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塔格依力斯

2017-01-14  本文已影响0人  董赴

 

高处的塔格依力斯

文/董赴

     雨下起来的时候阿尔肯正把羊往圈里赶,那些羊咩咩的叫着,好像舍不得眼前的青草。这样的羊圈在山上有几处。石块砌的一米高的圈,靠里一长溜带坡面的顶棚。旁边一间糊了泥皮的小屋,中间用木柱撑起,一盘土炕和一个灶台。门是几块木板钉的,裂着大缝。冬天里挂一块棉絮出露的帘子。

     阿尔肯家在的阿依恰克村是整个库木巴希乡海拔最高的地方,几十户牧民散落在河谷地带。阿尔肯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身体又不大好,家里有妹妹照顾。放羊的就全靠他了。这一带山里原本有狼,前些年乡里号召打猎,狼便绝了迹。除非大雪封山的时间太长,狼很少光顾。一个小孩几头牧羊犬就够了。

     阿尔肯刚满十一岁,在乡里读过两年书。放羊的时候,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一会羊拐骨。要么就是扔石块。前几天乌麦尔家的巴郎挨家挨户通知说乡里放电影,是首映式。阿尔肯不知道什么是首映式。只知道县里的那个马背电影队有了一台很高级的流动放映车。巴郎比划说还有一顶可以坐很多人的大帐篷。

     牧人们没有什么娱乐,平常也很少碰面。只有肉孜节、古尔邦节才聚到一块,玩些叼羊、摔跤比赛。有时候偶尔请来几个木卡姆艺人,说唱一番,讲些天南海北的见闻。阿尔肯喜欢这些。

     但他最爱看的还是电影。他熟悉放电影的亚生叔叔,知道他长年累月过河,落下了关节炎。阴雨天放着放着电影,亚生叔叔的身子就抖得厉害。这时候,阿尔肯就常常走过去帮他摇放映机。他还知道,亚生叔叔因为常年奔波在山区,身体不好,因此离过婚。第二个媳妇待他不错,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阿尔肯把随身带的毡子铺开,躺在炕上,听噼噼啪啪的雨声。潮气一阵一阵地从门缝里钻进来,雨帘里后面坡上蜡质的草泛着光,一些黄色的小花摆来摆去。雷声隆隆,闪电象伴奏一样,时不时撕开云幕。羊们咩咩叫着挤成一堆,湿漉漉的圈里膻味弥漫。

     阿尔肯惦念着看电影的事。他还想着上山去采点“塔格依力斯”——天山雪莲。听说“塔格依力斯”是治关节炎的好药,他想送给亚生叔叔。好些年前“塔格依力斯”很多,稍高一点的雪线就能找到。这些年,上山的人多,“塔格依力斯”很难找到了。父亲身体好的时候,带着他爬了两次雪山,抓过吃雪莲籽的胖胖的雪鸡。但路不好走,有的地方太陡。因此,他迟迟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今年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不能没有胆量。再说,亚生叔叔头发都白了,退休以后,放电影的事就有别人代替了。他要实现自己的承诺,因为他长大了。

     第二天他早早出发,把羊群赶到离雪山最近的哈斯木河谷的圈里,又打了几捆青草。把一张说自己去上雪山采药的字条用石块压在炕上。就带着几只馕和一壶酸奶出发了。

     沿山脚的河道下了雨的,踏脚的几块巨石都没了顶。他小心翼翼,还是差一点滑落。裤腿湿了。走着走着又下起了冰雹。打得人生疼。在树下躲雨的时候,他望着覆了松脂的树干上一只奔忙的蚂蚁出了神。撒尿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丛肥大的蘑菇。他采了下来,放进褡裢。

     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泥土、草味和松脂味,雨后的天空舒卷着云缕,高处的阳光把山涂得明明暗暗。一只布谷在林中鸣叫。毛羽灰褐的山雀和头顶一点红的红冠冠,在灌木枝头喙理羽毛,或扑腾着翅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羊群,伴着一两声牧人的唿哨。在背阴的紫色的山坡上缓缓移动。那座白色的雪冠在深处峭拔。

