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如斯，儿复何求？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诗经·小雅》中一曲《蓼莪》唱出了古今多少人对父母特别是母亲的感念之情。

母亲节将至，电视里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诵读着孟郊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千古名句，不由让我想起了妈妈。

我很愧疚，从事文字工作多年，却从未用自己的笔为妈妈写过只字片语。寸草难报春晖，生怕自己笔轻纸薄，言不尽意，不敢轻易触及妈妈那博大绵远的母爱。

妈妈是一位传统的中国女性，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多年贫苦生活的洗礼，铸就了她那足以让子女引以为傲的诸多优良品性。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我从自己身上找到越来越多妈妈的影子，对妈妈的依恋和感激之心也与日俱增。

妈妈非常聪慧好学。

由于外公抗战时期曾参加过国民党宪兵部队，妈妈1953年刚出生就成了“黑五类子女”。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特殊年代，出身不好的孩子不属于人民教育关注的重点。尽管悟性极高，成绩不错，妈妈上学时还是经常遭到无端的指责和非难。严厉批评出身不好的学生成为了校长和一些老师用来表明自己坚定阶级立场的捷径。

为了让子女多读点书，外公弯下那挨批斗时依旧挺得笔直的腰杆，苦苦地哀求校长不要在每次集合时都批评他的孩子。

快读完二年级的妈妈当时还不到九岁，在门外看到趾高气扬的校长与低声下气的父亲的样子，冲进办公室拉着外公就往外走，一边哭喊：“爸，不让读就不读了，不求他们。反正饭都吃不饱，还是回家挣工分去算了。”

就这样，妈妈辍学了，开始了只为生存的每日奔劳。虽只上过两年学，聪慧的她却靠后来长期生活中的逐步积累认字上千，达到能自由阅读书报的程度。她用针线把一叠黄皮纸缝订成一个识字本，每回遇见不认识的字便会记下来。我们上学期间，妈妈常要我们教她碰到的生字，刚开始以为是在考我们，后来才发现她真的不会。为了应对家庭的收入开支数目，她跟大队的蹲点干部学习了算术，在生产队的年终决算中还崭露头角。

年过花甲后，妈妈随我们来到城市生活。为了适应新的环境，妈妈竟然跟孙辈们学会常见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学会了使用手机、利用微信等通讯方式。每回乘坐新的公交地铁线路时，她总会掏出小本子把路线、站点记得一清二楚，第二次便可单独出行。

往来老家，只要行李不多，她总是谢绝我们接送站。她学会了在自动售票机上取票、售票，带她乘过一次飞机后，她就能自行办理登机手续。她常说，其实城市越大越方便，文明程度也高，非常便利。妈妈的适应能力超乎我们的想象，在这一方面年轻时走南趟北的父亲反不及妈妈。

在漫长曲折的求学生涯中，我脑海中时常出现小时候妈妈在昏暗的油灯下往她本子上誊写生字的情形，尽管字迹有些扭扭拐拐，但她那严肃认真的态度成为我好学上进的最早榜样。

妈妈十分孝顺敬老。

三年困难时期的大背景为妈妈那一代人的童年铺就了一层浓浓的悲惨底色。妈妈回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饥饿，上半年还好，口粮够勉强维持，到了下半年，尤其是冬季，为填饱肚子，什么都敢吃，草根、豆荚、糠皮、甚至各种树叶。

因发育时营养严重不良，妈妈后来个子矮小，身材瘦弱。不过，与那些没有熬过那段艰难岁月而夭折的儿时伙伴相比，妈妈已是最为幸运的了。

穷人的孩子懂事早。才过十岁，妈妈就十分体贴父母的不易了。出集体工时，她总是尽心尽力，从不偷懒，尽量为家里多挣工分。尽管日子异常艰难，可为了让外婆生日能吃顿饱饭，刚过春节的大娘和妈妈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悄悄攒米，每天从各自的口粮中偷偷抓一小把米存放到一个小瓦罐里。

