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老 学 长
老学长杨吴东,个子约一米六五左右,不胖不瘦皮肤黝黑,前额上布满了沟壑般的抬头纹,眼珠虽然浑浊但透着憨厚的光,尤其是说话时那沙哑的声调,向人传送着亲切、温和又低调的情怀。
知道老学长是先从他的名字开始的。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我们正在高中部读书。上了一定年纪的人都清晰地记得,在那个近似于愚昧的岁月,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每个学生必须跨越的一道政治门槛,而读书无用论成了人们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特别是当年的黄帅反潮流事件中,那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雾霾,笼罩和裹袭了多少有志的青年学生。更有甚者是那些年在校学生毕业后,没有高考升学深造机会,无论是城非户口或是农村青年,清一色奔赴广阔的农村天地,在那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因此,学生在校刻苦学习的激情,被各种畸形的现象无端地泯灭了。于是,人生的价值究竟在哪里,也成了一些同学互相讨论的热点。其间,讨论中借以列举实例的是老学长杨吴东,一致认为他是现实主义的典型代表。其主要表现是他对人生的前途感到十分的渺茫,读高中时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上业已谈婚论嫁结婚成家的道路。这种不顾同学异样眼光的老学长,在当年连同他的名字己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脑海里。与此同时,心中亦萌生了好想见一见他那尊容的想法。
而真正见到并熟悉老学长杨吴东,是在我退休之后的日子里。因他家座落在小山丘的山脚下,门前是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左边是水体丰沛的百亩鱼圩,房前屋后空气清新交通便捷。而且在很早以前,他就着室内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堂屋面积,开了一个专卖日杂的小卖部。鉴于独特的地理位置,我每天晨练或傍晚散步时,他的门前是必经之路,这样时间久了,我们由初始的熟悉便渐次建立了感情。然而在四季更迭中,只要我路过他的门前,倘若他在家时,会主动出门笑脸相迎问长问短,言语中透着质朴和真诚。有时天气骤然突变遇上了刮风下雨,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我,远远地就见他手握一把折叠伞,笑盈盈地迎上来递到我的手中,遂再三提醒沿途路滑注意安全。每次得到了他那本真贴心的善举,心里都有感到温暖如春。值此夏天的傍晚,偶遇白天的暑气仍然不减时,他又亲切地招呼我到室内休息,继而打开电风扇递上凉开水等,的确让我有种家的味道。每次与他在一起,我们都聊得很开心。我最喜欢听他讲老伴为人贤惠,成天门内屋外像陀螺一样永不停息地忙碌,而且从不会有半句的怨言,乐此不疲。也喜欢听他讲儿女个个成家立业,虽然为了生计大都打工在外,但仍不忘惦记着他们的身体健康状况及生活起居,尤其是节假日期间,或电话问候或回家探望,唯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尽管儿女如此百般的孝顺,天生有着“老牛舔犊”情怀的老学长夫妇俩,总是不愿给儿女增添麻烦,并设法为他们做些什么。比如他的大儿子夫妻俩在集镇菜市场开了一个畜禽屠宰摊,传承了他们诚实守信的基因,生易比较红火。每逢赶集或节假日时期,二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看到这种状况,老学长本人总是关切地赶到畜禽屠宰摊,竭尽全力争做他们的助手。其间,多次受到了儿子及儿媳的极力奉劝,希望他不要捆在一起吃苦受累,但他依然在忙前忙后不愿歇息,也迟迟不肯离开。有一天的上午,我来到了他们的屠宰摊欲购一只鸡,见到老学长弯腰低头站在案台前,双手攥着刚除毛的老母鸡,接着右手持剪对鸡进行开膛、扒肠、剥去鸡胗的外包皮等。这些一连串的动作十分的愚钝迟笨,明显带有颤巍巍的尴尬,尤为是两只呆滞的眼睛,彰显着有气无力的窘迫。如此晃悠又哆哆嗦嗦的状态,站在一旁的我,真的为他的蠢态捏了一把汗,同时,心中亦顿生出一种莫须有的怜悯心态。遂忍不住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他几句,内容十分尖刻潜台词中含有添堵的意思。他的儿子及儿媳十分赞同我的说法,继而借用我的话向老学长复述了一次,恳求他从此不再为他们付出劳动,过着自己应该享受的日子。老学长听后可能真的有点蹭不住了,只好放下手中的工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见他那极不情愿的姿态而又踽踽独行的背影,我和他的儿会心地笑了。
然而,该需要儿女尽责的时侯,老学长又无动于衷处之泰然,将身边发生的一切揽入怀中而默默地承受。记得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因事出门骑行在田野的小路上,远远就看见前方通往河堤的坡脚下,有位上了岁数的女人端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版的板车上,双手紧攥车的两边栏杆唯恐不测。前面两边车把扶手内同样是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呆在中间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抵达时才知道,原来是老学长和他的老伴静侯在那里,等着相识或不相识的过路人助他一臂之力,爬上眼前令他们无法上堤的坡面。我站到车尾准备助他一把时,忽然发现车上学长老伴的腿上打着石膏,有如木头般摆放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来不及过多的细想,我躬着身使尽了浑身的力量,一鼓作气将车推上了河堤顶端的硬化路面上。尔后,我遂顾不上暂停时的小憩,喘着粗气猴急般询问老学长,他老伴打着石膏腿的前因及后果。
原来是半个月以前的一个早上,老学长的老伴在家做好早饭后,提着一篮沉沉的衣服出门到河边浣洗。在沿着通往河水的石砌依阶而下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头重脚轻,身子一个趔趄栽倒滚落到河边。这猝不及防的意外重创,痛得老伴声嘶力竭的呼喊。此时在家的老学长闻声后旋即出门,三步并着两步来到了河边,见老伴趴在水石交界处发出低垂的呻吟,吓得他脸色苍白心惊肉跳,边呼唤老伴边拳胸顿足。所幸的是左邻右舍的大人纷纷赶到现场,商议后立即启用电动车开足马力,抢在第一时间将老学长的老伴送向当地医院。
他老伴入院后由 CT 拍片观察,医生最后确诊为腿部严重的骨折。时不宜迟,主治医生按伤势及伤情的危急程度,作渐次恢复性的敷贴药物、纱布包扎及石膏的固定处理。完毕后再三叮嘱老学长,回去后注意患者的痛疼反应,务必做到时隔三天来一趟医院,以便及时观察伤情变化及恢复程度。截止目前为止,老学长用板车拖着老伴来往于医院累计达到了三次。而每次从家出发时,他的儿子都主动要求承担护送返程的任务,但都被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绝了。在拗不过父亲的倔犟脾气时,儿子只好揺摇头无奈地屈从退出了。然而,此时在我前面埋头拉车的老学长,觉得他身子那般不可思议的蜷曲又那般失去了对称,仿佛即将坠落入地的一片孤叶,又一如旷野中陌生的路人。
从老学长的二三事中,乍一看与人们的思维定势大相径庭,其实很贴切我们那一代人的生存轨迹。若再深入地追根溯源,想必与那近乎遇昧的因果纠缠有关联,与经历了疾风暴雨洗礼有链接。他在每一个时空错位中留下的脚印,都定格并诠释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