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雍也篇》第25章
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学习《论语·雍也篇》第25章: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什么是仁者?就是学仁的人,或者是行仁政、有仁道的人,“虽告之曰”就是假设有人告诉他说“井有仁焉”。这个井有仁的“仁”有两种解释,一种说“仁”与“人”是通假字,有人掉井里了;另外一种解释为仁道,意思是井里面有一个仁德的事情等你去做。“其从之也”,就是指这个仁者是不是也要跳下井去呢?孔子说:“何为其然也?”怎么能这样做呢?接下来孔子说了两句非常深刻的话:“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按朱子的理解,“逝”就是“使之往救”,意思是君子可以去井边营救,但不能“陷之于井”。君子可以被合乎情理的事欺骗,但不会迷惘。
一开始读这章,不知道大家是否和我一样,觉得宰我怎么会这样提问呢?他的假设,好像很不合常理。按我们的想法,不用说智者,稍微有点智商的人,听到有人来告诉他说,有人掉井了,正常情况下都会先跑去看看情况,谁会听到以后也跟着跳井呢?朱子《四书集注》上说“盖身在井上,乃可以救井中之人;若从之于井,则不复能救之矣。此理甚明,人所易晓,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而且,宰我的设喻有一个前提“仁人”。 仁人就是爱他人的人,既是爱他人,听到他人有难自然要去救,闻人有难不去救,就是残忍不仁。因此,如果孔子顺着他的提问答“不跳”,就是不仁;可要是回答“要跳”,则枉送性命又笨又傻,那么宰我为什么会这样发问?他是不是也像现代人一样担心追求仁德会让人变得迂腐?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很多人对行仁有所疑虑。当时也有很多这样的公案:比如说春秋五霸的宋襄公,他非常有仁爱之心,在他当公子的时候就曾跪在父亲宋桓公的病榻前恳求说“目夷(目夷是宋桓公一个旁妾所生)比自己大、比自己仁义,应该让他即位。”结果目夷不肯接受,跑到卫国躲起来,宋襄公这才即位,继位后他又把哥哥召回来做了宰相。他的仁义在诸侯中很有威望。在齐桓公的霸业达到顶峰的时候,召集诸侯会盟还请他当代言人,并把齐国太子昭托付给他。后来齐国乱了,齐桓公的四个儿子争权,夺权失败的太子昭就跑到宋国求助。宋国实力不强,但宋襄公还是向诸侯发出通知要一同护送公子昭回齐国。虽然只有几个小国跟着响应。宋襄公还是带人打到齐国。齐国长期内乱,齐国人对公子昭也有一定的同情,于是就把先前夺位成功的公子杀了,迎接公子昭回国当王,这都是宋襄公仁义所感。但经过了此事,宋襄公开始想要继承齐桓公的霸业,以盟主自居,召集诸侯会盟,他的哥哥目夷就坚决反对,说“小国争盟,祸也”。因为当时齐国国力不强,而楚国十分强大,也一直想称霸中原,可是宋襄公没有看到这一点。结果在第二次大会时作为盟主的宋襄公就被楚国抓住,成了俘虏,是鲁国出面调停,他才被释放。宋襄公回国之后听说郑国支持楚成王称霸,就决定攻打郑国。郑国就找楚国求助。于是宋国和楚国就发生了著名的“泓水之战。”据说当时宋军排兵布阵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楚军还没全部过河。目夷就劝宋襄公趁楚军过河赶快打,宋襄公却守着“仁义”,说要等楚兵渡完河才能打;等楚军上岸,目夷又劝他趁楚军尚未列队赶快打,宋襄公再次拒绝,说要等他们列好阵再打。结果宋军大败,国民都归罪于宋襄公。但宋襄公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其实宋襄公所说的“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和《淮南子》所说“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一样,是古时候很高尚的的战争规范。宋襄公作为殷朝贵族后代,从小受到严格的贵族教育,这些高尚的规范深入骨髓。因此,在战争中,他既想取胜,还想赢得高贵,这就出现了矛盾:本来你国力不强就不该争雄发动战争,既发动战争就要想办法取得胜利,可在战场上面对根本就不讲仁义的强大楚军,你大谈仁德,就不太务实了,最终害得全军惨败,他自己也被敌军射中大腿,一年后不治而亡。韩非子定义说这就是“亲仁义之祸”。
