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一个中国古典悲剧范本
千古政治家,唯李斯最可叹。
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往往还是在于无可奈何四字。就如同绝望一样,什么时候最绝望?并非生于黑暗,死于黑暗,而是生于黑暗,死于黎明。明明差一点就能够到了,明明已经比所有人都努力了,却依旧无可奈何。李斯的一生,足可谓这样一个悲剧。
他的一生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无名、腾达、陨落。
李斯生于上蔡,大概在今天河南的驻马店一带。上蔡原本是武王的弟弟,蔡叔的封地,传国几百年后,终究还是被南边的楚国灭国了,故以国籍算,李斯是楚人。但很显然,上蔡属于楚国的边缘地带,当时的楚国是由屈、景、昭三大贵族以及王室的芈姓所控制,李斯这种平民自然难有出头的机会,也正因为此,他对楚国并没有多少归属感。
他的早年生活已不可知,按司马迁的说法,他原本的工作是“郡小吏”,加之他书法上佳,可以推测他是读过一些书的,所以才会当了个挂名的小吏,和人打交道。同样小吏出身的,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萧何。也不知道太史公是怎么打探到的故事,说李斯在任上,看到厕所里的老鼠只能苟且偷生,而粮仓里的老鼠吃得脑肥肚圆,所以得到结论,人到底能混成啥样,是由环境决定的。
这个故事的真伪不必深究,无论真伪与否,至少它是完全契合李斯的性格特点与信念的——只要努力改变所处的环境,就能成为人上人。李斯用一生去贯彻了这个信念,而在当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职位,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的确,从名师出道,颇有种攻读哈弗MBA找工作的风采,荀子也的确是一位足够优秀的老师。在李斯的时代之前,有张仪苏秦纵横捭阖,有甘茂范雎白手起家,战国四公子养士三千,要说那个时代的人才没有机会,那是假话。然而,李斯与这些人皆有不同。诸子百家的人入仕,大多都会带有一些坚持,因为百家入仕,是带着“法天下”的目的,尝试用一种理念来成功,比如商鞅入秦,比如孟子游说梁惠王等等,不管成功与否,这些人都不会改投他派,所以百家出仕的人最后往往会退而著书(法家除外,法家因为其理论的特殊性导致实践者常常以身殉道)。而如四公子之流,则往往为了国家利益以及个人名声而奋斗,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终极目标就是掌一国大权,称霸天下,而不是并吞天下,试想,如果天下统一,兔死狗烹,哪个君王容得下平原君、孟尝君这等人物?别说统一,就说当时的战国,四公子也大多命途多舛,被本国君主疑忌,若不是战国末年风云变幻,哪有四公子翻云覆雨?但如四公子、田单这些人,即便在政治上失败,也一样是有退路的,他们出身王族,有重重的关系网、封地、家产、门客,都是他们的资源,哪怕隐居,也是高人一等的隐居。
李斯却什么都没有,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学者,没有办法像他的师弟韩非那样写出《五蠹》、《孤愤》,继而万世流芳,他没有财富支撑,不像吕不韦可以“商天下”,他更没有家族支撑,可以供他出入列国宫廷。他唯有一颗功利的心,他把人看成老鼠,他只想成为那只谷仓当中,无惧人犬的老鼠,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李斯究竟和韩非共同学习了多少年,这段经历对他的未来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两人年龄相仿,本该棋逢对手,但人生而不平等,李斯又怎么能和韩非比?韩非出身王族,又天纵奇才,虽然求学于荀子,却敢说“儒以文乱法”,他有抱负、有主见、有能力,但想必没有圆滑。太史公写“斯自以为不如非”,常被人理解为李斯自认才华不及韩非,可细想,两个尚未出仕的人,哪里就那么容易自认才华落了下风?李斯自以为不如韩非的,恐怕还是出身吧。
学成之后,李斯选择了秦国——毫无疑问,相比世族林立的山东,只有变法之后,不拘一格用人才的秦国才是最好的选择。李斯的选择是正确的,而且不同于战国时常见的门客,他是冲着一个更高的目标去的。正因如此,他虽通过吕不韦才得以进入秦国朝堂,却没有被视为吕党,在嬴政清算吕不韦的过程中,李斯并没有被波及到。
而真正让李斯迈向巅峰的,恰是他一生最危险的转折。彼时,韩国派了工程师郑国来秦国兴修水利,意图疲敝秦国的民力,来减缓秦国东进的步伐。郑国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被发现以后,秦王一度想要杀他,整个秦国的旧宗室以此为借口,想要秦王驱逐他国来的客卿,这样就方便让本国人上位。身为楚人又游学于齐国的李斯自然被包含在逐客令的范畴当中,在这样的氛围下,李斯上了一道至关重要的谏书——《谏逐客书》,让秦王取消了逐客令,同时重用了他。
在我看来,《谏逐客书》之所以能起到如此之大的作用,并非在于其理论有多么坚实——无非就是古老的用人之道而已,强调人才的重要性,饱读百家理论的嬴政能不明白这个?真正吸引嬴政的,还是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展现的那份野心,统一天下的野心,“致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这些象征的背后,便是征服整个天下。李斯用一道谏书点出了秦王内心当中最大的渴望,这份渴望并非是吕不韦所希冀的,而是秦王自己的,所以,之后他一步一个脚印,渐渐迈上秦国官僚体系的巅峰,也就不奇怪了。
他之所以活得灿烂,是因为他是个极致的官僚,之所以死得悲惨,也同样是因为他仅仅是个极致的官僚。
李斯有三件事,是被后人所诟病的,很多史学家也认为这三件事正是他最终悲惨收场的原因。他们提出了许许多多的“如果”,试图把李斯一声当中的某些决定反转过来,却未曾想过,很多事早已成了必然。
