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归期|鼓浪屿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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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最初,只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随着《鼓浪屿之波》这首歌进入我的认知范围。“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 婉转透明的旋律,广为传唱。当时以及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无法预料这种停留在收音机里的温柔,有一天会将这座小岛变成一个私人情感的地标。
当年,我祖父和他的兄弟们从闽西家乡走出来,翻山越岭去广东大埔读书,都还是英气勃发的少年。永定山间的南溪边,土楼前的大晒坪上,他们挥别亲友告别之际,外面的世界已是烽烟四起。社会的动荡和战争的风云,逐渐划出了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无法逾越,一家至亲骨肉从此各自停留在几十年的牵肠挂肚之中,不得再见。
后来,祖父领着家小落脚桂林,过了若干年之后有了我。他的堂弟随军去了台北,又过了若干年之后,找到了长大成人在美国念书的我。“我想去给你祖父上坟,也不一定能够了,”年迈的叔公在台北卧病沉重,越洋电话打过来,感慨着叮嘱我:“你一定要找机会回家乡去,去看看土楼,还有你的姑婆。”
而姑婆的长子,我的表叔,家在鼓浪屿。
又过了若干年。命运的潮起潮落,世事的迁移变幻,推送着,驱赶着,终将“鼓浪屿”嵌进了我回老家省亲的路线图。于是,那个明丽的秋日,我带着天堂里祖父的遗愿,带着海峡对岸叔公的悬望,乘渡船,过鹭江,踏上了碧波之中的鼓浪屿。
表叔陪我沿岛上纵横交错的街巷慢慢走。脚下的路总有些坡度,两边重重叠叠的绿色掩映之中,一栋栋风格鲜明的建筑鳞次栉比。罗马式的大圆立柱、哥特式的尖顶、伊斯兰式的圆顶、巴洛克式的浮雕,门楼阳台、钩栏拱窗,几乎没有雷同的,屹立着浓郁的欧陆古典主义,在海浪的岁月里谦谨地绽放。
街前的小店总有一个朴拙本色的名字,总带着一些朴实而生动的小故事。正宗“林记鱼丸”,家传的生意已做到第三代。老板娘从父亲手里承继了一手绝活儿,手工的鱼丸真的口感很不错,尽管小院子位置有点偏,也值得循着香味去找。“赵小姐的店”,空间挺大,室内的装饰缤纷多彩,不失雅致,也安静。年轻的女店主从小在国外长大,如今回到家乡来开起这家小店,只为纪念她的老祖母。
还有,“阿甘慢递”。信息时代里成长起来的小伙子,用一手漂亮的钢笔行书提醒匆匆过路的人:“……电子的记录终会被轻松删除,而记录在纸张上面的文字是真正有生命的,是你永远舍不得抛弃和遗忘的。”他的店里全是一个个各式各样的小邮筒,让人们在鼓浪屿给自己或他人写下一点心情,一份祝福,由他负责在客人们指定的未来某一天,慢慢递向四面八方。
岁月可以流逝,心情却能够停驻,甚至心情也可以变改,只把记忆定格就好。“阿甘慢递”把俗世的温情做成了别致的生意。不必去确认是不是只有在这里,才会见到这样的一家店,却不妨用这一把如此恳切的心意,去捕捉这座小岛上弥漫的温文含蓄,以及总是萦回在空气里的那一点点怀旧的感伤。
漫步穿过这些街巷,思绪可以游离得很远很远,时间可以延伸得很长很长。用脚步慢慢丈量殷承宗指间弹出的浪漫,许斐尼弦上奏响的优雅,吴天球嗓音唱出的深沉,这座岛屿的林捎上岩缝里全是散落的音符,错落交织出足以令人迷失的幻觉,仿佛时间到了这里就应该凝固,仿佛人心到了这里就应该全部清空。
一直到走上日光岩。茫茫海波之中的岩顶阳光突然间强烈起来,迎面的风多了海水的咸味。凭栏放眼,这一头,厦门市区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近在咫尺;那一头,大担、二担诸岛也只有一箭之遥。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二十余年前词曲作家张藜、红曙、钟立民站在此处,心头涌动的是怎样厚重的一份乡愁,怎样焦灼的期待。
下了日光岩,跟着表叔继续朝着他家里的方向走。离人群远了,离街市的热闹远了,我们好不容易相认、相见的急切涌上来,迫不及待地彼此交换故事,两家上下三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当年我祖父离家就学,小姑婆年未及笄,如今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在她后来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与她的亲兄长,我的祖父,只见过一面。至亲骨肉,睽违几十年,音信隔绝。此时历历翻开的往事,多少数不清的眼泪,多少割不断地牵念悬望,为一路入眼的绿树繁花、海景山色,蒙上了一重又一重灰暗悲凉的色调。
客厅里,表叔量茶入杯,递给我一杯的铁观音。然后,带我进了他的画室。
表叔如今是国画名家了,他的工笔铁线勾非常有特点,设色大多清雅,笔法老到、沉着、平稳。荷花亭亭的端丽,唐仕女丰腴的体态,惠安女灵秀的神情,还有,留白处的疏阔敞亮,一幅又一幅次第展开。沉淀在岁月记忆的伤痕和痛楚,随即徐徐曝光。
空气里隐约是曾经的墨香,穿越大半个世纪,从南溪边土楼的廊柱间缭绕到眼前来,再确认一次,那些已经过去的别离,至此永远过去了。
只有鼓浪屿的海波,依然日夜不停地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