     阿尔肯不敢多看,雪冠看着很近,实际爬上去要费很长时间。他啃着在溪水里过了一下的馕,选了一处不太陡的地方爬了起来。

     到处是岩石和草坡,草呈鱼鳞状,一层一层。偶尔有几棵灌木长在洼处。松树都笔直立着。树荫下落着厚厚的枯红的松针。不少彩色的蘑菇点缀其间。越往上坡度越陡。阿尔肯走着“之”字路。他毡帽下头发蓬乱,汗渍着眼睛。他脱下帽子,敞开皮袄,在树荫里坐了下来。河水在山脚奔涌,溅起白色的浪花。山势一道道向着展宽的河道倾斜,背阴处站满了松树。还有些地方光秃秃的,露着泛红的石色。

     已经爬了几个山头了。山脊上地势低平,洼处长满了马兰花和牛黄之类,几滩晒黑的牛粪贴着地面。再往上走,寒意加重。远远望去,雪山上弥漫着白气。往下的冰蹟地带麇集一块块残雪——那是最可能见着“塔格依力斯”的地方。阿尔肯望着,心里一点点发热。他戴好帽子,裹紧皮袍。取出父亲用过的冰抓,系在脚上。手拿几根耙齿的抓钩。又紧了紧褡裢。

     终于挨近积雪了,他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擦了擦,又搓了一下手。这些都是必要的准备。原本可以走平坦一点的路的,但绕起来太远。他只好冒险了。有一处崖口必须过。那儿落满了雪,又结了壳。上去的时候,他手一滑,所幸脚踩住了突出的岩石。

     再往后就得小心翼翼地贴着山岩挪步了。好容易到了一块宽敞的地方。那儿有一挂瀑布,冰凌下垂。底部冰层光滑,只是冰面发暗,有一些巨大的裂缝,看得到里面的岩石。石子落下去发出空洞的回响。只是看不到流水。听父亲说,河谷里的水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地方一脉脉汇合的。

     他坐了下来,摸出一点干肉和馕,嚼了嚼,掰了一根冰挂咽下去。冰挂很凉,嘴都木了。但有一点甜的味道。他细细地想了想父亲带他来时的情景。父亲的每一句话,他要印在心里。因为他有些犯怵,毕竟独自爬雪山是第一次。而且那时候,雪莲很好采,雪线处多得是。

     对于一个山里的巴郎子来说,勇敢是必须的,但不能鲁莽。不是没有人出过事的。那一年,两个采雪莲的外乡人中的一个,就是亚生叔叔用驮机器的马送到县里去的。

     不过,以他几年来的放牧经历,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雪多点路险点而已。他不是已经走过了最危险地路段了么。他站起身象给自己打气似地大叫了几声。呵呵的回声传过来。想起亚生叔叔的老寒腿,他就更是充满了勇气。

     他唱起歌来。声音纤细高亢,有一种古朴、苍凉、悠然的味道。他想起经常看到的那只鹰。它盘旋在山谷上空,好像从不疲倦。他支愣着手臂,原地转了转。他想他就是那只鹰,要盘旋和飞翔。