第一件就是杀韩非。先说一句感性的话,大多数人唾弃李斯而吹捧韩非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李斯是政客,而韩非是学者。再加上韩非的个人经历也的确富有魅力,求学而不得志,只能退而著书,得到机会进入秦国之后,又被曾经的同窗陷害而死在异国,实在是容易博得人们的同情。然而,从李斯的角度,杀韩非是必然的。韩非入秦,其人未到,其书先至,嬴政作为一个商鞅的精神后裔,自然对韩非这位集法、术、势三家之大成者颇有兴趣,如果李斯给韩非以机会,那么此人必然会对秦王产生巨大的影响力。但这样的影响,并不是李斯想要的,韩非所倡导的,一直都是“霸道”,他可以让秦国强盛,但他能允许秦国东出灭韩吗?韩非,韩非,终究还是个韩国人,他可以不被自己的宗族所信任,却没办法摒弃自己的宗族。就如同许多年后,在博浪沙策划行刺始皇的张良一样,他们终究都是那个体系当中的人。当时的李斯,绝对不能容许这位能言善辩的师弟,靠一番高谈阔论以及自己的声名,就改变他要走的那条道路。
李斯要走的路,在第二件事当中体现得非常明确——焚书坑儒。这是他上任丞相之后,一系列重要举措当中的重要一环,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大量文化的遗失,以至于直到现在,每一份战国帛书或竹简的发现,都会对已有的战国史认知产生影响。但抛开负面意义不谈,始皇与李斯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真得就是一句暴秦无道可以解释清楚的吗?李斯受教于荀子,就没有一点师生情分?这件事由《史记》记载,太史公给出的理由,是秦王和李斯想要闭塞天下言路,以免政策推行的时候出现问题,但我们在看这一段的时候,一定要警惕太史公是一个儒家的忠实支持者。而这件事的起因,是郡县制与分封制的矛盾,有人上奏秦王,想要效仿周朝封殷商遗民的前例,以分封制再塑天下,而李斯却极力提倡郡县制,未免百家对他的政策进行干扰,方行焚书坑儒之举。
分封制度,本就是儒家从周公那里继承而来的,是“王道”的体现。从李斯的角度来讲,分封制与书籍之所以需要被抵制,是因为它们是两个阶级形成的原因——诸侯公卿与士阶层,前者来源于血统,后者来源于读书的特权。李斯看到了儒家背后的不平等,儒家试图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上,以圣人之道来统御百姓,这本就是不合理的。因为他就是一介布衣,终其一生,如果不是得拜荀子为师,他将永远是那个小吏,是那个厕所中的老鼠。那个时期的李斯,意气风发,试图创造一种新的体制,来否定旧的模式,让天下人都有机会成为谷仓中的老鼠。
第三件事,便是“沙丘之变”。李斯、赵高、胡亥在始皇死了之后,矫诏杀了长公子扶苏,把胡亥这个心智不健全的人扶上了皇帝的宝座。细想这件事的前后,为什么我们对李斯如此愤慨?那是因为我们脑海当中一直有一种印象,公子扶苏一定是个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宽以待人的人,如果扶苏坐上了宝座,秦朝一定不会那么短命。但要注意,扶苏与赵高的形象,到今日早已不可知了,历史当中关于他们的记载一直都只有寥寥数笔,而公子扶苏的形象,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儒家对他的美化。那么问题来了,儒家为什么要美化这样一位暴君的公子?这就是要涉及到沙丘之变的另一面了,始皇死的时候,扶苏之所以不在其身旁,是因为他的直谏惹怒了始皇,所以始皇才把这位长子丢给了蒙恬,让他守边去。而扶苏所劝谏的,正是始皇抓捕儒生的政策。所以,一切就显而易见了不是么?李斯就冲着扶苏是一位儒家的支持者,也不能让他上位啊。历史常常把这事说成是李斯的自私,害怕扶苏上位之后以蒙恬为相,自己就失势了,实在是诛心之论——要知道,秦国自樗里疾之后,将权和相权一直都分得很开,武安君白起那样大的功劳,也都没有涉及行政,蒙氏历代皆为将领,扶苏怎么可能以蒙恬为相?
这三件事,是李斯对自己信念的坚守,是一个起于微末之人对世界的呐喊,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不管站在多么高的位置上,他都一直还是以老鼠的视角来看问题的。
二世上台之后,李斯以为再无威胁,他管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只希望二世当个老老实实的皇帝陛下,但他却忽略了一个比他更有野心的赵高。相比李斯,赵高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者,宦官不从政?他偏要左右皇位;皇权不可藐视?他偏要指鹿为马。他陷害李斯,屠灭皇室,明目张胆地杀死二世,就为了自己当皇帝。而李斯却不敢,李斯敢取消分封制,却不敢分散皇权,他敢扶二世上台,却从未有取而代之的心。
对李斯来说,他只是想到谷仓当中吃廪米,却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一座谷仓。我想,他想要实践的理想政治制度,大概是后来在西方出现的君主立宪吧。只可惜,在那个时代,他的个人能量终究还是太小了。他可以把所有出身比他好的人踩在脚下,却对抗不了历史的潮流,甚至对抗不了赵高的野心。
所以,当他被赵高诬蔑谋反而囚禁,才会说出那样悲愤的话:“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之地狭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他把他对秦朝的贡献都成为自己的“罪”,不无讽刺二世,同时也讽刺自己的意思——即便做到这个程度,也终究避免不了失败吗?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吗?
好在,他最后醒悟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临死前,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一个老鼠虚妄的幻想,黄犬狡兔的避世之举,方才是他最好的归宿,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岂可得乎?
若有机会,我定要去上蔡的李斯墓凭吊一番,去看一看那里的黄犬狡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