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中篇小说│蛋蛋

文/西秦木子

左边一个蛋，右边一个蛋，合在一起就是蛋蛋，或者二蛋。

1

夕阳西下。蛋蛋抿了一口矿泉水，透过小区铁栅栏的花眼，看着自家楼下的前妻和JIMS。JIMS高大健硕，一头黄毛，裸露的小腿、前臂、胸前三角区，以及头脸，全部发出砖红色的光泽，祖上一定是美国南部的农民，吸收了太多紫外线，脸上的雀斑令人反胃。蛋蛋暗想，扒光衣服，往宽条凳上一横，款式绝对是一头老家过年宰杀去毛的超级大白猪。但爱英喜欢。爱英说JIMS是真正的man，相比造型和力度，矮胖的蛋蛋只能是一团虚伪的面。爱英用网上流行的两个字概括了蛋蛋五十年的人生。猥琐，对，就是猥琐！JIMS朝蛋蛋的方向树了一下右手中指。太明目张胆，太瞧不起人了。看着自己辛苦十多年置办的实木家具、书籍、名人字画，被爱英和JIMS指挥的民工搬上卡车，却无法冲进去阻止，蛋蛋心里比刀割还难受。爱英始终只有背影，长发披肩，长裙齐地，瘦了两圈的身体苗条骨感，在回光返照般明亮的霞光里，在随风飘动的裙摆上，显出细长的腿影。蛋蛋不禁热血上涌，要仔细分辨双腿交叉的位置所在。

蛋蛋仔细观察周围，下班的路人已走进家门，正在赶时间洗澡或准备晚餐。街上不再拥堵，没有发现疑似前合伙人、供应商或黑社会的打手。尽管蛋蛋在周围已踩点十多天，由远而近，一天推进五十米，筛查每时每刻出入小区及周围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不放过一个可疑对象，一直一无所获。五天前被爱英堵在巷口。爱英说如果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报警。蛋蛋本想发飙，但看到跟过爱英身边的JIMS，已冲到嘴里的恶语立即转回了肚子里。打掉牙齿往肚里吞，蛋蛋庆幸，要不是刚才自己反应快，嘴咬得紧和及时，坚决没有放出一个脏字，JIMS的熊掌就会扇在自己嘴上，那么右边已经松动的牙齿很可能会与剩余的词语抱在一起，乖乖地滑进肚子里。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蛋蛋从小智商一流，当然知道该怎么应付。蛋蛋用英语向JIMS问好，然后挨着墙跟向巷子深处走去。巷子通向菜市场，那里鱼龙混杂，正是蛋蛋最近避难的港湾。

看着蛋蛋更加猥琐的背影，爱英想毕竟是自己儿子的父亲，毕竟一起生活过二十五年，而且把家及财产全部给了自己，于是忍不住嗨了一声。蛋蛋闻声回转，一路小跑过来，像一条夹着尾巴流浪多日，终于听到主人呼唤的野狗。爱英板着脸说，明天下午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蛋蛋额首，看着JIMS照顾爱英上了黑色奔驰越野车的副驾位，然后再跑向另一边，上车，开走。蛋蛋不得不承认，JIMS六十岁的大块头确实比自己矫健灵活，甚至性感。奔驰远去，蛋蛋擦干泪水，边向菜市场走，边想也许爱英会租一套一居室给他隐居。爱英不会不管我，蛋蛋坚定地对自己说。

第二天约定的时间爱英一个人开着那部旧捷达出现在巷口，蛋蛋躲在暗处，用折叠望远镜观察了几分钟，确信周围一百米范围内安全后才现身出来。爱英说车上装满了你的衣服、吃的东西和水，你赶紧回老家，或者去你能去的任何地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蛋蛋忍住汹涌的情绪，在心里对自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忍住，唯有忍住，才会东山再起，后发制人。爱英看蛋蛋低眉顺眼比儿子还乖，不忍心再说狠话伤他。从包里掏出一捆现钞，说这是一万元钱，这是车钥匙，你开车离开这里吧，算我求你了。蛋蛋接过钥匙和钱，果断地开车离去。没有回头，他连多一眼都没有看我，可见心里有几多恨我。深夜，爱英挨着JIMS毛茸茸的裸体，心里忍不住挂念着也许已在外省高速路上狂奔的蛋蛋。

蛋蛋当然没有离开。因此，爱英决定搬走。蛋蛋预计爱英搬走，甚至跟着JIMS去美国，都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这么快。一定是自己出现在周围，带来了危险，使爱英觉得不安全，也许还有一丝尴尬和不安。毕竟蛋蛋和爱英是假离婚，目的是规避风险，把家产全部转移到爱英名下，以免遭受蛋蛋事业失败带来的查封或者收缴。没想到爱英留有后手，假戏真做，跟她的老板JIMS滚在了一起。一步错，步步错，蛋蛋做梦都没想到多年来默默无闻的爱英会在这里等他，大意失荆州，折兵又赔了夫人。

蛋蛋确信周围没有任何风险，仍不敢冲进去制止JIMS和爱英。一怕JIMS的熊掌，二怕邻居的笑脸。因此，只有趴在铁栅栏外，继续看着家被搬上车，运进黄昏，消逝在城市深处。机会稍纵即逝，等天光变暗，等蛋蛋觉得可以放下老脸面对一切的时候，楼下已空，爱英的手机号码也是空的，蛋蛋身子慢慢变软，倒在铁栅栏脚上，比葛优著名的京瘫放得更平。

2

蛋蛋出生在1966年，大名常吉。父亲行伍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剿匪之后转业在本地政府部门工作直至退休。母亲是父亲从老家农村带出来的，一辈子相夫教子，是标准的老式家庭妇女。蛋蛋有三个姐一个哥。据说蛋蛋出生时六斤三两，身小头大，圆润可爱，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父亲非常开心，脱口取了个蛋蛋的小号。二十五年后带着爱英回老家认门，见了一大帮亲戚，堂兄表弟中有无数个蛋，铁蛋、黑蛋、毛蛋、狗蛋，应有尽有，相比之下，蛋蛋还算文雅，至此，蛋蛋才真正从心里接受了自己的小名。