《左传》中还记载了一个宋国将领的故事。郑国伐宋,原本宋军已经杀退了郑国军队。结果郑国的将领逃跑时掉到井里了,宋国的士兵要落井下石,但被宋国的将领制止了,而后宋国将领非常仁义,还把郑国将领救出了井。但郑国将领非但没有因为宋将的仁义感动,反而趁其不备把宋国将领推进了井中,从而擒获了宋将。因此,宋襄公与宋国将军的行为,在当时就被嘲笑成了“愚仁”。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很多观念“于古为义,于今为笑。于古为荣,于今为辱”,在那样一个乱世,一边面对诸多求仁者的窘境,一边面对夫子教弟子学仁求仁的教戒,宰我就提出疑问:一味的追求仁德会不会变得迂腐?对此,钱穆先生说:“世有愚忠愚孝,然不闻有愚仁。盖忠孝有时仅凭一心,心可以愚。仁则本于心而成德,德无愚。”也就是说,忠孝之心可能会有一时愚笨的行为,但是仁是发自于心,成就于德,有德的人不会愚笨!这就涉及对仁这个成德的理解,钱穆先生引经说:“‘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见仁德之高。”仁德最核心的内涵是爱人,但除了爱人,成德之“仁”有很多表现形态、很多德目,比如“温、良、恭、俭、勇、义、智”等等,可以说仁德兼涵诸德。比如《论语》中子张问仁。孔子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对比宋襄公,他有宽有信有惠,因此得众,人们信任他,但他在战事中一再延误战机,就缺少了“敏”,无功而败。山东大学一位教授说:孔子的核心概念是“仁”,但以智助仁、以仁导智,二者有紧密联系,但后人却在发展这一思想时产生偏差。比如说智,孔子认为它不仅是对是非善恶的辨别,还有对事物及其发展规律的认识,后面的人对智的理解则更加强调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而忽略认识客观事物及其规律的认知能力。比如孟子就说智是“是非之心”。宋襄公就是对于当时的客观形势没有正确的判断。历史上有人将宋襄公的失败归过于文王,对此,南宋哲学家吕祖谦《宋襄公欲合诸侯》上说:“公羊子以宋襄之战,为文王之过。呜呼!宋襄何足以知文王?”意思是宋襄公虽学文王,但他学的不完善,他不足以了解文王的智慧。“仁者必有知”,真正的仁者,必定有相当的学识和眼界,能辨别他所求仁道的是非可否,不会昧理害事,做无谓的牺牲。反过来,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心仁慈的人,学问不够,就会产生愚的流弊。但如果因为对仁德的内涵了解不够全面,从而认为追求仁就会导致愚仁,这本身就是不智。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只有真正的仁人才真正知道什么人当爱,什么人当恶。所以,求仁会不会“愚”?“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但作为成德之仁,不会愚。张居正先生说“宰我忧为仁之陷害,其不智可知,故孔子晓之如此。”宰我有这个担忧是他不了解成德之仁是兼涵诸德的。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强调“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之陷害,故有此问”。就是宰我对于追求仁道没有足够的信心,怕在求仁过程中被骗、遇害。这样的担心也并非凿空而发,因为孔子教弟子核心就是做“仁人”。孔子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都是说哪怕会付出代价,甚至牺牲生命,也不能改变求仁。所以宰予问的这个问题就很实在。意思是:老师你天天教我们学仁,行仁被骗受害怎么办?这也是我们现在很多人的困惑。