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谅 (上)
年少太无知,
哪了何为心动,
只道彼时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陈先生昨日来找我。
他端端正正跪坐在我对面。
“在下陈原,正在为苏将军作传。都说夫人曾经与苏将军为至交好友,故特来请教,不知许夫人是否知晓三两件苏将军生前秘事,可让在下参考一二。”
我为他泡了一杯茶,轻轻道:“陈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您身为史官,近年四处走访,将我朝故去的大臣一一作传,无论是忠臣良将,还是佞臣奸贼,您恨不得将人家有多少眼睫毛给数清了。”
他轻笑,道:“许夫人谬赞,在下不过是希望寻找些被世人遗忘或者值得被世人知晓的事情。还望许夫人不吝赐教。”
我抿了一口茶,道:“斯人已逝,无可奉告。”
他牛头不对马嘴回答道:“许夫人,听闻清风楼的槐花可谓一绝,春天到了,您莫要错过如此美景。”
我愣了一愣,终是点了点头。
壹
春日的味道有点甜,我携了秋英出去。
解冻风来陌上青。春回大地,绿意盈盈,这合该有热闹美好,生机勃勃之感。
待我行至清风楼,却有点虚脱不振,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秋英急忙来扶我,我摆摆手,道:“我当年好歹也是武艺傍身领兵打仗之人,今日也总不能因这三两台阶就轻易让人笑话,你当稳重一些。”
她声音低了下去,低至不可闻:“小姐说的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今时不同往日,应当是您当多注意才对。”
我摇了摇头,没有答她的话。
我只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是多少年前的事?
算来也大概十五载有余了。
十五年前,所谓的苏将军不是什么苏将军,他叫做苏奇;所谓的许夫人也不是什么许夫人,我是定远将军嫡女关朝安。
十五年前,我们都还是少年。彼时意气风发,上树捉虫,下水捕鱼,约好逃课,可谓日日悠闲。
然后我们就被师父责骂,罚跪,而后夜晚我们再一起去学房的厨房偷吃的。
被师父抓到后接着罚跪,然后我俩一起讨论师父那吹胡子瞪眼又跳脚丫的样子。
可是总要好得过今日,黄泉人间,难再一见。
十五年前,清风楼月明风清,因其位置偏僻了些,总是三两客人,稀稀落落,远远比不得今日,四里八方都凑过来的喧哗热闹。
当年我同苏奇一来看中了这里安静,二来也是老板随和,总是偷偷溜出来后,在这里一坐便是大半天。
谈天论地,好不自在,时间长了,老板也和我们熟络起来。
某次,我们在清风楼内遇到一个衣衫不整的贫穷少年,他盯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流口水,苏奇一样一样为他挑选,送给他吃。
那少年没有名字,是我们给他送的名字:阿穹。
我本想叫他“阿穷”,因他又穷又丑。苏奇说这名字太寒碜了点,便把“穷”改成了“穹”。
穹谷藏幽,穹隆为大。
他说他从这穷小子身上看到了光辉。
我不屑一顾,翻个白眼,摇摇头哈哈大笑:苏奇总这般所谓善良,对那个着想,对这个着想。
反正我眼拙,我看不到什么光辉。倒是苏奇,每次到了清风楼,总要问那少年近期何如,身体可好。
时间就这么过去,我随着苏奇也开始“心善”起来,便也给阿穹送吃的送喝的。
再后来我们又在楼外遇到了还是乞丐的秋英,我便模有样把她收为我的丫头。
而今,我转身看到秋英沉稳寡言的脸,不再有一点当初的幼稚。
如此说来,这些事情的确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苏奇的忌日在三月三。
每年三月三,我都来清风楼,包上几包槐花糕,那是我们都喜欢的味道。
清风楼里人群熙攘得紧,老板每次见我来,总会抽出时间同我客套。
老板同我向来亲近。以前他见到我总是笑呵呵的,还愿意和我开玩笑,后来便不大愿意笑了,跟我说话也是干干巴巴的。
他走近我,压低声音道:“夫人,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
我点了点头。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回身去包槐花糕。
他回过身来,想了想,还是说:“夫人,逝者如斯,那些旧事该放下的都放下吧。”
我笑笑,回答:“知道了。”
我知道他还想说什么。
他还想跟我说,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关朝安还这样惦记苏奇,冒天下之大不韪年年祭祀。若是如此这般,迟早给人落下口舌。
不止他,秋英也总是同我这样说。
我朝上至王宫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七年前苏小将军通敌叛国,于抚远被陛下派去的将军就地斩杀。
此后七年,朝廷民间,谈其色变,无不对他唾骂鄙夷。
我回头看了满庭院的槐花。
三月艳阳,燕子轻鸣,朵朵洁白槐蕊实实低垂,引得满园芬芳。身后层层阁楼,觥筹交错,街上条条道路,华盖云集。
这本是苏奇最喜欢的季节。
如此这般,春日热闹。如此热闹,谁又能想起来那些尘封的陈年旧事。
可怜了苏奇,他生前南征北战,忠心耿耿,他死时无人收尸,他死后万人唾弃,他死后多年,无人记起。
我若再不去年年看一看他,怕是天下之大,他一缕孤魂,再也无处安置。
老板说,人各有命,让我随其自然。
可我总不大愿意。
贰
秋英拿着大包小包跟在我身后,我们刚出门,又与陈先生碰个正好。
我假装没有看到他,低了头便要离开,他却嘴角噙着笑容向我逼近。
我见躲他不过,只好行了个军礼。他合起来扇子,偏生要与我相谈。
“看来坊间所言不虚,许夫人不爱国色牡丹,不爱清新百合,倒是对这槐蕊情有独钟——许夫人不愧一代巾帼,离开军队多年,还是这般行礼——相传苏将军生前,对这槐花也是喜欢的紧,许夫人和苏将军,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是挚友?”