蛋蛋从小乖巧，深得父爱。陪着父亲走遍了县内的几个主要乡镇，当时叫公社。母亲带着哥姐住在县城，蛋蛋陪父亲走南闯北。在父亲的溺爱和军事化管理中自由切换，如鱼得水，配合非常默契。这一点完全不像哥姐。哥哥比蛋蛋大五岁，三个姐姐分别大十一、九、七岁，符合等差数列。哥哥出生后，父母本想收山，不再生养，坚持了四年，放纵了一次，一次就有了蛋蛋，至今老父仍然倍感神奇，对年轻的不孕不育者耻之一啼。当时经济紧张，为了节约车费，父亲基本两三个月才带蛋蛋回一次县城的家。每次回家，在饭桌上，父亲就会紧抓机会教育哥姐。从大到小，逐一过堂。姐姐们一说即哭，边抹眼泪边点头答应，只有哥哥不服气，说到痛处脸红脖子粗，跟父亲对着干，最后都是父亲以武力收场。蛋蛋上四年级的暑假，哥哥在父亲面前摔了一只碗，而且一把抓住父亲高举的右手，父亲试了几次都没能压下去，哥哥在母亲的痛哭中松手，摔门而出。父亲跌坐在凳子上，质问母亲，这是我的儿子吗，他姓常吗？

蛋蛋不会忤逆父亲的意愿，无论什么事都满口答应，而且主动提出更高的目标或要求，每次都令父亲欣喜有嘉，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然后再委婉地提出一些条件，或者在执行的过程中发挥、修改父亲的意愿，曲线救国，达到父亲心想的结果，同时使用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法。比如下午三点钟放学后上山采药，挖柴胡、秦艽、党参，挣了钱自己留一半，上缴一半。每次收到钱父亲就会一脸慈祥，笑笑地抽出五角奖励给蛋蛋，摸摸蛋蛋的头，对母亲说，晒成黑炭了，以后别干了。蛋蛋嘿嘿一笑，说不怕，我要帮你养家。或者上山弄一捆干柴给母亲烧火，去对面氮肥厂倒在路边的煤灰里寻找没有燃透的煤球，堆在偏厦厨房里，父亲就会减少买煤的分量。父亲时常说，勤俭持家，艰苦奋斗，只有蛋蛋继承了我们祖上传下来的美德，你们几个大的好吃懒做、溜奸耍滑、死不悔改，哪一点像我张家的人！母亲最喜欢蛋蛋的地方是他不挑，吃的穿的都随便，哥姐的旧衣服、旧鞋子补多少个补丁都没事，蛋蛋照穿不误，而且整天嘻嘻哈哈，从不计较。哥姐要穿新衣服，内衣可以补，外套一见补丁就不会再穿。

回想起来，蛋蛋做的最给父母长脸的事是84年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县里的理科状元。多年后兄弟姊妹聚在一起谈说往事，大姐说我从小怕父亲，长大后更怕，下乡那几年简直不敢回家，只好早早谈对象。当时就是图婆婆对我好，比对亲生女儿还好好几倍。二姐、三姐说，就是你没带好头，害我们也整天躲在外面，乱谈恋爱，最终以死相逼，给父亲扫地出门。哥哥说姐姐，你们才挨了几顿骂，谁都没有我遭的罪多。我干啥啥不对，真怀疑就不是父亲亲生的，要不他为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还是听了同学的话，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才逃离苦海。蛋蛋知道哥姐们的言下之意，如果当年父亲对他们好点，他们不会那么叛逆，更不会早早嫁人入伍，他们不笨，他们如果能静下心学习，一样能考上大学，说不定考得更好。那么眼下陪坐在蛋蛋身边的一定是一群高级知识分子，各个事业有成，声名远播，绝对不会是一群下岗工人。说得蛋蛋心里很别扭，觉得似乎自己是父亲的同谋，对哥姐们的平庸和悲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爱英听过一次就非常不爱，私下对蛋蛋说，一群什么人，越活越糊涂，几十年不思进取，废了自己还怪别人。蛋蛋说，他们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什么目的。爱英哼哼一声，轻蔑地说我看目的很明确，父母已经八十多岁，自顾不暇，只有你这个当年的同谋者可以买单。蛋蛋摇头不语，闭眼装睡。爱英爬到蛋蛋耳边说，我丑话说在前头，儿子去美国留学的费用还没着落呢，他们少打我们的主意。蛋蛋拧身给爱英一个肥厚的脊背，继续无语。爱英只好关灯睡觉，心里已有数条妙计，足可以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状况。

3

蛋蛋学的是飞机设计，这是父亲帮他选的专业。父亲说我们国家必须要有先进的飞机和强大的空军，否则一打仗就吃亏。父亲说解放战争，尤其是抗美援朝，因为没有制空权，我们吃了大亏。父亲给蛋蛋规划的人生是本科、硕士、博士，最终成为国家独一无二的飞机设计师。设计出一流的战机，这是你的使命，父亲在火车站送别时说话的神态活似一位将军。蛋蛋领命东去长安，心里有豪情又有惆怅。

苦憋一个学期，寒假回到县城，几经辗转，终于见到肖英。肖英却没有应有的激动。肖英说你一个名牌大学生早就忘了我这个技校生了吧。蛋蛋搓搓手，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会，一天都没有忘记。蛋蛋想说每时每刻都没忘，但不好意思。肖英妈妈端了一杯茶递给蛋蛋，热情地说，同学一场，一辈子都不会忘。肖英趁机进了里间穿了大衣出来，说我有事去找马红，你去吗？蛋蛋摇头，说不去了。蛋蛋跟在肖英身后出门，折进小巷子回家，肖英则从相反的方向进入县城唯一的主街。高中三年，马红一直是第二名，从未超越过蛋蛋，因此对蛋蛋没有什么好感。蛋蛋当时也奇怪，千年老二高考预选成绩却滑到了三十名以后，而且后来干脆放弃高考，与肖英一起上了陕飞技校。蛋蛋回到学校给肖英写过七封信。接受学长的指导，头三封信称呼肖英的全名，第四封信缩减成肖或者英，第七封信开始又改称亲爱的，终于惹火了肖英。肖英回了唯一的一封信，只有一百多字，告诉蛋蛋别再写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肖英说我们扯不到一起。蛋蛋一直怀疑是马红做的怪，但死无对证，只能怀恨于心。

