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蟒】春
【楔子】
这是开往上海的火车。
如今已没有多少人会坐这种老式交通工具了。高铁或者飞机无疑都是更好的选择。赵子豪提着小箱子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怀疑自己收到了假的沪塔寄来的假信，里面的票也是假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女人。这是这节车厢里除他以外的唯一一个人。赵子豪看了看票，走到女人对面坐下。女人挪了挪桌子上精致的盒子，让赵子豪有地方摆下早餐。
火车已经开动了。窗外的景色很快变成了田野和山丘。青碧的稻苗，淳朴的牛耕和插秧，红瓦白墙的农居，一片安宁祥和——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
女人沉默的看着窗外，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脸上线条柔和。赵子豪完全感觉不到她身上有丝毫精神波动。这应当是个普通人。于是赵子豪放心的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那是一只约莫70厘米的白头海雕。
加油！赵子豪轻轻抚了抚海雕的羽毛，心里暗暗想着。虽然是和平年代，不过进入沪塔守护和平真的很棒！
女人挑了挑眉。她把目光投向赵子豪臂弯，那里停栖着赵子豪的精神体。白头海雕哀鸣一声，钻到桌子底下躲避着女人看起来很温和的目光。女人笑了，开口问道：“你是去沪塔的吧？沪塔的新丁？十四岁，不小了——你用92式？为什么会有这么……愚昧的想法？哎呀，现在的小孩子呀。”
女人顿了顿，继续说道：“真是难以置信。”
她说话的时候也很温和，但是赵子豪出了一身冷汗。女人侵入他的意识云获取他的信息得知他的想法，他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女人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女人与赵子豪的谈话】
和平……你觉得什么是和平？京、沪、八一，三家分立，互相之间勾心斗角难道会少么？和平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把戏罢了。你若对和平有什么幻想的话，我便讲个故事给你听罢。过程是颇平淡的，也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只不过因为背景的缘故，颇令人唏嘘。
到现在是整九年了。那个时候，京塔和沪塔还好的如胶似漆，比现在还要好。两家坐下来谈时，脸上一定都带着微笑。那个时候甚至有一对跨塔组合。京塔的马龙和沪塔的许昕。马龙是那个时候京塔的首席哨兵，许昕是沪塔首席向导。两家对这事都是乐见其成的，暧昧时期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呢？
那么，没有爱情咯？
谁知道呢。他们俩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情情爱爱，就连性情也大相径庭。许昕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一天到晚阳光灿烂，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个小太阳。身上穿着的永远是T恤加短裤，出任务的时候也笑嘻嘻的，左手提着92式，右手能抓着瓶小甜水。作为一个向导，他也不掩护马龙，反正自己就冲在前面，浪的飞起。你要是见了他，你绝对看不出来他满手鲜血。他看起来和个大学生没什么区别——他有一次一个人屠了一个黑道组织的分部，本来是要留下舌头的。马龙赶来的时候，许昕蹲在地上，正和地上的尸体聊天，满身血污。感觉到马龙来了就抬头看着马龙，很无辜很无辜的笑着，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然后马龙怎么做的？
除了原谅他还能怎么做？一枪崩了他？马龙才舍不得呢。马龙摸了摸许昕的头，递给他一瓶还是冰的蜜桃味小甜水，然后一个人干完了所有的善后工作。马龙是个严谨的人，作为一名哨兵，他三岁就会组装狙击枪，五岁的时候静态靶射击就是全十环，十岁在刑场开枪执行死刑，十二岁，比你还小两岁的时候，他得到了第一个代号“齿轮”，和他的性格一模一样。遇到许昕之前，马龙的生活被训练和任务塞满。马龙一直一个人出任务。他的精神太强大了，即使是浅层结合，京塔也没有向导承受的了猛烈的结合热，没有人能与他配对。他杀人，只接刺杀任务，向导素帮不了他，只有鲜血能不让他的冷漠划伤朋友——如果他有朋友的话。比起许昕的生龙活虎，马龙更像一潭死水，平静无波，深不可测。后来他遇到了许昕。许昕带他参观沪塔，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突然转过头来说：“别那么紧张嘛。”你知道的，十九岁的少年，那干净温暖少年气满满的笑容堪比98式射出的子弹，点射的那种。“砰——”的一枪打穿了马龙二十年建立的所有壁垒，正中红心。
