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短诗之二

一

东崂

那年
刘若拙从外地来
拄一槐木拐棍
指指天
指指地
满山的石头
就都成了经文

后来
许多人上来
许多人下去
一些树长大了
一些树死去了
字越来越多的时候
鸟就越飞越少了
那些刻在石上的韵
象一块疤
一则笑话

1991年于青岛

二

2007年档案

每年十只蚊子
二零零三年
打死五只
跑了五只
二零零四年
打死三只
跑了七只
二零零五年
打死两只
跑了八只
二零零六年
打死一只
跑了九只
二零零七年——

把自己变成蚊子
跟它们一起飞

2008年1月11日于青岛

三

不想惊动一个熟睡的人

见你睡了
我就出来了
想我不该这时候来

我知道有不少事
你不能不面对它
转回身去
它仍在你对面
你去翻书
它从书里如约似的走出
你去研墨
泼在纸上的
竟是它的影像

我于是不忍惊动你
我知道
一旦醒来
跟你握手的
不会是我

1990年于青岛

四

麦莎

说来就来了
猝不及防的水淹没
很高的树
一只风筝成为浮标

不断传来
有人死去的消息
我觉得这些话
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所有的风暴都有
非常迷人的名字
这次也不例外
正如那种最毒的蛇
人们叫它美女

2005年于青岛

五

龙门石窟

石头上的凿痕
新鲜如初
器具的叮当声
从北魏传来
卢舍那大佛摸摸垂肩的耳
笑了
下了班的菩萨手提净瓶
被梅兰芳一再模仿

这一切
美好了一千年
后来
被一一砸掉
龙门石窟
十万尊没有脸的佛
有脸一样地站着
人们不去石窟了
在家里烧香、磕头、念经文
倒也方便
只是念着念着
把自己就念没有了

2010年于河南

六

在开封的两个小时

走在北宋的大街小巷
我把手机关了
生怕一条短信把我叫出来

我是被张择端画过的
刚刚从那座桥上走过

北宋那么多熟人
都遇到了
最要命的是在一处拐角
被潘金莲看了一眼
没有找到柳永
不知他又躲到哪一只船上
有了一千零一种风情

要出门的时候
一个戴了脚镣、枷锁的人
被押解着从小路走来
我以为是苏东坡
看了看
更像自己

2010年7月于河南

七

给布鲁诺的几句诗

不必伸出手去
你握不到人类的任何一只
捧住教义的手
和捧住手的手
没有空闲
你不必呼喊
不要让心声破碎在地上
就这样默默地
默默地去 重复这星球
最奇异的颁奖仪式

罗马 鲜花广场
巨大的绳索把地球拴在
宇宙的中心
因为你明白了一切
你必须提前离去

1993年于青岛

八

总有人在身后跟着我

我很少出门
一到晚上就关紧门窗
睡觉前再各处检查一下
将大门从里面锁好
在家读书看报看电视洗菜做饭洗衣服
上次出去是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回来的时候末班车都停了
从台东走回家要经过威海路人和路
拐过一个楼角的时候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就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我快它快
我慢它慢
我跑动起来
它也跑动起来
我停下它也停下
回头看看却没有人
从此我不敢晚上出门
非要出去就选择白天
那么多的脚步声
听不出哪一声是跟着我的
即使真的有

2011年4月5日写于青岛

九

郝家沟远古火山遗址

昌乐县乔官镇北岩远古火山口群，位于乔官镇郝家沟西北山坡。据专家测定，该火山口群为1800万年前地壳运动、火山喷发形成的一处自然景观。其中存有大量的尖晶石原生矿(即蓝宝石原生矿)，具有极高的旅游观光收藏价值。

一切都死去了
一千八百万年了
还要压抑多久
才能等到一次爆发
冷却的岩浆
是一个做了一千八百万年的梦
即使打磨成蓝宝石
也摸不到一点火的余温

再没有人讲起
那个壮丽的故事
清冷的门外
几个穿花衣的妇女
低价叫卖着
那些真真假假的石头

2012年11月3日于青岛

十

莫言的三个故事之三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节选自莫言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

庙
并没有倒下
我看见被扔出庙门的人
蹒跚在风雨中
每一道雷电都打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哭
他疯狂地奔跑
疯狂地呐喊
每一声都高过雷电的声音
他的声音被一个中国诗人模仿

他不时地回望
愈加高大起来的庙
和袅袅的香火
数着自己伤疤的数量
他知道
当伤疤多到足够的时候
庙就倒下了

2012年12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