蛋蛋一度很失意。颓废得要死，多年之后蛋蛋仍记得那时锥心的疼痛和灭顶的耻辱，蛋蛋甚至想放弃学业，去陕飞技校，武力征服肖英。我当然不会干那种傻事，再说也没办法给我老爸交代。早两年，在筹划资本运作的时候，蛋蛋颇具成功人士的派头，给几个合伙人——自己在日企的老部下忆苦思甜，不无得意地描绘自己当年浪漫的初恋。蛋蛋说，当然那时很土，每个人都很土，呵呵，八十年代初，敢给女生写信的人很少，称得上凤毛麟角。

4

蛋蛋没有考研究生。蛋蛋最感兴趣的是象棋和篮球，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运动健将，而不是理工科的书呆子。但木已成舟，改专业或学校，等于天方夜谈，所以只能忍住。用从小陪伴父亲练就的坚韧和灵活，保证四年大学风平浪静，顺利结束。蛋蛋实在等不及了，毕业前就与陕飞人事处联系，强烈要求分配过去工作。可惜迟了，蛋蛋报完到就打听肖英的消息。人事处的文员小李说，是84级车工斑的肖英吧，她是你们县的，上个月刚结婚，听说去成都度蜜月了。那一刻，蛋蛋如遭雷击，魂飞魄散，圆嘟嘟的脑袋险些裂成八瓣。

蛋蛋不是死脑筋，二十四小时之后已调整好心情，果断地结束了自己多年的痴梦，投身工作。早到晚走，眼明手快，在车间抢着干活，运用从小陪伴父亲的幼功，很快博得车间上下的欢心，当然最开心的是车工张师傅。张师傅多次对外宣称，我带的徒弟，那叫一个强，整个基地找不出第二人。张师傅五十多岁，八级车工，厂里独一无二，徒弟遍布全厂。艺高人胆大，发起脾气来厂长都敢骂，因此大家都敬而远之，但却很对蛋蛋的口味。一见如故，蛋蛋觉得张师傅就是父亲的再版，身材、脾气都像，而且当过兵。当年一起分过去的大学生只有三位，一位北航，一位南航，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一米七以下都是“残废”，姑娘们一般是不会找的。因此，当北航和南航的两位兄弟被姑娘们分抢，像宝贝一样争相传约，分身乏术的时候，蛋蛋却有大把的业余时间练习三分投篮。张师傅放眼线全方位观察蛋蛋的日常，得到的信息是晚饭后打篮球到天黑，然后下棋（象棋或围棋都行），九点半洗澡、看书，睡觉。张师傅得出结论：这娃踏实、勤快、是块好材料。于是，蛋蛋周末去张师傅家吃饭见到了爱英。长发披肩，白裙齐踝，玫瑰色的蝙蝠衫隐现胸前玲珑。面容竟与肖英有几分相似，但更成熟大气。师母说，爱英是基地工学院的英语老师，父母都是湖南人。蛋蛋暗叹，难怪这么温婉靓丽，书卷浓郁，原来是南方人，原来是大学老师，而且还像肖英，简直是上帝特意为我蛋蛋量身定制的。

因此，下一个周末，张师傅带蛋蛋请半天假去市里备了四色厚礼。晚上去爱英家，见到了后来的岳母和两个年幼的小姨子。两居室，简朴整洁。岳母说，她爸爸前两年出车祸死了。老二问了蛋蛋一道高三物理题，蛋蛋耐心讲解，老二却似懂非懂，最后给爱英打发走开。爱英微笑说，小孩子就爱凑热闹。爱英二十五岁，在当时已算剩女，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曲高和寡，加上父亲出事，耽误了几年。房子狭小，坐在爱英的床边，蛋蛋被自己的呼吸声搞得手忙脚乱，俩小妹又爱捣乱，一会送水果，一会添茶水，未来的岳母偶尔也会伸头进来说，蛋蛋喜欢吃什么，阿姨马上给你做。

房间呆不住就去外面。工厂四面环山，距离最近的小镇五公里，是典型的三线厂。先去山上公园转一圈，黑灯瞎火的，蛋蛋几次想牵爱英的手，几次都没有出手。站在山顶凉亭，俯瞰全厂，灯光从几个沟岔里汇聚到生活区，像一把细碎的明珠，遗落在一片丘陵之中。爱英母女农专非过来刚刚十年。爱英说，我高中才转过来，至今不太习惯这里的生活。秋风吹来，爱英说冷，蛋蛋不理会，说那就下山吧。爱英在前面快走，蛋蛋紧紧跟随。下了四百多级台阶，到生活区，职工食堂乐曲悠扬，镭射闪烁。爱英停下来说，去跳舞吧。蛋蛋说好，你教我跳。蛋蛋不笨，跳了两曲就已掌握要领。只是平生第一次牵女生的手，搂女生的腰，在二十厘米之内面对面，呼吸如兰香气，整个身体早已被激情充满、肿胀、僵硬。怕被同事们发现尴尬，第二曲没有跳完，蛋蛋就拉着爱英往外跑。爱英说出什么事了。蛋蛋不理，出门拐个弯，到一棵桂花树后，见左右无人，一把抱住爱英，亲住她的嘴。半天才喘气说，实在受不了了，身体要爆炸了。爱英不说话，反亲一下蛋蛋的嘴，推开蛋蛋跑到了光亮处。蛋蛋邀请爱英去单身宿舍，爱英不去，说该回家了。蛋蛋有一点失落，身体慢慢脱离怪兽，回复常态，说我送你。送到楼下，爱英看下表说，刚十点，上去坐会吧。蛋蛋反应过来，热血立即上涌。俩人轻手轻脚地上楼，进屋。妹妹们和母亲在大房间关门看电视，爱英牵着蛋蛋的手进入小房间，然后出去倒一杯水，进来，关上门，蛋蛋早等不及了，一把抱住，滚在床上。

蛋蛋从此在爱英家安营扎寨，被四个女人团团围住，过上了盼望已久的帝王一般的幸福生活。爱英的爸爸之前是厂办司机，专给厂长开车，关系甚好。因此，一周之后爱英已调回厂里情报室当副主任，负责英文资料翻译工作。蛋蛋换休一周，带爱英回家见父母，父母很喜欢，只是对他们未婚同居很恼火。父亲把蛋蛋叫到外面，站在嘉陵江边狠狠地臭骂了一顿。父亲说你这是道德败坏，丢我们老常家的脸！骂完了，父亲要求蛋蛋第二天就回厂办手续，你得对你的行为负责。