到二月十九那天，大娘和妈妈突然交出一斤多米来，说是送给外婆过生日吃。外婆先是大惊，待问清米的来历后，母女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外婆含泪把这一斤多米全部做成饭坨子，全家饱餐一顿，外婆的生日成为了一家人饥荒年代最美好的回忆。现已九十高龄的外婆每每念及此事时仍是眼角湿润，没经历过饥饿岁月煎熬的人是难以理解那一斤多米的感恩之心的。

嫁给父亲后，妈妈对奶奶极其孝顺，婆媳亲如母女，从来没有过农村常见的那种家庭矛盾。物资较为贫乏的年代，家里每次改善伙食时妈妈总是坚持奶奶优先的原则。

记得有年奶奶生日，妈妈一大早地从集市割回半斤瘦肉，打了几个鸡蛋，煮上一小把面条，算是给奶奶祝寿。奶奶有些重男轻女，姊妹三个里特别疼我，知道妈妈不准我们几个分食奶奶的营养餐，就偷偷地匀了一小碗给我。馋得要命的我三下五去二就吃完了，还把奶奶碗里的瘦肉鸡蛋面条也吃了一大半。

结果被妈妈发现了，当着奶奶的面只是一把把我拖开，后来趁奶奶不在时拿竹鞭狠狠教育了我一顿，骂我不懂孝道，说小孩子后头日子长，啥东西没得吃，咋能抢奶奶的生日餐吃呢。

奶奶过世后的每年生日，妈妈都要心志虔诚地把奶奶的遗像从神龛上请下来，一日三餐在饭前斋敬老人家。一到正月初一和清明节，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督促父亲率领我们去拜坟年、扫墓。

妈妈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对奶奶的哀思。她的独特方式强化了我们对奶奶的思念，也为我们整个家庭植入了孝顺感恩的基因。

妈妈特别能吃苦耐劳。

父亲后来常说，作为地主子女，能娶到妈妈做老婆确实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缘。结婚几年后，中国农村体制改革，很快就分田到户了。身为木匠，父亲大多数日子在外奔波做工，家里一切事务全交给了瘦弱的妈妈来打理。

那时老家农民最主要收入就是种田和养猪。机械化程度相当低下的八十年代，家里最多时种过十几亩水田，养过两头母猪，壮猪若干。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楚地记得父亲外出韶关、新疆务工那几年，双抢时节妈妈天没亮就带着我们姊妹三人去割稻扮禾、扯秧插田的情形。

因为劳力不足，我们家的双抢一般要持续十几二十天。在天气极端炎热的夏天，我们常常是做一阵子休息一阵子，妈妈却往往是一干活就是一整天。因为长期劳累过度，腰肌劳损，妈妈年岁稍高背就过早驼了。

除了双抢，我印象中最累人的活莫过于打米。我家住在半山腰，由于离大米加工场较远，需要把稻谷挑到两里开外的地方去加工。农村活路很多，打米通常是傍晚时分才去。为节约加工费（当时加工费以挑一担计算），常常是妈妈挑着一担谷子，我背一小袋谷子，快到加工厂就把谷子倒在妈妈的箩筐里。

下山容易上山难，待把米和糠用风车吹分装好之后，母子二人已是体力消耗殆尽了。妈妈再带着我一步一使劲，把米和糠挑回家，到家天已漆黑，其中艰辛真是非亲历不知其难。妈妈从没叫过苦喊过累，而老是担心我背太多压坏正在发育的身子骨而尽量自己多挑点。

多年以后，远在异乡谋生的我，每遇到生活工作进展不顺时，常忆起身材瘦小的妈妈挑着百来斤的重担，少不更事的我背着一小袋米糠尾随其后，艰难行进在陡峭山路上的情景，妈妈的担当力量成为激励我不断前行的动力。

