箪食瓢饮
箪食瓢饮
张如
每每在菜单上看到熟悉的蔬菜,会在这一页逗留片刻。对于不眼熟的菜品,总想点一道尝。昔年尝菜品味也多。故乡田野上谱列菜状,常入梦乡。菜固陋野,并不鄙弃。食虽清简,情味不减。今举列数种蔬食,示未敢忘怀,间或以不羁小考。
胡萝卜
胡萝卜颜色是黄的。故乡就叫红萝卜,以区别于白萝卜。萝卜也有青色的,红色的。红皮白心的叫水萝卜。青皮红心的叫心里美。记忆中,故里只植种胡萝卜和水萝卜两种。“冬吃萝卜夏吃姜,一年四季保安康。”“萝卜上了街,药店不用开。”说明萝卜是保健食品。但这好像指的是白萝卜。想胡萝卜功效也不差。萝卜学名莱菔。胡萝卜则没有这样书面化的名,前面冠以“胡”字,应是从域外引种的。我们和世界是有关联的。正像城市与乡村有着或远或近、千丝万缕的关联。
胡萝卜长成后,缨子有半尺高。一畦一畦连成片,纯浓的绿色,很扎眼。少年时并没有诗意,但绿色的熏陶是深沉的。绿色是生命的颜色。生命应有诗意。这话,只能自己说说,故人听了,一定是扯淡。
看到起胡萝卜,是用手拔出,还是锹掏出,已不甚记得。锹,是一种农具——也有没见过的,需要说的。一堆一垛。黄绿相间。长一拃,粗如小儿臂,绿绿的缨子。抖掸去泥土,用锹刃嚓嚓嚓去皮——胡萝卜本无皮,准确说是刮掉泥,持缨而吃。脆、微有汁水,淡淡的甜,很清凉。止渴解饿。
所记,胡萝卜大都腌了咸菜。搭配芹菜、蔓菁、青椒,不定是几种,要放辣椒、蒜。入三折瓮——三折瓮者何?以一只大翁为准,打三折,就是三折瓮,打五折就是五折瓮。没听说过,打其他折扣的瓮。请君入瓮,过一段时间,就能吃了。是土法腌制,不是泡菜。清洗、加水、盐、香料、洁净程度等诸要素里是包含玄学的。腌制成,有的软烂,无法下口。有的咸得发苦。有的臭不可闻。有的酸得倒牙。有的鲜咸、酸甜、香辣。诸味调和,恰到好处。制法,只能秘而不宣——“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也不好告诉你的。
可以和土豆、青椒,切成丝合炒,名曰炒三丝。胡萝卜耐久藏,四季皆可食用。所吃胡萝卜多矣,久矣。
拌粉皮,切,或用擦子擦成丝,入调汤。
凉拌也可。炖牛肉加此物。冬天,把煮熟的胡萝卜放在屋外窗台上,第二天一早,就冻成植物棒冰。吃着玩。泻火。
胡萝卜之吃法,止此。
胡萝卜生吃无益。是脂溶性食物,加热、油。营养价值高。
说,胡萝卜不能下酒。有一套科学道理。不赘。又说,黄瓜与花生米不能同吃。谁知道呢?
胡萝卜的高深学问可参《饮食本草》。
蔓菁
蔓菁叶较胡萝卜阔大,根茎肉质肥大,柔嫩致密,富含水。这是直观的属性。考其营养价值,又含糖、粗蛋白、纤维素、维生素、矿物盐。这在过去是不知道的。
蔓菁状如圆形或椭圆,杯口粗细。红、白两色。微甜,有的微有辣味。
一地蔓菁,随手拔取一只,去泥,用手从尖顶部撕开皮,一绺一绺,四散纷披,垂下来,状如花瓣,白嫩的蔓菁肉就露出来了。咬一口,汁水浓郁、甜凉爽口,不似胡萝卜嘎巴脆,有一点柔弱。
蔓菁,也是腌制咸菜的食材。可整只腌,也可切块、丝。制法通腌制胡萝卜同。这在乡间,只是一种辅助性的菜蔬。可有可无,若隐若现地潜入人们的生活。
洋葱
洋葱又名葱头。叫葱头的时候多。皮紫红或黄色,切开呈同心圆状。横切竖切,如圆月,如弓弦。葱头,还有土话叫“葱害”。草原上有一种植物,叫“荄荄”,“荄”读音是“该”。草原人读作“害害”。有人考证这叫“薤”,读音是“谢”。内蒙古人,常把“薤”之类的音读作“害”。 南方诸省把“薤”的鳞茎叫做“藠头”。“藠”读音是“叫”。藠头我吃过,当时还查了一下这个字的音义。状如腌蒜,吃起来有一股微辣的味道。与葱头有一点相似。联想到藠头的味道,推及故乡所说“葱害”,想是“葱薤”。《乐府诗集》收录有《薤露》,为挽词。魏曹操、曹植父子皆写过《薤露》诗。昔谓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是大致不差的。我喜欢操之刚健、质朴、悲凉之句。薤露,是指薤上的露水,言其速逝。不知此薤与故乡“葱薤”有无干系。“葱薤”和“荄荄”、藠头之间究竟有没有一点关系,是什么关系,存疑,求诸博于物者。
也许没有一点关系,那也没关系。
有一次,吃炒葱头,我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蹙眉而思。有人说,吃饭么,想甚了。甚也不想。葱头,生、熟两宜。
葱头亦有学。
穷尽食物之名实繁难。
大白菜、圆白菜、茄子、葫芦、南瓜、菠菜、韭菜……菜蔬正多。大白菜、圆白菜,烩、炒、腌均可;茄子,炖煮羊肉,亦佳;葫芦、南瓜,炒、蒸、煮皆宜;菠菜、韭菜,拌凉菜要多。
葫芦,有一种瓢葫芦,中看不中吃。成熟后,可从中一劈两半,挖出瓤,做水瓢。椰子果也可做水瓢,我看不如瓢葫芦好使。瓢葫芦有把,椰子果没有。吴用智取生辰纲,舀给杨志等下了蒙汗药的酒,用的就是椰瓢。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受赠草料场老军的酒葫芦,想必是瓢葫芦。草料场在沧州,沧州是北方,想没有椰瓢,猜是瓢葫芦。瓢葫芦正宜作酒器。
有时候,葫芦里装的是酒,还是药,却是不知。
秋天,故乡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红的辣椒、一辫子蒜、一摆溜瓢葫芦。有的中吃,有的不中吃,但中看。
大人喝酒,命我打酒,宁愿摘取瓢葫芦作酒器,有古意,有仙气——八仙,汉钟离佩芭蕉扇。蓝采和,花篮。何仙姑,荷花。吕洞宾,剑。韩湘子,笛。张果老,鱼鼓。曹国舅,玉板。铁拐李,佩的是葫芦。应是瓢葫芦。
不要说我好酒,有时所好在酒器。若硬要说好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意、气之间也。
至于下酒菜,只是故乡的好。
箪食配瓢饮,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