5

速战速决，蛋蛋更喜欢。蛋蛋暗地里想，你去成都，我就去上海。于是带着爱英从南京开始，苏锡常各呆了两天，然后在上海停留了十天，采购了一批纯正的上海羊毛衫、风衣、围巾等服装，在当时相对落后、保守、实在的厂里，引起一阵轰动。大家一致认为蛋蛋和爱英是十年来厂里最浪漫的一对，当然中老年人普遍认为是瞎折腾，花冤枉钱，不会过日子。蛋蛋感觉很美，自己似乎已经反败为胜肖英。更喜不自禁的是爱英怀孕了。岳母推算了两遍日子，笑说出去之前就有了，两个傻瓜，有了孩子还满世界乱跑，太不懂事了。蛋蛋压住欢喜，只希望爱英生在肖英前面，最好是男孩。

厂里争取到一个委培研究生名额。基地要求一定要突出年轻化、专业化、革命化，厂里五大班子一把手开了两次会，算来算去，只有蛋蛋合适。蛋蛋他们三人是恢复高考之后第一批进厂的正规大学生，最年轻，最专业。当时北航生和南航生还在忙于见姑娘，吃百家饭，没相中的家长们早已火大，送了一对花心萝卜的雅号给他们。而蛋蛋已娶妻有子，扎根三线的实际行动大家有目共睹，并且成果初显，无疑是最革命的。因此，蛋蛋旅游结婚回来一进家门，岳母就哈哈笑着把厂办的通知塞进了蛋蛋手里。一家人都高兴，只有爱英舍不得。岳母说大女儿，你傻啊，多好的机会，学成归来，马上就会提干，在他们这一批里，蛋蛋就是龙头，未来厂里的掌舵人。

七月进厂、八月结婚、怀孕、九月回母校哈工大读研究生，蛋蛋自己也搞不清交了什么狗屎运，好事连连砸在自己头上，躲都躲不过。时隔三月，回到到母校，正值深秋时分，梧桐的叶子散落，显出直愣愣的枝干，物是人非，既亲切又唏嘘。蛋蛋请班主任和在读研究生的两位同学吃饭，拿结婚照给各位欣赏。同学甲说，你的运气真好，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又回来读书，以后一定是你们厂里的顶梁柱，未来系统中的红人。同学乙说，可怜我们死读书，除了考试成绩，啥也没捞着。班主任黄老师说，你们都不错，相对来说蛋蛋更会与人相处，这点很重要，你们要向他学习。饭毕，蛋蛋抢先买单，蛋蛋说我有三线补贴和进山费，比你们的工资高一倍多，呵呵。

6

学成归来，儿子已满地跑了。爱英抱怨，你在外面清闲了两年多，现在要加倍偿还。蛋蛋说没问题。爱英说你打算怎么偿还我们母子。蛋蛋一脸坏笑，说早晚各一战，我要把积攒了二十七年的精华全部交给你，另外把家务和儿子全包了。爱英迟疑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上升起红云，嘴里却说别恶心了。

说话容易做事难，每天洗一盆衣服，带小孩出去找小朋友玩，爬高探低，时刻担心，半夜还要起床兑奶，调好温度看着小家伙一点一点吃完。开始时心里满是欣喜和激动，干了半个月下来，蛋蛋已深感烦累，别说早晚一战，隔天一战都提不起精神。爱英说，儿子现在已好带多了，小时候难十倍，稍不留心就发烧，深更半夜抱着往医院跑，你当父母是好当的。蛋蛋理亏，但强辩说，我知道你们辛苦，但我在外面读书也不是闹着玩的，况且，也是为了以后有个好的发展，对全家都有好处。

周日去岳母家吃饭。岳母说我已提前办了退休，小孩子以后就放在我这里，我全权负责，你们也别做饭了，回来吃。蛋蛋心里大喜，嘴上说我们自己带，不能辛苦你。岳母发气说，辛什么苦，我一人带了她们三个，个个都弄得好好的，我有经验，你们放心；你们要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争取早点出成绩。大妹说，宝宝比猫咪好玩多了，就交给我们吧。爱英提出反对说，他一直没怎么带儿子，以后会没感情的。岳母说，每天晚饭后带出去玩一两个小时就全有了。

没有儿子，一居室顿感宽敞、自由，蛋蛋提起精神，好好表现了一回。爱英喘息平静下来，像猫一样依偎在蛋蛋怀里，幽怨地说，人家结婚都要玩两三年才生小孩，我一开始就怀孕，刚结婚你就走了。蛋蛋嘿嘿笑说，没事，少了的我会慢慢补上。爱英说，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和儿子好、对我们全家好！蛋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蛋蛋分到设计所工作，主攻材料强度，负责飞机零部件强度分析、疲劳、耐久、破坏试验验证。四个同事都是工农兵大学生，而且年龄都超过了四十五岁，实际工作经验颇丰，但新理论，尤其是计算机方面比较欠缺。九二年，大量的计算工作已开始依赖计算机完成。蛋蛋回来前，程序都是上级研究所编写，受制于人。蛋蛋回来后开始自写程序，完成后给上级研究所审核，进度快了很多。操作过几次之后，厂里觉得时机成熟，立项上报，作为业务突破和管理成果，得到了部里嘉奖。因此，蛋蛋觉得自己已超越各位前辈，是掌握未来的人，不免沾沾自喜，信心满满。暗想，在外治病半年多的老主任退休，室主任必是我的。

过完春节，老主任终于磨够时间，带病退休了。新主任却是从总装厂调来的小孟，四位师兄气愤，蛋蛋更是失落得要死。听说小孟是厂长的大女婿，大学毕业五年，根红苗壮，而且蛋蛋深知，合不合理，一旦组织作了决定，就没得改了。拨乱反正，也得等到下一个循环。因此，蛋蛋面上依旧一团和气，该干啥干啥，甚至主动邀请孟主任晚上去团委活动室下围棋。回到家才露出本来面目，唉声叹气，干啥都入不了味。

7

浑浑噩噩过了一年。九二年一月，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真如一声春雷滚过大地，万般生命齐响应，全国一片沸腾。蛋蛋立即打定主意去深圳。爱英说，你是搞飞机的，去深圳干什么？蛋蛋嘿嘿笑说，干什么都行，能拿下飞机，其它的都不在话下。