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有的老人摔倒了,你行仁好心去帮扶,结果他说是你把他撞了,要你赔钱;再或者有些人找你借钱,你行仁借给他,他又不还了,你问他要他就再不理你了,朋友都做不了了……类似的困境都是我们心中的“井有仁焉,其从之也与?”我们还要不要帮人?要不要扶老人?要不要借钱给朋友呢?前面,我们说宰我的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两难的问题,肯定的回答否定的回答都不行。这样的问法看似这个人没什么主见,实则又有强烈的表达在里面:就是“老师,你说的行不通”。当我们对一件事产生很大的疑虑又不想直说出来,就会以类似的方式提问。比如我推广儒家文化,就遇到人问:“我学习儒家文化,老公孩子都不支持,我还要学么?”你说要学啊,那就是让她和老公孩子不和睦了;你说别学了,他又觉得是你不让我学习的。我们也经常会向关心我们的父母师长问一些这样的问题。当一个人对学习这件事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做不到,就会通过提问来掩盖自己的惰性,意思是我做不到不是我的问题,是环境有问题,或者你教的是不是有问题。这就是怀疑,有这种疑虑必定不会力行。《中庸》上说的“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但在学仁阶段对成德之仁有这样的信解并不容易。论语中孔子虽是一再地讲仁,但对大多数弟子来说这些仁都是以知识的形态呈现出来的、是前人总结的经验,对弟子们来说就像是学习教理。一方面,从教理的认知进入到道德的实践,需要坚定的信解才能行动,另一方面,成德之仁的效验(仁的好处功效)需要在事项上磨炼、在经验中印证。所以有些道理不能说一定要自己有经验,要先听过来人的经验,先做起来,才能慢慢印证。因此,“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孔子一边教弟子们成仁的知识德目,一边要求弟子践行、动起来。疑虑太大,自然就行动不起来。孔门弟子中只有颜回一听老师的话就“不违如愚”“请事斯语矣。”他就有这功夫。一听就信解、就行动。但冉有、宰我提及行仁都会有很多疑问。《朱子语录》上引谢氏的话“谓宰我疑仁者之用心。观宰我之言,亦足以见其好仁之切,不宜深责之也。” 这是学术界对宰我为什么提出这样设问的最主要的两种解读,一个是“求仁会不会愚”?一个是“行仁遇害怎么办”?当然还有其他的理解。何晏《论语集解》上认为:“宰我以仁者必济人于患难,故问有仁人堕井,将自投下从而出之不乎?欲极观仁者忧乐之所至也。”说是宰我提这个问题就是想要在最极端处看看仁者的抉择。他想知道,一个真正学仁、行仁的人在别人急难的情况下是明知危险却不顾一切地跳进井里“成仁”,还是权衡利弊,审时度势,保全自己?也就是仁者在面对生命取舍的境界的时候,会怎么做?
《朱子语录》上说引“杨氏谓宰我疑君子之不逆诈,故问。”杨氏认为孔子说过“不逆诈,不亿(臆)不信”,就是君子在人际交往中不去凭空怀疑别人欺诈,不凭空臆想别人不诚信,因此宰我问:仁者是不是听到别人说有人掉井了,就会相信、匆匆忙忙跳井救人。但朱子说“观宰我之意,好仁之切,以谓仁者好仁,虽患难不避,故问。非谓疑其不逆诈也。” 但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提出另外一种看法:“宰我此章之问,或虑孔子罹于祸而微讽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扰之召,子路不悦。”这就是宰我担心老师应佛肸、公山佛扰之召为政,遭受陷害,所以“不直谏而婉辞以讽。”因为宰我擅长言语,他不会像子路直接表现出不高兴,就用这个质问来委婉的劝谏孔子。无论什么原因,孔子提倡行仁,学生宰我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说行仁可能被骗身亡怎么办?如果有人拿同样的问题来问你,在肯定与否定回答都不行的情况下,你会怎样?会不会直接批评宰我的学习态度有问题呢?明天我们再继续学习这一章,看看孔子是怎样回答宰我的。(文字部分为讲师手稿,与音档稍有出入。)思考题:宋襄公为何被嘲笑为“愚仁”?请试着分析:一味的追求仁德会不会变得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