包含了中国古代文化的深厚底蕴中变幻相承的美学内涵。
正如作者在书的开篇与结尾写到的两段感悟:“时代精神的火花在这里凝冻、积淀下来,传流和感染着人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志,经常使人一唱三叹,流连不已。我们在这里所要匆匆迈步走过的,便是这样一个历程”;“美作为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和规律性与和目的性的统一,与人性一样,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那么尽管如此匆忙的历史巡礼,如此粗糙的随笔札记,对于领会和把握这个局大而重要的成果,该不只是一件闲情逸致或毫无意义的事情吧?”在这场“匆匆巡礼”之中,作者用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手法通过叙述从中国远古到明清的代表事物及文化思潮表达了对这段历程中的美学认识。这段“匆匆巡礼”虽然宏大又匆匆但又不空洞杂乱,其中的表达逻辑是表达美的历程的重要部分之一,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表达了中国美的历程中艺术趣味和审美思想的转变。
这段悠远宏长的美的历程从遥远得记不清岁月的时代开始,从神秘的远古图腾开始,以原始远古艺术的“龙飞凤舞”为开端,这段时期有远古时期人们对美的朦胧理解,对色彩鲜明突出的运用和对形体光滑规整的爱好,因此有了美的发源。在“远古图腾”中,李泽厚先生说到:“对使用工具的和规律性的形体感受和在所谓‘装饰品’上的自觉加工,两者不但有着漫长的时间距离(数十万年),而且在性质上也是根本不同的”,那这种远古图腾的形成原因又是什么呢?由于远古时期的蒙昧和对自然力量的恐惧,远古图腾的颜色、形状作为一种特殊观念产生,因为某个特定时刻的神秘力量赋予的意义所形成特有的仪式符号而被人们膜拜和敬仰。他们的心中,远古图腾和巫术礼仪具有神秘力量,具有保护荫蔽的作用。因此,兽骨、石木等物体就被雕成神秘图腾的形状被佩戴在身上以求保护和恩赐。这种特定的形状和色彩被普遍接受而物化和加工为最原始的“装饰品”。人们对特定神秘图腾的崇拜,特定形状和色彩的装饰品的流行,在远古时期人类历史文明的进程中逐渐衍化成一种审美意识而传承。
而从远古时期女娲伏羲的巨大龙蛇形象的神话传说也许就是原始人类最早的“人心之构象”。正如“龙”是蛇的夸张,“凤也是鸟的神化和幻想,始于意识观念形成于图腾。远古时期的“龙飞凤舞”积淀了自然形式和文明时代之前的远古人类在原始社会中的客观形象和主观感受。
而远古时期的巫术礼仪和宗教传统在以屈原为代表的南国文化中流传下来。这种绚烂而鲜丽的远古传统使南中国在意识形态的领域依然弥漫在奇异想象和神秘图腾的神话世界中。这种充满浪漫激情并保留着苍茫的远古传统的巫术文化艺术的审美就体现在屈原的作品之中,比如《离骚》,只看审美,不谈屈原的的政治抱负和苦恼,这里是凝聚诗人深沉想象和情感的生动鲜艳的缤纷世界,“美人香草,百亩芝田,芰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在充满浪漫的神化想象中又有执着追求真理的理性人格和丰富狂放的情感,所以这是理性觉醒的时期,是中国抒情诗的光辉的起点。楚汉时代有充满原始野性的神话幻想和巫术观念,同时现实图景又被先秦的理性精神慢慢揭开,楚地神话和现世图景两种思想碰撞且并存,产生了朦胧混沌又浪漫神秘的美感。
在社会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楚国时期形成了屈原为代表的屈骚传统和南国文化,而汉代艺术中的汉赋、画像石、壁画等艺术就强烈表现了汉代政治体制相对完善,生产力发达时期,人们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这一时期的人们将更多的视角转移到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相对于楚代充满脱离现实的神话幻想的神秘的浪漫主义,汉代艺术中的浪漫主义则更多的是人类对现实生活的真切关注,现实的浪漫主义是“辽阔现实图景、悠久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斓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这也是汉代艺术中的浪漫情调与远古图腾的原始神秘浪漫的不同之处。汉代文化中有楚文化中天真狂放的浪漫主义,有被宣扬的儒家教义和先秦理性精神,有历史故事也有各个阶层的世俗生活,有神话传说,也有人间百态,这是个色彩缤纷的浪漫艺术世界。