几个中学生围在蛋蛋身边，争论是该打110还是120。蛋蛋睁开眼睛，几个同学立即躲开一步。一位胆大的男同学说，叔叔你病了吗？蛋蛋靠着铁栅栏坐起来微笑摇头说，没有，只是有一点累。中学生远去，夜幕降临，熟悉的街道在新换不久的LED路灯光里，慢慢清晰起来。蛋蛋饿了，起身穿过马路，拐进小巷，一直走到底部，在菜市场旁边的角落里找到那辆旧捷达。蛋蛋坐进车里，有一种投入故人怀抱的感觉，委屈、悔恨、不甘，万种滋味齐聚心头，化成一股暖流，冲进鼻腔，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这是97年的车，蛋蛋第一部坐驾，一直舍不得卖掉，不想今日又派上了用场。爱英，真是看不出啊，爱英！蛋蛋找不到纸巾，只好用手把泪水在脸上抹匀，靠脸和手的热量蒸发掉。平静下来，开车出发，右拐进入另一条巷街，到尽头再左拐，到大榕树下的茶餐厅门口停住。进去吃一碗牛腩河粉，纯正的粤港味道，蛋蛋心情好了许多。

等到服务员开始打扫卫生，准备收档，蛋蛋才走出茶餐厅。老街区，人稀车少，榕树低垂，灯火暗淡，十五年前最繁华的路段，时移世易，如今却已衰落，正好比自己的人生。蛋蛋在街边站了十分钟，仍然想不清楚该去哪里。真有点后悔，如果当初少一点冲动，多一点耐心，留在国企亦步亦趋，现在该是怎样的风光灿烂。三年前，大姨子全家来广州过年，说北航生已担任基地副总，南航生是工厂总经理，当时蛋蛋颇为不屑地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没啥稀罕的。大姨子笑应道，当然比起姐夫哥，他们只是长在山坳里的树，靠时间积累，慢慢长大。大姨子最崇拜蛋蛋，当年曾说过一句话，令蛋蛋记忆至今。在办证的前一天，大姨子找到设计所，把蛋蛋叫到楼下的花坛边说，你不能等几年吗？蛋蛋不解，说为什么。大姨子脸上腾起两朵红云说，等我长大呀。蛋蛋看着大姨子，不停地点头，思考了五秒钟，一脸严肃地说，你好好读书，考大学，以后会有的。因此，大姨子大学毕业，坚决不来广州，而是回厂发展，现在已是高级工程师，品质处长。上次见面，蛋蛋还信心满满地得瑟了一把，故意与大姨子打擦边球，没捞着好处，却给爱英骂得狗血淋头。

倒是不爱说话的小姨子，九六年蛋蛋刚在深圳买了一套两居室，就跟着岳母过来了。中学、大学、工作都在深圳。二零零三年因公司在广州番禺开分公司，蛋蛋是项目负责人，因此举家迁往番禺，买了一套两百方的复式。只有小姨子仍留在深圳，住在原来那套小房子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但一直没有结婚。开始时小姨子很热心，却老是过不了岳母这一关。岳母说，起码要和蛋蛋差不多。小姨子说，难道要我找一位大叔。岳母说，大不大叔无所谓，一定要条件好，人有本事。近几年，小姨子不热心了，岳母更急了。把蛋蛋的同学、同事、生意伙伴，只要是男的，单身，全部捋了好几遍。见过几个，都没成。眼看小姨子过了三十岁。去年干脆大肚，生了个没父亲的女儿。岳母气得差点跳楼。爱英去深圳骂过两次，软硬兼施，要求做掉，但是小姨子大义凛然，油盐不进，一直到女儿出生，没跟家人说过一句话。只有蛋蛋表示理解。说什么年代了，结婚生小孩，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愿意、开心就好，你们瞎起什么劲！小孩一生，岳母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即赶去深圳，照顾至今。

出事后，蛋蛋忙着与爱英假离婚，净身出户，也没忘记先去深圳，把房子转移到小姨子名下。小姨子问，我姐知道不？蛋蛋说不用她知道。小姨子诧异说，那怎么行，她知道了还不生吃了我？蛋蛋笑说，吃不了，到时候再说吧，没时间了。小姨子还在犹豫，蛋蛋直接驾着她的胳膊上车，去区联合办公室。蛋蛋说，你啥也不要说，就签字按手印即可，以后有什么事全由我负责。两天后，爱英说要去深圳办过户，蛋蛋装糊涂说，过什么户？爱英说房子呀。蛋蛋翻身说，已经过户给小妹了。爱英一脚把蛋蛋踢到了床下，把枕头之类的东西砸到蛋蛋头上，大骂说，狗男女，男盗女娼，过户我的房子！你们这是盗窃，我要去告你们。爱英立即穿好衣服，请蛋蛋出门，说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8

蛋蛋知道爱英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气头一过，他就可以回家。在街边吃了早餐，去大夫山公园爬山，中午吃了个正宗粤式煲仔饭，然后去找盲人按摩。趟在按摩床上，身上的汗水被冷气一层层带走，干燥起来的皮肤在盲姑娘的手下越来越顺滑。蛋蛋禁不住春心荡漾说，你是真盲还是假盲？按摩女说，当然是真的哦。蛋蛋很想拿下墨镜，亲自确认一下，但觉得自己动手太没教养，而试了几种令按摩女取下墨镜的方法都失败了，蛋蛋兴趣索然，不再废话。沉默了一会儿，按摩女却说，你这腰是摔伤的吧。蛋蛋故意说，是的，早上给老婆踢下了床。按摩女嘻嘻一笑，说那你一定没干好事。蛋蛋说，是的，就是没干好，女人翻脸比脱裤子还快。按摩女嘻嘻一笑，不再说话。

消磨到晚上，蛋蛋给爱英打电话，占线，一直占线。蛋蛋悄悄回家，用钥匙开门，发现锁已给换过了。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关机。想喊叫，又怕惊扰了邻居。蛋蛋下楼，穿过篮球场，站在开阔的地方数自己家的窗户，输了三遍，都是黑的。估计爱英在加班。坐在无人的篮球场边等。无聊中，与儿子打篮球的画面慢慢浮现出来。从儿子七岁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蛋蛋一直在抽空培养儿子打篮球，却一直没有培养起儿子对篮球的兴趣来。大学之后，儿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儿子说，我不喜欢篮球，以后别再教我打了。那一刻，蛋蛋第一次领略了失败的滋味，第一次明白儿子已长大，以后不会再任他摆布了。当时，真的很失落，也很后悔，觉得十多年一直压着儿子干他自己不喜欢的事，实在有点过分。同时也疑惑，儿子，男孩为什么就会不喜欢篮球？

