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雄”贾雨村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百家号、知乎,ID是丑橘呀,文责自负
谈《红楼梦》就不能忽略其神乎其神的创作手法,在甲戌本眉批中,脂砚斋列举了很多,如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等等,书中最为常见、最具代表性的艺术手法便是映衬,也就是脂评中的“两山对峙”。
映衬可分为“正衬”与“反衬”,《红楼梦》中的人物往往都成对出现互为映衬,比如第一回出场的一僧一道即为“正衬”,而甄士隐与贾雨村则是“反衬”。
甄士隐与贾雨村二人代表当时社会中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但在表达上却是有隐有见,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他们二人是全书写得最明确的人物,他们在书中的站位和立场也极其清晰,将他们搞明白是理解其他人物、其它事件的钥匙。
单从名字上作者就给出了定论,甄士隐名费,字士隐,《中庸》说“君子之道费而隐”,“费”意为广大,“隐”意为精微,甄士隐的名字即“致广大而尽精微”。
原文中说,“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脂评道“自是羲皇上人”,也就是说,甄士隐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完美的士大夫形象,他恬淡平和、自适自足,通过后文可知,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遭遇了天大的不幸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而贾雨村恰恰相反,贾雨村名化,字时飞,号雨村。
贾化,就是“假话”,而“雨村”就是“村言粗语”,“时飞”则是相时而动、待时而飞,是对野心勃勃的投机者的生动写照,与甄士隐相比高下立判。
贾雨村的出身来历也很有意思,书中说他“原系湖州人氏”,“湖州”即“胡诌”,反正关于贾雨村的一切都不怎么靠谱,他“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总体来看,这是个破败之家的有志青年,有理想有抱负,从后文可知,贾雨村有才学、求上进也很识时务,与在家躺平度日的小乡宦甄士隐相比,反倒是贾雨村更符合现代社会的价值观。
其实,贾雨村在当时社会也很混得开,他一出场就与甄士隐交好,甄士隐本性纯良,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东郭先生,于是贾雨村常常来甄家做客,蹭吃蹭喝,不经意间还相中个小丫鬟。
从甄家丫鬟眼中,我们看到了贾雨村的模样——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脂批道“是莽操遗容”,“莽操遗容”四个字绝了,你细品品。
“莽”指王莽,“操”指曹操,二人都是两汉时期的权臣,王莽最后成了篡汉者,曹操则是东汉的掘墓人,两人都是一代奸雄。脂砚斋以这两人与贾雨村相类比,在后面的批语中不断痛骂其“奸雄”,前后共十几处,毫不客气,毫不留情。
那么,什么是“奸雄”?
《三国志·武帝纪》中,许劭评价曹操:“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奸雄”是特定社会条件下的产物,一个有能力有才干却缺乏基本道德操守的人,在不同境遇下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在良性社会规则下他能够充分发挥才能成为“治世能臣”,在劣性社会规则下,他为了谋求上位不惜踩踏规则,成为“乱世奸雄”。
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法律与道德所束缚,心理学中的“超我”指社会准则下所形成的自我认知。“超我”是内心的家长,时时刻刻监视着“本我”,“本我”一旦触犯规则,“超我”便会向“本我”发起进攻,这就是内在道德审判,即所谓的“良心的谴责”。
而所谓“奸雄”则是舍弃了“超我”的人,他们的心中没有道德准绳,没有社会法则,一切是非善恶皆是以原始的本能和欲望为准,将一己之私凌驾于法律与道德之上,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他们的人生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纵横驰骋,肆无忌惮,他们直面本能和欲望,毫不避讳,他们无视一切道德操守,不择手段,不受良心谴责,满心只有“上位”二字。
他们之所以“奸”是因为他们将社会规则肆意践踏,做出许多令人不齿之事,他们之所以“雄”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在劣性社会中生存下去,并做出一番成就。
王莽如此,曹操如此,贾雨村亦如此。
如此再看贾雨村的一些行为就很好理解了,比如中秋夜甄士隐请他吃饭,他毫不客气地就去了,席间直接开口向甄士隐借钱,甄士隐借钱给他,他也“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更夸张的是,贾雨村拿到钱连夜就跑,连张纸都没给甄士隐留下,合着贾雨村在甄家隔壁潜伏这么久就是为了谋取钱财。
所以脂批写道“雨村真是个英雄”“雨村真令人爽快”,必须的,没点当断则断的爽快劲儿,拖泥带水,怎么成事?
雨村兄的成功一点也不偶然,他一举得中,走马上任,并如愿娶了甄家丫鬟娇杏,但雨村兄毕竟根基薄弱,仕宦之途并不顺利,时不时就被参上一本,但好在雨村兄内核足够强大,不管遇上什么风浪都“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正是奸雄必备心理素质。
行走官场无非就是拜码头靠墙头,这个墙头靠不住就找下一个,于是雨村兄被革职后不久又寻到巡盐御史林如海家,借林如海之力靠到贾政的墙头,补授了应天府,在任期间主理了著名的“葫芦案”,由此声名赫赫,继而顺理成章地攀附到了王子腾。
《红楼梦》一向云龙雾雨,每个人物都争议不断难下定论,但贾雨村似乎是个例外,可以说贾雨村是《红楼梦》中定位最清晰的人物——他是唯利是图的攀附者、是不择手段的上位者、是伦理纲常的破坏者,以之为基准,有助于我们下一步的阅读与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