     雪在脚下咯吱响。冰抓很好用,稳当坚实。能够看清楚雪面上细小的冰晶,一抹一抹的蓝影在暗处。还有很多雪面落了土,色泽发灰。天很蓝,几缕风打着唿哨掠过。走了不短的一段路,雪刺得眼生疼。他不得不时时闭一闭眼睛。高处的冰川呈锯齿状,反射着阳光,晶莹剔透,似乎伸手可触摸。但又很遥远。老是走不到跟前。他想自己是不是累了,腿很沉,一丝丝热气钻出领口。他甚至想趴下去睡一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睡下去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抓起一把雪,让凉直透手心。又使劲擦了擦脸。清醒多了。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天色都转暗了。他着急起来,四处巡视着。天黑前下不了山就麻烦了。终于,在很高的雪线上的岩石凹处,他看见几株花瓣泛黄的“塔格依力斯”。他高兴极了,忘了脚下的散碎的石子和雪和冰面。他斜斜地向上跑去。接近“塔格依力斯”时,脚踩上一块未化的冰,突然滚了下去。毡帽掉了,头磕上了岩石的尖棱。他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他身上映满了红光。夕阳在那边山脊形成了一个斑斓的缺口。雪色深蓝。他摸摸头,很疼。伤口结了痂。他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他的手指触摸到褡裢里的酸奶,已经快冻硬了。他把羊皮口袋拿出来,捡了块石头用力砸了砸。把碎了的酸奶,放进嘴里。鼻腔里溢满了那股酸中带甜的味道。他又掰了块馕,费力地咀嚼。他想他得赶快把“塔格依力斯”采上,还来得及下山。但这一次回去,只能绕远路了。

     下山的时候,他注意着脚下,走走停停。身上、脑部火辣辣的疼。连皮袄都刮擦着身子。云层在发白的尽头,变换着色彩。可他已顾不上看了。

     月亮出来了,山脚下的河道流淌着微光,訇訇的声音让他踏实。他仔细辨认着路。他甚至额头上出了汗。山体黑魆魆的。亮处的岩面,宛如巨大的剑斜伸向黑暗。风穿过松林,激起些涛声。一只夜枭呀呀地怪叫,又像是在笑。

     阿尔肯踩着石缝,循着水冲的河道走。他抓着松枝,石块哗哗往下坠。浑身又酸又疼,肩背、胳膊发胀。他喘着粗气。他摸摸褡裢中的“塔格依力斯”,想着亚生叔叔络腮胡子的脸,想着爸爸和妹妹时常为他点着的灯,他甚至想到了每次回家就要吃下的有油泼辣子的热腾腾的烩面。

     倦意袭来,实在坚持不住,他就用力按脑袋上的伤口。剧痛让他有了精神。他就这么爬着这么走着。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阿尔肯不得不找个平坦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把捆皮袄的腰带解下来,缠住腰,另一头挂在树上。他砍了些松枝搭在身上。这让他有了一点点暖意。他想要是能生一堆火就好了。

     很快,他被冻醒了,脑袋木木的。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月亮有些偏西了。天开始泛亮。他站起身,一下子又摔倒了。水流从领口浸进脖子,寒气逼人。他翻过身,仰躺在水里,大口喘着气。他忽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委屈。他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沿窄窄的水道传出老远,好像放大了。他忽然又痛恨起自己的软弱。爸爸常常和他说,你是男子汉,眼泪只能留在心里。

     电影,他突然想起了亚生叔叔不是要开着车来放电影了么。他喜欢那个光影的世界,在那里他看到了视死如归的英雄,看到大草原上的奔跑的狮子,看到了喷吐着白烟的火车和巨大的轮船,还看到了很多在山里看不到的东西——那里的人们过着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他也常常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跑到那块白色的幕布后,企望能找出那些子弹壳和那个不一样的神奇的世界。他是多么喜欢山外面的世界啊。不,他是想长大以后亲眼去看看那个世界。而现在,他已经长大了。

     走过一处山崖的拐角,他听到了远远传来的狗叫。他眼泪流了下来。他想冲过去。但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找了一块平坦的草地躺了下来。他蜷缩着,像要拢住仅有的一点点暖。他睡着了。

他看见那辆酸奶一样白的很亚克西的车就停在自己身边,亚生叔叔摸了摸他的头就招呼大家看电影。大帐篷搭起来了。那天好像还下了大雨,但只是在篷布外面无奈地敲打着。电影很好看。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样,紧紧地盯着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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