儿子大学读的是军医，毕业去军队医院工作，什么都不用愁。蛋蛋至今仍然认为自己设计的儿子的人生是最佳的，只要有一点耐心和坚持，就像自己当年进国企一样，多那么一点点耐心，日子就会很顺溜，而且随着年岁的增加，身份和地位层层加高，越老越吃香。绝对不会像自己一样，年轻时逞能，离开国企东蹦西跑，多了一点新鲜、刺激的阅历，但到老了却没那家企业喜欢。这也正是自己孤注一掷创业、搞资本运作的深层次原因，堂堂一个干了多年的外企副总，总不能提前退休，做家庭主男吧。

就怪爱英，也许与JIMS有关。大三暑假，安排儿子去美国旅游，玩了一个半月。按儿子的说法，除了东西海岸的两串大城市，他们还沿着《在路上》（On the Road）的线路图走了一圈，充分体验了杰克·凯鲁亚克当年垮掉的激情、失落和迷茫。儿子说，俩人租一部车，一路开下去，突然自己的人生觉醒了，发现从前的自己就是一个一心迎合家长和老师的傻逼。儿子说，我要去美国，必须，马上！回校后用一年时间，过了托福，读了大量有关美国的书。有爱英和姥姥支持，蛋蛋压不住阵脚，再说，当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突然非常同情儿子，觉得他也该自己拿一回主意了。结果，心一软就答应了儿子的出国要求，条件是必须读完军校，拿到毕业证书。

9

十多年兢兢业业，早出晚归，伺候老总比伺候父亲还周到。蛋蛋承认，当年从国企辞职深深伤害了父亲。父亲曾连写十封挂号信，层层加码，限令蛋蛋离开资本主义世界，回陕飞复职，为祖国航空事业的发展鞠躬尽瘁。父亲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党和国家培养了你二十年多年，你不能一拍屁股就去搞资本主义，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甚至给日本人当狗腿子！蛋蛋觉得自己当年心里突然站立的怪兽，比儿子的凶残十倍，一直是父亲的乖儿子，突然之间反了，油盐不进，直到父亲忧愤交加、脑溢血去世，蛋蛋也没有回头。后来碰到饭田，中等身形、严肃安静，非常像父亲。内外都像，蛋蛋有点一见如故，仿佛父亲的灵魂已附在饭田身上，为的是看管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保佑他一路顺风。因此，蛋蛋把对父亲的愧疚之情用在饭田身上，从见面第一天开始，就鞍前马后、言听计从，事事尽心，滴水不漏。系长、课长、部长、事业部副总经理，一步一个台阶，蛋蛋用了十年，爬到了中方职员的最高位置。可惜，在副总经理的位置上只干了两年半，日本总部决定相机事业部歇业。正值2008年，经济危机期间。蛋蛋清点家业，除了两套房子、两部车子之外，还有近两百万现金，按说家底殷实，在家休息几年，完全没有什么顾虑。但是，当时蛋蛋正处人生的巅峰，从四千多人的日企副总经理位子上下来，好比在高潮来临的前一刻，没有继续冲锋，而是撤了下来，心里的遗憾和不甘无以言表。爱英也说，总不能不到五十就在家里等着养老吧。蛋蛋明白，因为爱英美企行政经理的位置还在，每月有一万多元进项，说话自然比较牛气。蛋蛋当时也没有细想，为什么爱英能成为不倒翁，击败无数美女，美国本土的、香港的、新加坡的、大陆的，铁打的企业，流水的员工，爱英却能立于不败，十多年岿然不动。

该死的JIMS！

在家呆了两个月，见了几位大学同学和校友，发现自己竟然是只青蛙。十多年坐在日企这口井里，呱呱乱叫，志得意满，颇有成就，出去一看，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世界。十三位大学同学，七位身价过亿，五位身价千万，唯独自己，一直以来自视甚高的蛋蛋，把所有的资产加起来，仍与倒数第二名差百分之三十以上。是可忍熟不可忍？蛋蛋立即开始反思过去，寻找未来，闭关一周不得其解。一天下午，日企部下，唯一的女部长黄春娴打电话说，王总，出来坐坐啦，帮我的介绍点发财的好路数。蛋蛋细问，原来自己一手培养的部下都到齐了，盛情难却，更衣出门。

说起过去，大家都很得意，觉得跟着王总这几年没有白混。提起未来，却不免失落和惆怅，个个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多年闷头做事，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和沟通，突然之间给抛出来，难免晕头转向，洋相百出。趁着大家唏嘘的热劲，蛋蛋说了自己同学的状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部长甲说，王总有这么好的人脉为何不好好利用？部长乙眼睛一亮，立即附和说，是的，我们合伙开厂，在他们几位大佬那里随便分点业务，就够我们吃饱喝足了。蛋蛋一听，有道理。然后安排大家回家各自写一份企划书，三天后碰头，打合，确定创业的方向。

经过反复打合，又咨询了已成功的同学，最后决定做照明灯具。五个部长每人出资三十万，各占百分之十，蛋蛋出资一百五十万，占百分之五十，绝对控股大股东。为了给大家鼓劲，蛋蛋专门请了在国内灯具行业排行前三的雷总给大家上课。雷总说，蛋蛋是我的同学，在大学时住一个宿舍，他比我学习好多了，不过追女孩子他不是我的对手，呵呵呵呵。我用八年时间做了一个品牌，从无到有，而且成了国内第一，明年上市。我估计以蛋蛋的智商，加上我们前人的经验，你们至多六年就可以上市。雷仁雷总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各个摩拳擦掌、热血喷张，立即草拟了一份公司章程，交钱注册。

开公司创业与在大公司做高管完全是不同的路数。好比一群按部就班，做官样文章的秀才，突然给各路拿着刀枪的势力包围，出血割肉事小，能够保命已算万幸。因此，第一年亏损五十万，正常；第二年亏损七十万，已开始吃紧。人心涣散，前途迷茫，家人吵闹。更要命的是库存剧增，流动资金不足。儿子又要去美国，爱英已闹到公司，把蛋蛋骂得狗血淋头。蛋蛋只好找同学借一百万，给军校补交学费，送儿子出国。

