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和死神打了个照面》(二十七)该说再见
数九寒天的班车陆续有人上来,都是庄户人。雪不停的落,绑了铁链的车轱辘“咿咿呀呀”的向前移动。车窗上的冰花使冬天看起来像是一个艺术家,也许是画家,也许是雕刻家,都说不一定。我不停地对着车窗哈气,哈气融化出一个小口,仔细打量远近的村庄和被雪深埋的田地。
城门就在眼前,家已经近了,我的心翻腾着,停不下来。
许多年前来这城,还是因为求学。入学考试,明明考了第一的成绩,还是要留级,父亲鞋子上洗不去的泥巴让老师无法相信我可以考那样的分数。庄户人在学校没有话语权。
还是那条街,棺材铺子的门大敞着: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半大不小的棺材静静地躺着。
北风寂寞吹,好不用力,我身体不重,迎风要被吹跑似的。双手这才从上衣兜里拿出来,试着与风抗衡。
脚步怎样沉重,还是要见见父母。
我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推错了门:父亲,母亲,妹妹围在炉火旁,盯着电视,发出这个家里久违的笑声。看到我,母亲拿瓜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冲我尴尬的笑了笑,问:回来啦?我也相同着做了回应。也是那时候,我感到愉悦和温暖,但不长久。
再见——再也不见,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晚间,与华灯初上时不同,这时的天空是橙红色的,几乎看不到星星。
菜上腾起的白气一点点散去,我们都不拿筷子,手里的酒杯胡乱的碰撞,半小时的功夫,空了一个二锅头瓶子。我记忆中石头和马非并不喝酒。
他俩不像从前那样嬉皮笑脸了!更多的是愁苦与疑惑,有时碰杯并不带我,相视一笑,不,相视苦笑,一饮而尽了。
马非突然大叫,声音有些颤抖:“你不能姓王就变成王八蛋,你死了一了百了。王八蛋,你……你是。”
他这一叫,立刻引来几双和我一样惊讶的眼睛。我站起来,把腰弯下去,四周点了点头,尴尬的假笑算是赔罪。
这是他第一次骂我,而我并不恼。
“命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选择。”我没有不耐烦,但不敢看他们。石头话本来就少,现在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一个劲往杯子里添酒。“胃一会烧出窟窿眼啦!”我说。马非说:“关你屁事。”酒麻木着他们,这是我们吃过最不像样的餐,我才知道他们这样能喝,还不醉。
寒冷的冬天,有人抱团取暖,有人挥泪告别。大正月朋友弟兄钻进一家面馆,点上几个热菜,烫一壶好酒,说不完的故事,到不了的远方。我看着隔壁桌的欢闹,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丝愧疚。我的朋友因为知道我的故事,而不能欢笑。
酒让痛苦减轻了些,石头把酒杯砸在桌上的时候,一滴眼泪掉下来。我终于坐不住了,一紧张全身冷汗。我又什么也不能讲,试图夺他们的酒杯。
老板娘突然闪过来,动作极为迅速,做了我没有做到的事——撤了他们的酒。她说:“你们最好赶紧回家去。”
我心情仍然愉悦,也许是洋洋得意于他们的愁苦,至少有人因为我的想要离开而泪流满面,这值得高兴。
同时,我的心又好似被挖了一块去,千刀万剐之后很少感到痛。
人们沉浸在年味儿残余的喜悦里,菜馆里吞饭,划拳的声音,毫无规律的爆发。没人觉得吵闹,朋友相聚的氛围大抵如此。
“你下了决心?”
“死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不会原谅你。”
“我也是。”
两个大男孩呜呜咽咽起来,我一时间慌了神,苦笑着讲不出话。
冬天的雪落在我们身上,深深浅浅。
夜已经深了,树上开满大朵的白色花朵,越开越艳,越艳越妖。那天我躲在被窝里,床单上开出大大小小,湿漉漉,羞答答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