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破碎的回声
他还没有来,我就听说了他的一些情况:文学和历史学双学位,历史学硕士,主攻方向中国文化。他一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过早谢顶的头发,微胖的身材,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我很难想象他还不到三十岁。如果我和他站在一起,人们会说我比他年龄小,尽管我比他大了十几岁。教务处安排我作他的师傅,其实我心里很忐忑,我这水平,自娱自乐可以,给别人当师傅,不够。
他喜欢说,带着些交口口音的普通话,夹杂着纯朴的泥土的气息。这种语音勾引起我关于交口的隐约回忆,那里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林子中的野杏自开自落,人们在树下捡杏仁,还有狍子、野猪、狐狸……有一次我问起他我的这些记忆,他说:“早就没了。都没了。你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现在到处是煤矿,到处是灰尘,到处是开发的机器。”我立刻觉得我好像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刚刚从烂柯山中出来,人世间沧海桑田已非昨日。
他带着班主任,三个班的课。这很明白,是重点培养的意思。年级主任一次对我说,文伟是年轻人中的“壮劳力”,能够担当大任。我把这话夸大了百分之二十告诉他,就想给他更多的信心。但他的信心何须我来树立?他匆匆地跑出跑进,处理各种班级事务;他乐呵呵地同同事们沟通交流,发表着自己对学校、学生和未来的看法。他的双脚好像踩着风火轮,急匆匆地要铲除东海邪恶的龙三太子,没一刻的安静。
班主任的工作一地鸡毛,繁琐得让人绝望。学校让年轻老师带差班,一是锻炼的意思,二是家长们不让。去年在期末考试以后, 学校组织了家长会,家长会上,一个家长就直接对他说:“你们这些老师,都是刚刚从学校里毕业的。教学没经验,人家老教师一句话就说清楚的东西,你们一节课恐怕也说不明白。”会后他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发呆。一会儿扭头问我:“你遇到过这些烂事吗?你怎么回复的?”我告诉他,把自己的毕业证书拍在那个家长的面前,告诉他,证书尽管说明不了什么,但可以证明自己是有学问的。但这么“怼”过去的话,我明白这些家长尽管可能嘴上不说什么了,但心里一定还在嘀咕。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很郁闷,好像安静了不少。 一个下午,我问了他一句,他说:“我曾经有过很美好的想象,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老师。但是……是学生成就老师,不是老师成就学生。教这样一棒子学生,好老师也要变成差老师。”
我于是沉默。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某种程度上,就是学生在成就老师。
不过他的郁闷在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的脚下又开始装上了风火轮,他的身影又开始像风像火又像云一样地没有一刻的安静。有时我有事找他,只好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他总是说:“我在班级里呢。”接了我的电话,他跑回来,说完了事情,就立刻返身又回到班级了。我有时劝他,毕竟是新老师,在教材上用些功夫,是为了日后积淀基础。他默默地点点头,一会儿就又跑去教室了。我知道,他不放心。而且,那次家长会给了他很深的刺激,他想用事实来证明自己。但是,他哪里知道,他要动摇的不是一个印象,而是人们心中固有的思维盲点。
期末,果然他的成绩在同层次班级里名列前茅。 他拿着成绩单指给我看,语气里满是出了一口恶气后的畅快和爽朗。他也许希望得到我的肯定与赞赏,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
翻过春节,第二学期开始。由于文理分班,他所带的班级,是年级里最后一个层次的班级。他更加忙了,脚下的风火轮升了级。随着学校里各种活动的展开,他也经常带学生到办公室里来,谈话、做工作。他问我当班主任的经验,我告诉他选一个好的班委会的重要性。他静静地听完,摇了摇头,说:“哪有好人。”说着给我拿出一本学生的作业,指给我说:“你看,这样的学生,我怎么能够教好。”那个学生的作业本上,素面洁净,连翻动的痕迹都没有。我知道有这样一些学生,他们坐在教室里,能够安安静静地把十几个小时坐完就是奇迹了,更别奢望他们能够听课做作业。他们不是没有学习的冲动,而是缺少学习的习惯。
他低着头,头顶的皮肤光滑而明亮。我想安慰他,却没有说。
我知道,一颗年轻而火热的心,在现实面前总要做出很多的调整,甚至是完全的改变。他没有说过他的理想,但我隐隐地知道,他想成为一个好老师,一个受人尊敬的、能够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的老师。但是,这种理想在现实面前,往往经不住消磨与摧残。当一个老师从自设的神圣光环中走出来,才能够找到作为一名教师的自我定位和期许。想想我刚刚从教时“要改变所有人”的豪情满怀,到现在“改变是奢望,影响已是超出愿望”的认识,这期间的近二十多年,走过了怎样的一条艰辛之路。我没有说,是因为我想这些经验,也许会消磨了他内心中的斗志,让一颗二十多岁的心,蒙上六十多岁的灰暗。
教学的日子,在紧紧张张和碌碌无为中滑过。学期末时,学校组织对任课教师和班主任进行评议。他班级上的学生对他的评价严重的极端化。一部分学生肯定了他的辛劳与成绩,另外一部分学生,则在评议表上写他的种种不是。比如他处罚学生的方式啊,比如他用粗重硬尖的语言骂学生啊等等,甚至有学生在表格中明确填写“希望换老师”这样的语言。他把评议表递给我看,脸上因为气愤而发红,两只眼睛晶晶闪亮。
我翻看了一遍,对他说:“别放在心上,这没有什么。”
其实在他心里何曾是“这没有什么”?他逢人便说,举着评议表让同事们看。他的气愤和失望一切都写在脸上。一年了,我知道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心口通明的人。他真诚地面对学生和同事,坦荡地面对外物和自己。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受了很深的伤害。他还没有明白,真诚,有时候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到临近期末结束时,他请了几天假,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很快地就过了。一天,他拿着一张教师离校单来找我签字,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默默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下午,我突然看到QQ上一个消息,他退出了我们组建的教师群。
这个群,还是他刚来时创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