“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运动和力量,构成了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粗轮廓的写实,而不是细微地刻画音容笑貌的神态,因此便形成了汉代艺术的“古拙”风格,汉代艺术中的形象笨拙古老,线条缺乏柔和,长短比例失衡,但是却更增加了运动,力量的外在动作姿态的气势美感。生动活跃,雄浑厚重,整体性的力量感与气势十足。此时期的美学浪漫,是从远古的苍茫神秘到古拙写实的跨越。
从远古文明的“龙飞凤舞”到“古拙”与“气势”并存的楚汉文化,浪漫的艺术思想从萌芽到发源,一路历程走来,已经深深刻在了美学的内涵中,与不断变幻的现实相辉映,由此而成艺术。“如《佛陀世容》所指出:现实世间生活以自己多样化的真实,展现在、反应在文艺的面貌中,构成这个时代的艺术风神。”从浪漫到现实的关注,体现了审美思想的转变——即更加着眼于现实社会与人生。
这段美的发现历程也是华夏文明的探寻历程,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古色斑斓的青铜器、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秀骨清像的北雕塑、笔走龙蛇的的晋唐书法,以及流传数千年扎根在我们记忆中的美好神话与绚丽词章……我们中华民族文化博大精深于我来说已经不在是口号,而是切实感受并且惊叹过的一场美的观礼。
一切美的艺术都是艺术家们的心灵深处的内在信念和对现实生活中人生与社会的态度在作品上的具体表现。李泽厚先生说到:“只要相信人类是发展的,物质文明是发展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文化最终(而不是直接)决定于经济生活的前进,那么这其中总有一种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通过层层曲折渠道起作用。”在“美的历程”中,我们应该通过历史中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来深度挖掘潜藏在背后的历史时代里当时社会的思想意识形态和社会发展规律。正如文中所提及的马克思关于美学的历史的观点,就是强调以历史的关照和思想意识形态的变迁为出发点的审美态度,要深刻地认识到生产力和艺术发展之间的关系。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的探寻中也正是处处渗透着这种思考方法。
“人性不应是先验主宰的神性,也不是观能满足的兽性,它是感性中有理性,个体中有社会,知觉情感中有想象和理解”;“它在审美心理上是某种待发现的数学结构方程,它的对象化的成果是‘有意味的形’(significantform)。这也就是积淀的形式,美的形式”。在美学思想的探索中,也有李泽厚先生对于人性的理解,我们应该思考以怎样一种姿态去对待美学艺术和继续走在不断延续着的对美的历程的感知之路。
曾经一位学者在谈到“对待新旧事物的态度”这个问题时曾说:“新的文明应当在朴素的基础上生成,是一种对内心的期待,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文化传承。我们应当从视觉上抛弃过去,从基因上唤起过去,并用现代的方式去重构。”
这本书一共有十章,以时间为序慢慢展开。从蛮荒岁月中的“龙飞凤舞”,到殷商时期“青铜饕餮”狞厉之美,从“先秦理性精神”到“楚汉浪漫主义”、之后出现“魏晋风度”人的自觉和“佛陀世容”走向世俗,直至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之音”与以苏轼为代表的“韵外之志”,再到后来的“宋元山水意境”中的“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与“明清文艺思潮”。美的艺术之所以是一场历程,是因为美从不止步,现实不停,浪漫不息。
美与人性一样,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美的历程在历史中延续,从现世中延伸,到未来中延展。正如李泽厚先生在书的最后写道: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