我心下不耐,反唇相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先是顿了一下,不可置信盯着我,停了许久,终于白了我一眼,道:“许夫人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哇!不是挚友倒还真好了,若是挚友,恐是苏将军的棺材板也是压不住了。这挚友,也能领着五万大军,亲临抚远,手起刀落,让他苏将军曝尸荒野。若不是陛下心存善意,不做追究,怕是苏将军今时今日,三魂七魄还无处可去呢。”
他这话似是夹带了淬毒剑矢,破开千军万马向我袭来。
我胸口一滞,头疼紧随而至。
七年来,一想到苏奇惨死,想到他错愕的眼神,想到他狼狈不堪的身躯,我便难受得要死。
陈先生却不准备放过我。他接着说:“都说你和苏将军连挚友都比不得的,你们郎情妾意,苏将军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对他狠下杀手吧。反倒是陛下,念及苏将军当初对陛下的辅佐之情,终于还是派人去找回他的两片残骨。许夫人,您倒是真的下得去手啊。”
我不作答。
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的,一句话都没错。
是我,七年前领命斩杀苏奇的将军是我。
是我看着苏奇直直在我面前倒下,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是我感受着他的身躯慢慢变凉。
此后,天下人都说我是忠臣,大义灭“亲”。
我有了个这样的名号,却日夜心如刀绞。
多少次夜半无眠,我总猛地想起苏奇来,他的眼中瞪出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他问我:“为什么?”
他颤抖着问我“朝安,为什么?”
他的眼睛迟迟不愿意闭上,他问我,为什么?
苏奇啊苏奇,为什么?你这一死倒是清净了,你去了阴司地狱,无事挂心。我呢?为什么我要在这魑魅魍魉横行的人间,日日熬心。
叁
按照多年来的规矩,我会在三月四进宫面见陛下。
一来,是因为我作为斩杀苏奇的功臣,陛下每年都会宣我进宫对我进行夸赞,以示陛下对功臣之爱抚。
二来,是因为我当年斩杀苏奇后便大伤元气,自此武力全失,陛下广搜天下能人志士,为我找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丹妙药,好再向朝臣展示他身为帝王的爱臣之心。
我作为一个妇人常年进出御书房,竟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们或许已经忘记,我关朝安也是尽心辅佐殿下,誓死护卫陛下的臣子之一;我关将军,曾经也是英姿飒爽,挽弓射箭,上阵杀敌,安定乾坤的女将军。
彼时我再怎么随意进出御书房,哪有什么奇怪可言。
世人大多佩服我大义灭亲,为了江山社稷,亲手灭掉奸贼。不过我知道也有的说我心狠手辣,不顾一点情谊就杀死自己的未来夫君。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年下来,我也终于是不清楚了。
是杀伐果断的将军?是心思最狠的妇人?
我不清楚。
可是我清楚,今日我还是要面见陛下的。
我看了满路的春色旖旎,也都不及御书房半点壮丽,那样高大的红墙绿瓦,压的我心口一滞。
我见到陛下,他正伏案批阅,我走进去,也不行礼,直直找了椅子便坐了下来。
他身旁的太监宫女司空见惯,瞧我进来,一个个都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外面太阳照的暖,披在我的背上。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默不作声。
陛下也只当作没看到我,沉默笼罩着屋子。
良久,陛下终于抬头看我。
他的眼睛里有着年少时不曾有过的狠辣与决绝。
我也看着他,是最为单纯的淡漠疏离。
他放下笔,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小关……你还是不愿原谅我?”
我回答:“陛下言重了,臣妇人微言轻,有何能耐与胆量记恨陛下?”
他站起身,苦笑道:“你这样说话,分明就是不愿意原谅我。”
我冷笑:“陛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若已经原谅自己,别人原谅不原谅你,又有何妨?”
