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糖
中秋——回故乡的时候。
大巴跳了良久的迪斯科,混着淤塞的空气,令人昏沉。模糊的视野中,熟悉感在车窗一闪而过,是记忆里泛青的石阶,是缕缕糖丝的香。
下车,转身,狂奔。
带着希望与庆幸,久别的凤凰山,久别的人还能重逢吗?
我喘着粗气,扶住双膝。
“小姑娘,买朵棉花糖吧!好吃得很呐!”抬头一一不是他。
他是位做糖画的老人,每次来凤凰山,我总能见到他。右边是炉,架着口锅,燃得正旺;左边是个方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工具:转盘、压板、竹签、圆勺……他的糖画不单调,有三大玩法:转盘,汉字,和吹糖。大的三元,小的两元,而吹糖不过一元。
大部分人都爱买凤,因为广元的凤凰山是因武则天而来,凤就像守护神般眷顾着、守候着这片沃士。但我却最爱吹糖。倒点红糖,用板压平,于圆心播下颗“红糖种子”,看准时机吹气即可。
记得他很和蔼,耐心地准备着,而我看着他,他像在呵护一个婴孩,看着滚滚红糖在空中翻起香,眼底尽是柔情。我痴痴地望着,还未从他娴熟起落的动作中回过神来,红糖薄饼便到了我手里。我急了,卯足了劲儿,却仅吹出了一个黄豆大的小点儿。嘟着嘴,不开心!而他笑了,眉头舒展,像轻风吹开明净的百叶窗,重新执勺。
“这可急不得,红糖是有温度、有气韵的,就像这凤凰山,得有灵气。当下层的红糖被这热气感染,尽管只是微小的一点,也会融化。这,便叫时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便吹给我看,平和的气流,没有我的野蛮,可吹出的糖竟有我半张脸大。我目瞪口呆。
见状,他有些欣喜:“是不是很厉害?以前啊,我能吹到人脑袋那么大呢!”他顿了顿,眼中掠过感伤,“唉,可惜喽,人老了,再也没能遇上像我从前那样爱糖画的年轻人了……”那时的我竟忘了追问:“吹糖,是为了梦想而存在的吗,为了寻找穿梭在时光中的自己?”很可惜,尽管每次去都少不了吹糖,我却从未成功过,一次——也没有。
那天,他送了我根棒棒糖,画着笑脸,平和而安详,让人心安,像他一样。临走时,我怯怯地问:“爷爷,可以把您吹的这个送我吗?”他的双眼放光,笑声爽郎。
糖是一样的糖,可味道却天差地别。吹得大即薄,即脆,嚼着像薯片,却一触即散,嘎吱声在嘴里此起彼伏, 一点不消停。我就在凤凰山底的石阶上,踏着这节奏,尽管它着实混乱,但在我心里,这就是风中轻哼摇鸣的风铃,美妙,悦耳。
一口锅,一锅红糖,一位石阶老人,便可甜了我整个晴午……
“小姑娘?买个吧,只要五块钱,可大着呢!”我回过神,掏了钱。 嗯,有脑袋那么大。
我又想他了。我不敢想象他去了哪里。守候了那么多年的凤凰山脚,他又怎能辞别呢?
我只愿是国家发现了他这位孤独的手艺人,像召集人去教古琴一样教糖画去了;又或者他只是被家人接去,开始了另一城市的羁旅;再不济,也得是城管将他遣走了。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只要他还未离开,那份包裹人心的甜蜜便不会散去,只要那滚烫的红糖还未停歇,那份渴求梦想的心就不会老去。
我想,一个国家总有一群人要承担着古朴,他们来不及改变,来不及跟世界狂奔,他们只是带着苍鬓间的笑颜,默默承载起一个国家的温度。他像锅中慢熬的红糖,像炉火,像凤凰。他带着他的手艺,将来着传统的温暖融入人群,化冰融情,甜了人心。
他带着凤,一去,竟连中秋也不回头,故乡的凤凰山里,原来那热气中的缕缕糖丝之香,也在空气中飘散,飘散,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