也许这就是命吧。哎呀，孩子们有什么错呢？这很好的。
这还能叫没有爱情么？
啊，没有玫瑰，烛光晚餐或是煽情告白，反正他们俩结合了。这两个小家伙，有种把共游生死变成岁月静好的本事。只要是他们俩，哪怕杀人，都是艺术。不得不说，默契一流。一般他们出任务，商量作战计划，许昕叽叽喳喳一大堆，马龙就听着，边商量边散步似的往任务地点走。到了最后，前面许昕说的一大堆不过有一两句有用，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切都了然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灵魂伴侣？
我不知道什么灵魂伴侣。他的身边总是有他，你如果真的看见，就会觉得所谓天生一对轻如鸿毛，形容不了他们——要知道，他们没有在公共场合接过吻，牵手都很少——当然啦，会十指相扣，不过确实不像情侣。
很像啦。
是么？他们有情侣装的，如果我没记错，许昕的每一件T恤都印上了和马龙的西装一一对应的花纹。大概是恋人之间独有的一些小默契和小共识。比如说马龙的一件西装上有金色的缠绕葡萄藤花纹，虚心与之对应的T恤上印着什么——你猜？你绝对猜不到。是金色的小西红柿！很无厘头是不是？这事许昕自己干的。他干什么马龙都由着他，默默帮他做好中间九十八步，等许昕再想起来，做最后一步就好了。他们从不刻意帮对方着想，因为一举一动都是对方想要的样子。刻意不算什么，习惯才是最打动人的。他们互相溶解在对方的灵魂里，温暖着彼此。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结束。就算是皆大欢喜了。在和平的背景下，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不，不，不，这个故事当然皆大欢喜，不过不在这里。你轻视战争么？战争颇惊心动魄，要知道，好的东西就是要打碎了给人看才有珍惜。当战争爆发的时候，还要想这样的事？现在我们说战争罢。七年前，许昕二十一岁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京沪两家各怀鬼胎，散了是迟早。京塔率先撕破了脸——你说八一？八一当然隔岸观火，事实上，他巴不得两家两败俱伤。战争，无非就是死人，死光拉倒。莫说马革裹尸，但凡能留下点东西给后人凭吊，都是极幸运的了。
当时许昕和马龙两个人位置就很尴尬。还好两个首席不用这么快上战场。沪塔首席哨兵王励勤就劝许昕把结合断了。许昕说永久结合断不了。王励勤就反问他，是连接断不了，还是情断不了呢？
许昕就不说话。王励勤把资料放在许昕面前，说你看看吧。
京塔在战场上节节胜利，马龙当取头功。利用他与许昕的精神连接，京塔窃取了沪塔很多高级机密。当然啦，马龙是主动配合的——战争之前的准备久远的你意想不到，哪怕是一点点希望，都要尽力抓住。然而又为了什么呢？上头无限的虚荣，对扩张的强烈欲望——征服他人的原始兽欲。哼……
天哪——你——你说了可怕的事了。你刚刚还在说印着花纹的情侣装，默契无比的搭档，天哪，还有递过去的小甜水——怎么会一下子——这和战争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难道，京沪两家都没有考虑过这两个人，或者说，一开始马龙所谓的一见钟情都是计划之中？后面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可是，哪里有那么真的戏呢？我，我懊悔听这故事，但请你——但请你说完。
这就受不了了？你说的对啊，爱情难道不是心甘情愿的逢场作戏么？爱情这玩意儿，在京塔的计划之外，不过又可以说是意料之中。战争就是这样，一切肮|脏下|流的东西都被摆到台面上来……阴谋诡计……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完了么？我要讲下去，后头才妙呢。后来许昕就约马龙出来，约他在一个顶荒僻的地方。这地方适合干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分手，比如说商量秘密，比如说……杀人毁|尸。许昕问马龙，你是自愿帮京塔干那些事的吗。
马龙当然不会承认的了。
不，马龙承认了。他怎么会对许昕撒谎呢？他不会舍得骗许昕的。他连杀许昕都不舍得，骗许昕这种大事，他干不出来。许昕就很生气的切断了和马龙的精神连接——别的向导或许做不到，但许昕可以。许昕切的断永久精神连接。要知道，他可是沪塔首席向导！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向导！马龙的精神立刻就受到了重创，他倒在地上，从眼睛里流出血来。许昕吓坏了，他冲上去把马龙扶起来，让马龙靠在自己怀里，右手去擦马龙眼睛里流出的血，可是又哪里擦的干净呢。他第一次见马龙留这么多血。马龙那么强大，似乎永远都不会死，不会受伤，连血也不会流。眼泪在许昕的眼眶里打转，好像杀马龙的不是他，他现在是给马龙送行。马龙就抬手摸了摸许昕的脸，说不要哭，你是小太阳啊，不要哭。
