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八卦心

老母让我看她写的回忆录，说了好几回，我说不 想 看！

哼！老太太嗔道：你看看我们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你姥姥一个人养大六个孩子……

说实话，我在大姐家翻看过几页，类似老年杂志上的调调，全不在我的兴趣点上，姐夫笑呵呵地说：没有爱情，是吧？

哈哈哈！爱情这个词属于大姐和姐夫那批文艺青年，他们小时看《红岩》《青春之歌》少时读《家春秋》长大读三毛，我是看不下去这类书的，我，我喜欢读阴气的黯淡或纷繁沉重或脑洞大开被主流诟病然而又不死不灭的，老母回忆录里没有能满足我好奇心的东西。

比如我那好强的姥姥，家境也不差，怎么会远嫁刚死掉前妻的男人？这个大她很多的账房先生其貌不扬老实巴交，俊俏的姥姥却把日子过得红火让妯娌们嫉妒，只是因为手巧？？不到四十守寡的她，有没有动过再嫁的念头？和刘胡兰邻村住着，女英雄穿着红色偏襟的衣服，梳着光溜的辫子进隔壁家传消息时，我姥姥跟她说过话么？刘胡兰好看吗？有没对象……

好看！尽问些没油淡水的！老母一听我问八卦就没好气。我却埋怨她为啥不向姥姥打听清楚，错过许多有趣的细节。

老母写她的两个哥哥，一个英俊潇洒有胆有色做了官儿，另一个学问渊博斯文儒雅当了老师。

在我眼里，大舅是个肥胖霸道的倔老头儿，虽然年轻时的照片确实明星一般明目皓齿，但我记忆里他就是个雷厉风行家长作风的白胖子。二舅则是平易近人的瘦老头儿，瘦归瘦，因为酷爱运动练就一身的肌肉，八十多岁依然健步如飞上下楼梯，去年在单杠上连翻，被路人拍视频传了抖音。

但这些都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知道貌比潘安的大舅16岁娶18岁媳妇，牵着从未谋面的富家新娘子进洞房，掀盖头那一刻是什么心情，看到盖头下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时有没有沮丧？

老母拼命回忆，说，我那时小，只记得你大舅第二天就回北京了。

丑女配美男，聚少离多，还过了一辈子，还生了四女二男，这些是怎么做到的啊？

大舅过世，大舅妈没有哭出一滴眼泪，因为辈分最高，也没人敢提醒她去灵前表演一下，老太太一辈子不爱言语，却在起灵时说了一句，走吧，当了一辈子老妈子，我对得起你家！

单这老太太的一生，就够我好奇大半年了。她一个留洋归来西医的女儿，大家闺秀一个，为什么会嫁给一个普通农民的长子？难倒只因为貌丑？可是她妹妹也不俊，嫁给了飞行员……兴许是妹妹读了书的缘故？

老母也不知道，她说，你看你打听的都是些什么？一点正经也没有！

每次翻开旧相册，看着作古的奶奶，生着欧式的脸，手指修长，踩着铮亮的小皮鞋，白丝巾齐整地掖进大衣领口，我就浮想联翩，我真的和这个头发卷曲的女子有血缘关系吗？

她一个时髦的商人养女，读过学堂，识文断字，为什么17岁时嫁给了死过两房太太的长姐夫？据老父说，他亲耳听奶奶说：就图他几代单传，无公无婆，省心省事。

其实，更重要的是，老爷子家与众不同，对老婆非常疼惜。过世的那两位妻子据说都是蜜里调油宠着的，只可惜一个肺痨一个难产，年纪轻轻便进了祖坟。

奶奶进门一年便生了大儿子，虽然后面夭折两个，但最终生了次子，结束了本门几代单传的历史。

我生的晚，没见过奶奶，但老家人无不夸赞她脑子好，能干识大体，特殊年代批四类分子，奶奶没有挨过批，因为她语录背的比别人多，还热帮助扫盲，每次开会都负责领读，敬她的人替她惋惜：可惜嫁给了某某，要不然……

她听了这些也只笑笑。老夫妻恩爱，风雨再大也只是屋外的事。

老爷子最后死在老妻怀里。这在电影里司空见惯的镜头，放在五十年代闭塞乡下的寻常人家，就是一个八卦。

我反复琢磨过这个场景，更觉奶奶的与众不同。这个长着白皙脸蛋，高鼻深目薄嘴唇的异域女子到底从哪里来？恐怕奶奶自己也不清楚，老一辈族人也只知道她是养女。

有时候我会在家族后人中寻找奶奶的影子，从上辈到下一代，欧式的长相从第三代就开始稀释了，目前只有侄女还有几分相像，但头发不卷曲，嘴唇也不那么薄……

我亲手种的番茄成熟了，没上化肥没打农药，但还是没有从前的味道，土壤变了气候也变了，有些基因可能永远封印在某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