雷仁一句话道破了蛋蛋的困局，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雷仁说蛋蛋，你是一条龙，放在一个泥塘里，纵有日天的本事，也无法施展。关键是平台，没有合适的平台，所有武功都是废的。蛋蛋露出羞涩的笑容说，雷总过奖，蛋蛋不才。雷仁说，我们兄弟几十年，谁不知道谁。我正好要搭建一个新的平台，需要合适的人挂帅，不如你来帮我吧。

有雷仁品牌做后台，又有屡创行业神话的雷总幕后操盘，蛋蛋觉得芝麻大门已开，通往宝山的大路正放射着万道金光，自己披挂上阵，一马当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爱英表示怀疑，但为了解套，拿回自家的血汗钱，又找不到更好的路走，因此半推半就，默许了蛋蛋的选择。爱英虎着脸说，雷仁是江湖老手，你千万小心。蛋蛋不屑说，我有把握，会签详细的合同，而且年薪一百万是铁板钉钉的！

10

雷蒙成立了。蛋蛋是法人、总经理。公司在重庆市郊，划地三百八十亩，目标是打造西南最大的照明产业基地。总投资两个亿。说起两个亿，蛋蛋有股心被偷吃了的痛。

夜里十二点，仍不见爱英。蛋蛋明白，爱英不会回来了。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慢慢往小区外面走。自从岳母去深圳给小姨子带小孩，蛋蛋忙于创业，儿子在上海读书，家早已四零五散了。如今自己惨遭失败，房产易手，不得已跟爱英离婚，为的是保存实力，避免无辜家人受害。站在街边，隔着铁栅栏，看着二十八楼自家仍旧黑洞洞的窗户，蛋蛋第一次感到害怕，似乎爱英带着自己的家底消逝了。白天在小区大门对面的游戏厅窗户上守护，晚上则蹲在楼下篮球场里。一连守了一周，爱英终于出现了，给了蛋蛋捷达车和一万元现金。

深更半夜，开着旧捷达，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仿佛一场偷偷的告别。蛋蛋去重庆干大事之后，为了支持雷蒙，实现工业园建成之前先运作品牌的目标，产品都发到外面生产，蛋蛋与五大部长合资的小公司成了生产主力。借钱生产供货，坚持了半年，用尽最后一分钱，完成了五百万成品给雷蒙，没有收到一分钱货款。部长甲给蛋蛋打电话说，货交完了，货款呢？蛋蛋说，正在融资，十天后结清。过了十天，又过了十天。五大部长轮番给蛋蛋打电话，蛋蛋要么说在开会，要么说再等十天。

回想当时，蛋蛋说的融资是真的。工业园区建成三分之一，开始面向全国招商。鉴于雷蒙传说中的政府背景和商界黑马雷仁的幕后影子，顿时成了香饽饽。商家云集，场面非凡。全国各地的财神争相投资，头都快挤破了。蛋蛋作为面上的操盘手，成了大家难得一见的大神。蛋蛋想，融资的钱一进账，优先结清供应商的货款，包括自己小公司的，同时开始运作更大的项目和市场。首轮融资五个亿，占雷蒙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蛋蛋掐指一算，自己的资产已升值十倍，开心得晚上觉都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蛋蛋就想跟随自己多年的几个部长，谁的智商高，谁的情商高，谁可堪大任，谁只能跑跑小腿，谁是自己真正的追随者。自然，没有给蛋蛋打过催款电话，没有要求退股的部长丙，成了蛋蛋心里最喜欢的人。其他几个，都可定义为境界不高，目光近视，人品可疑。竟然怀疑我的人格！蛋蛋下定决心，一拿到钱就把他们几个打发了，退股给他们。等到大事告成，集团上市，把自己的小公司一起打包，让他们后悔都没有机会。蛋蛋总结了一句格言，第一时间发在微信圈里，目的当然是警告几位动摇的部长。蛋蛋说，商场如战场，更是一个照妖镜，人品、IQ、EQ，只要几个回合，高下自然显现。

蛋蛋等十位合伙人通过各方面的数据、信息整合，考量投资人的综合实力，筛选出最佳合伙人，约定两天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签字仪式。正在那个关键时候，重庆市政府领导人换届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钱人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随风飘散，好梦醒来，无比凄惶。蛋蛋第一次没按时上班，继续呆在宾馆里查资料，看网上新闻。接到保安的电话，才确定灾难真的降临了。保安说，王总，公司门口来了很多老板，找您收账。蛋蛋憋回一口气，使劲压着声音，温和地告诉保安，我一个小时后到。

挂了电话，蛋蛋立即穿好衣服，提着简单的行李坐电梯到负一楼，开着公司的途冠从后门出酒店，拐过几个街区，确定没人跟踪，才稍稍安心。进一个街边小店吃面条，蛋蛋给雷仁打电话，雷总说没事，蛋蛋，不要慌，一切都会好的。挂了电话，蛋蛋还是想，赶快回番禺跟爱英离婚，自己净身出户。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成为一个勇士，坚定地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切不测。

电话不断打进来，蛋蛋镇定地告诉他们，没事，政府的事不会影响雷蒙的发展。后来，蛋蛋干脆把手机设置成会议状态。填饱肚子，准备了一点干粮，就开车往番禺飞奔。没告诉爱英，怕她担心，事实证明是对的。中午到家，爱英在上班，蛋蛋洗了澡，收拾干净，拿了深圳的房产证，去深圳。在深圳买房的时候，爱英在老家带儿子，因此房产证上只有蛋蛋的名字。蛋蛋一直想把深圳的房子转给小姨子，但爱英不同意。这次由不得你了，爱英。蛋蛋想好多年自己都没有雄起过，一直按爱英的意愿行事，一次都没反过。这次一定得按本人的意思做，反正明天回来离婚，谁怕谁啊。

到深圳，打电话给小姨子，约她拿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在深南大道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小姨子细问，蛋蛋说一切面谈，绝对好事。见到小姨子，身材已恢复到少女状态，蛋蛋的心情好了许多。蛋蛋简单地说了一下雷蒙的事，以及自己的打算。小姨子惊起又坐下，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停地从脸上滚下来，砸在胸前的衣服上。小姨子说，那你咋办？蛋蛋笑笑说，我一个人不怕，只要你们好好的。过了这一段，就没事了。抓紧时间去办了手续，小姨子一路嘀咕，既担心蛋蛋，又怕老姐杀上门来和她拼命。