——等等，马龙舍不得杀许昕？怎么？这中间……
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最妙了……你认为沪塔没有准备？沪塔早就知道京塔的计划，干脆将计就计，让许昕传递错误信息给马龙。京塔之所以能赢那么多场，是因为沪塔拿那些士兵的命给京塔设套！可是这个套还不够牢靠。京塔想要马龙杀掉许昕。马龙赴约的时候，京塔的人就呆在外围，架着几十只火箭筒围着那里。如果许昕生气，切断链接，那么就可以证明他们之前窃取的东西真的很重要。然后马龙可以杀掉许昕，他们一起去死。如果许昕没有断开连接，就证明那些东西是假的，那么马龙杀掉许昕，干掉沪塔首席向导并不吃亏。可是沪塔设局的人想到了这一切，他还猜到了马龙不会舍得杀许昕，即使传递给塔里错误的信息也不会杀许昕。哈，就是这样喽。人心，不也是战争里的筹码么？
现在，小家伙，你还觉得和平是什么好的东西么？和平，只不过是在为下一次战争造势罢了。这便是和平！
【尾】
赵子豪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眉清目秀气质温婉的女人，觉得就像是看到了恶鬼。
“火车预计还有十五分钟到达上海站，请各位旅客……”
火车车厢里一片静默。最终，赵子豪艰难的开口：“马龙是死了，那么……那许昕结果如何呢！”
女人微微一笑，看向手边的木盒。赵子豪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蓦然发现，这个精致的木盒子，是个没有铭牌的骨灰盒！赵子豪再次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怎么……这怎么可能呢？马龙牺牲了自己……马龙……这……”
“为什么不可能呢？沪塔设局的人又岂会让许昕活着？舍不得杀许昕的只有马龙而已。许昕必须死掉，好让京塔的人彻底相信那些资料啊。”女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无辜，若不是有之前的叙述，赵子豪会以为她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真是……”赵子豪重重喘了口气，“那个设局的人，真狠……这么多条人命……”
“战争不就是拿人命当筹码的豪赌吗？”女人眨眨眼，狡黠的笑了。
火车到站，女人抱起木盒，赵子豪则提起箱子。他们一同下了火车。现在再看着井然有序的火车站，赵子豪只觉得讽刺。
“我叫曹艳华。”女人踏出出站口，回过头来笑了笑，“不要觉得我狠，我可是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哦，这是他们俩。”
和平……不过是为下一次战争蓄势。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HE尾】
“王主任……？！”赵子豪惊异的看着王励勤身边站着的女人——正是在火车上的那个女人。
曹燕华微微一笑。她手里的盒子已经到了王励勤手里。那个看上去就很沉重很压抑的盒子被王励勤稳稳的捧着，油然而生一种肃穆。
王励勤看到赵子豪的脸色就明白了一切，他看向曹燕华：“曹先生你又欺负新人……昨天刚卖了儿子还不够么？”
“欸——什么叫欺负新人那？”曹燕华笑的眼睛弯起来，“小小的文字游戏罢了。”
她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赫然是一盒草莓。鲜艳欲滴的草莓。甚至可以闻得到培养它的泥土的清香。
赵子豪愕然的看着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吃了一粒，皱起眉头，又拈了一颗草莓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怎么，你们不吃么？吴教授自己种的，好吃得很。”
她看向赵子豪，狡黠的笑：“我只说他们‘不会被放过’、‘该死’、‘必须死’，可没说他们‘已经死了’啊？”
王励勤叹息了一声：“傻孩子，曹先生用了……一点小代价，牺牲了……”
他被曹燕华笑眯眯的眼神盯得闭了嘴。
“战争里有什么我无法影响的东西，那才可怕呢。虽说我自己教出来的小家伙想卖就卖，但是还是耍了点小把戏，不然拿什么和京塔谈判，虚无缥缈的和平吗？”曹燕华点了点赵子豪的脑袋，“你所谓的和平，都是这些你所谓的肮脏换来的。”
赵子豪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你说这是他们俩……”
曹燕华从盒子里拿出一部手机，打开与一个备注“儿婿”的人的聊天记录，最新消息是昨天，这边发过去一个地址，那边回了一句“谢谢”。
“喏，有什么抵得过久别重逢的干柴烈火呢？”曹燕华摇了摇手机，轻轻笑了又复叹息，率先朝沪塔专车走去。
“那雨下了一夜，彻夜未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