他回答地异常坚定:“小关,我没有做错,我一点都没有做错。我既没有做错,又来什么原谅一说。倘若我走错了零星半步,便不可能登上今天这九五至尊的宝座,我走的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小关,你当是知道的,我没有错。”
我不愿意再同他说这个无聊的话题,只是问道:“陛下,你可还记得苏奇的一两件旧事?近来有人问我,我却是不怎么能想的起来。”
陛下眉头皱了一下,他一步一步向我踱来,坐在我对面,呼了一口气,接着道:“苏奇此人,看上去温柔善良,实则狡黠心毒,所以,我们都没有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亏的有人及时传来消息——”
“陛下,”我照旧打断他,有些激动,“有人传来消息?是何人?到底是何人传来消息?那人冒死传来消息他怎么没有封官加爵?为何从此他就杳无音讯了?”
“小关,我已告诉过你无数次,不过是一个没有家室的无名小辈,他送来消息的时候本就奄奄一息,是苏奇下的狠手,个中缘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陛下避重就轻,拐弯与我周旋。
我有些愤愤,秋英总说我近年来老气沉稳了不少,可是每次碰到陛下,我就会生气愤怒:“我想不明白?陛下,你忘了吗?是谁在你还未夺嫡之时便毫无保留支持你?是谁在你受到刺客暗杀之时给你挡箭?是谁在寒冬腊月背着你逃亡?是谁在你登上帝位后为你征讨南北?陛下,是苏奇!你忘了吗?你忘了他吗?他通敌叛国?陛下,你信吗?任凭谁,他都能背叛你,可他是苏奇,他是苏奇呐!”
陛下,你信吗?那个笑起来就能化寒冷为春日的骑马少年,那个跪在地上指天为誓说要一辈子忠心耿耿的少年。
陛下,我不信,你当真相信?
陛下不作回答。
太阳不知何时已暗了下去,没有人过来掌灯,书房里有些黑暗,我看不清陛下的脸。
他终于开口。
“小关……我没有做错,是他通敌叛国……他……他那么有能力,他迟早……他迟早会……我,我不能……”
我一句话也不想听他说,这话我听了上百遍,上千遍,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虚伪。
我跌跌撞撞就要出去。暖黄色里,我好像看见苏奇,他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衣角,眼睛里是不可置信,他那样坚强温柔的一个人,终于扯出来一丝难受,拉着嘴角想尽力笑出来,却是把一滴泪逼得划过脸庞,他轻声问我:“朝安?为什么?”
为什么。
我绊倒在御书房门口。陛下慌忙过来扶我。
我迟迟不愿站起来,我就那样半跪着,死死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为什么?阿穹,为什么?”
肆
我记得元央十六年那个春天。
我和苏奇二人逃出学院,惹上了地痞流氓,被逼在墙角。
虽然我素来胆大,奈何我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苏奇大我两个月,虽是习武世家,可九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我俩看着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奸人慢慢逼近,一时吓得只能瞪大眼睛。
苏奇壮着胆子,拿着竹子护着我。可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们……你们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知道她是谁吗?我现在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他连话都说不全,磕磕绊绊还想去威胁别人。
苏奇也是真没出息,话都没说完,吓得一个打嗝,就蹲在了我旁边,先行哭起来。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只能跟着他哭。
那流氓见我们抱头痛哭,更加肆无忌惮,也就是那时候,我第一看到阿穹的另一面。
他瘦的弱不禁风,却站的笔直。他拿着一根木棍,大喝一声,冲到我二人面前,吼道:“什么贱婢!胆敢在这里放肆!你们若是有本事不怕死,今日就在这里将我人打死,若是没本事,就给我早些滚蛋!免得明日带伤的关大小姐苏少爷带人将你们祖坟都给刨的一点不剩!识相的尽早离开,不识相的——”
“啪——”他把木棍狠狠敲在墙壁上,棍子应声而裂,“不识相的,就尽管过来!不把我打死,你们一个也别想过去伤害他们!”
那地痞们听到关大小姐苏少爷时已然顿了顿,又见他发狠不要命的样子,当即有了退却的念头。就那样迟疑中,他们僵持着,我看到阿穹的腿开始发抖。
刚巧,御林军巡街撞见,将那些贼人擒获。
上一刻还顶天立地的阿穹,下一刻就瘫坐在地上,而后他扭过头来,安慰我和苏奇:“没事了,没事了。”
我当时就要和阿穹“义结金兰”,表示以后有福同享,他只是涩涩地摇摇头,说自己一介贱民,不敢高攀。
那个黄昏里,我们坐在杏树上,苏奇吹了一曲又一曲的笛子。我看着阿穹的侧脸,突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他那沾了灰的脸下,还是一副怎样的好面皮?
我冷不丁看到苏奇瞅着我坏笑了一下,我连忙躲开我那赤裸裸的眼神,阿穹不明所以张嘴想要问我缘由,我只能慌张地摆手。
苏奇的音调高了一下,问我:“朝安,你的脸染上了夕阳哇,怎么红红的?”
年少太无知,哪了何为心动,只道彼时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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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惜
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春夏秋冬,我都极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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