把小姨子送到楼下，蛋蛋立即转身离开，坚持没有回头，蛋蛋觉得自己有一点古典侠士的气派。回番禺的路上，蛋蛋收到小姨子的两条微信，一条是宝宝的近照，一条是：别忘了回深圳，简单的六个字，蛋蛋却觉得异常温暖。开车进自家小区，蛋蛋删了微信，上楼。爱英正在看韩剧，一见到蛋蛋，鬼火就很大。爱英说，你还有脸回来，大老板，财神爷，你该住在天上！蛋蛋黑脸说，别废话，老子就是回来和你离婚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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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蛋说完自己的净身计划，爱英从最初的激动中已平静下来。为了缓和气氛，蛋蛋微笑着说，开了一天车，水也没喝一口。爱英鼓着脸说，你活该！但还是起身去给蛋蛋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下了一碗面条给蛋蛋。填饱肚子，两人彬彬有礼地冲完凉，上床。过了一会儿，蛋蛋伸手，俩人别别扭扭地做了一回。蛋蛋当时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否则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慢火加温，挑起爱英的热情，惨烈地大干一场，留下一个香艳的结尾。

早上离婚，下午房产过户。五点钟走出政府大楼，看着美丽的番禺广场，蛋蛋觉得自己与美好的世界中间已卡了层玻璃，看得见，却已是别一世界。俩人在中银大厦25楼吃西餐，喝红酒，像一对冷艳的情人，很绅士地挽着胳膊上车，去女方家。

爱英说大姨妈来了，难受，早早睡了。蛋蛋关了灯坐在沙发上，禁不住又想了一遍这两年来的经历。更大的危机谁都没告诉，告诉谁也没有用，徒增责骂和嘲笑而已。想想当初，也确实中了邪，一群高智商的社会精英，在雷仁面前却像没有断奶的幼童。雷蒙投资两个亿，雷仁出一半，其余一个亿由蛋蛋、政府官员等十位社会精英平分。雷仁说，大家不用掏一分钱，只要在这份合同上签名，钱由风投公司转到各位的账户上，然后各位再转款到公司账户，作为你们投资的款项。等验资完成，集团公司运作起来，再融资，还了这份款项即可。人人白捡一千万，而且很快还会升值，按照雷仁的规划，五年内上市，增值至少五十到一百倍。大家当时那个兴奋，恨不得排在雷仁面前叩三个响头，狂呼万岁万万岁！两年来，每次想到当时的疯狂场面，蛋蛋都浑身发热，不禁要衷心感谢雷仁再生父母一般的神恩。是最近的消息打破了神话，原来的风投公司是放高利贷的，而且有香港黑社会背景。几位股东找蛋蛋核实，蛋蛋一百个不信，蛋蛋说，要相信雷总，他不会干这种事。可是，市政府换届了，公司的钱没了，雷仁出国了，蛋蛋开始怀疑自己信奉的一切。

明天一早离开。蛋蛋打开台灯，给爱英写了一个便条，要求她明晚开始在公司住，暂时不要再回这个家。半夜上床，迷迷糊糊到天亮，吃了爱英一脚，灰溜溜地滚下床，滚出家门，如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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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都办妥了，蛋蛋一直很欣赏自己做事的条理性。公司的车也用篷布盖在小区外面的小巷子里。蛋蛋想，也许风波过去，重振雷蒙，还需要这个铁甲。再说，这是公司资产，理应完璧归赵。想起当初南下广东，身上只有五百元钱，如今有一部车，还有一万元现金，另外内裤里有一张卡，里面有五万元私房钱，谁都不知道。总体来说，没亏太多。最后看一眼熟悉的城市夜景，蛋蛋在心里对爱英说，你跟JIMS一路走好，过了这阵子，也别回来。

蛋蛋开着旧捷达到加油站。凌晨一点钟，已能感觉到初秋的寒凉。加满油，喝了一支罐装咖啡，买了两箱方便面，一箱矿泉水，两条红双喜，想了想，又加了两袋火腿肠。指挥店员把东西塞进车尾箱，盖好盖子。上车，扭头看一眼后座上爱英准备的那点吃的，蛋蛋冷笑说，真是一贯的抠门！启动出发，到达高速路口，又停下。检查车插充电器、两部手机、电脑包，都在。换上新的手机卡，开机，注册微信，先加了小姨子和儿子。本想等天亮，给车子做个全保，又想换个地方再说。慢慢滑进匝道，自动取卡，蛋蛋不情愿地加速，上了主道。

盲目地开了一个多小时，进服务区，考虑下一步的目标。想来想去，都难以定夺。老家不能回，同学朋友不能投，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用身份证，就会暴露行踪，被人肉，更惨的是给黑社会捉住。蛋蛋有点烦，又有点兴奋，暗想这正是考验个人智商的时候。干脆睡一觉。天亮醒来，立即顿悟。就在路上玩！一个服务区接着一个服务区，不下高速，所有路口都向左。蛋蛋很想检验一下祖国的高速公路网，是否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回到出发的地方。这一想法太神奇，蛋蛋再次给自己的高智商点赞。一路走下去，不下高速，不用给钱，谁也找不到，呵呵……蛋蛋觉得自己正像一条幼小的蛔虫，在巨人肠道里游走，只要把自己归零，心态摆正，一样会白白胖胖，潇洒自由。

蛋蛋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每到一个服务区，就把车停在厕所边上，避开摄像头，只有打水和去厕所才下车，其余时间都在车内，玩手机、打电脑。蛋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自己这两年的经历，暗想万一哪天完蛋了，留下的文字会证明自己的清白——让支持过我的人知道，自己的初心绝对是好的。

第三天晚上，蛋蛋收到了小姨子的微信。小姨子说，我知道是你。蛋蛋不理。过了一个小时，小姨子又发微信说，老姐今天来深圳拿着你的头发，要和宝宝做亲子鉴定，被妈一把掌打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小姨子再发微信说，我倒希望宝宝真是你的女儿，后缀三个羞涩的笑脸。

蛋蛋不忍再看下去，准备关机，却见到儿子的微信。赶快打开，语音，儿子用白话说，老头，你在哪里？蛋蛋回复，在路上。儿子再发语音，呵呵大笑说，老头，在路上？你别逗了……

蛋蛋坚决关机，闭眼，沉进内心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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