妈妈文化程度不高却循循善诱。

与父亲的言传相比，妈妈对我们教育更多是润物无声的身教。念初中我们是在几公里之外的中学走读的。每天天不亮妈妈就起床给我们做早餐，还要准备好中餐带到学校的菜。为保证我们生长发育的需要，妈妈在经济拮据的大前提下想尽一切办法改善我们的伙食。承包鱼塘养鱼捕虾，蓄养鸡鸭下蛋，抓泥鳅，摸田螺，挖笋子、采椿芽，真可谓殚精竭虑。姊妹三人是错开三年念的书，妈妈为我们准备早餐一做就是九年，多年如一日，从无懈怠。

傍晚我们放学如果没有及时回家，妈妈一准带着松皮火把沿着上学的路来接。记得初二时有次因上课捣蛋又不肯承认错误，我被班主任放学留堂到天黑。妈妈竟然一路呼喊我的名字接到学校来了。待老师把我的恶作剧投诉完毕，妈妈朝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轻轻叹了一口气，啥也没说就默默领我回家。一路无言，我望着妈妈那有些佝偻的身影，愧疚万分地抱着举着火把的妈妈痛哭了一场，猛然觉醒。不好好念书咋对得起为生活日夜操劳的妈妈？自此发奋读书，成绩一跃而起，最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一所部属中专。

除悉心照料我们的生活外，妈妈很注重教我们做人，做好人。她说不出天道酬勤的大道理，可总是用她广种薄收的做法潜移默化地培养我们勤劳的品质。她不懂得换位思考的角色扮演理论，可经常要求我们学会体谅别人的难处，原谅别人的无心之过。她也不明白物尽其用、节约资源的理念，可总是教育我们要勤俭节约，不浪费一分钱、一粒粮食、一件物品。

我小学时把一女同学的圆珠笔芯的油墨吹出来，涂在纸张的双面自制复写纸。妈妈得知后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赔偿了同学一角二分钱，罚我跪了两个小时。妈妈说，赔钱是小事，关键是糟蹋了东西。

时至今日，每次牙膏快用完时，我都会用剪刀铰开牙膏瓶，把残留部分充分利用；在单位打印材料用纸也非常节约，尽量双面利用；一些淘汰下来的旧物件尽可能送给身边那些经济状况不太理想的人。所有这些习惯都源自妈妈不要浪费资源、暴殄天物的教诲。我们姊妹三人为人处事方式都深深地保留有妈妈教育理念的烙印，有的甚至深入骨髓。

待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后，妈妈又是无怨无悔地跟我们到异乡他地助我们一臂之力，帮我们带小孩，接送娃娃上学。真不知这样劳累的生活何时才是个尽头，幸喜小孩也是如我们一般非常热爱并眷恋奶奶。

对于在外地谋生的子女来说，长期侍奉父母难度确实很大，不要说是“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能每年陪父母住一段时间都非常不易。正所谓“王事靡盬，不遑将母”，每次回老家探亲过年都是来去匆匆，徒增妈妈的离别伤心之情。有了自己的孩子特别是生了二娃后，看着被娃娃弄得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却又乐在其中的老婆，我对妈妈的恩情又有了更深刻的感触。

由于时代的限制，妈妈他们这一代人吃了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苦，而所享受到的社会资源却又是那么的贫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看着日渐老去、满头银丝的妈妈，我一方面被她为我们的无私付出而感动万分，另一方面也为她从不为自己考虑而感到愧疚，总想为妈妈做点什么作为回报，限于能力，诸多感谢回报妈妈的计划多年依旧停留在想法层面。真是空有寸草心，难报三春晖。“游子疲惫当归乡，最念高堂居老屋”，除了心中深深的依恋和牵挂，我不知道，我还为妈妈做了什么。

在人类的各种感情中，最持久、最深沉，也最难以撼动的爱，应该非母爱莫属了！诚然，就强度而言，它不像异性之间的情爱那样火焰熊熊，轰轰烈烈，但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烈度毕竟难能持久，且多半均以破裂告终，而母爱却始终像山高水长那样博大，那么绵远。

有母如斯，儿复何求？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诚以此文祈祷您健康快乐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