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江湖令09）
图片源自网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明 汤显祖《牡丹亭》
民国五年夏至这一天晚上，月朗星稀，西关大户沈家的四少爷正站在一座桥梁护栏边上，桥下是湍急的江水。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看）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如烟，这首曲子你最喜欢听了，我唱得可还行？”
“少爷，你快下来吧，别吓坏阿财啊。”
“振轩，你先下来好吗？你站那么高，我怕。”
“儿啊，你不要吓娘亲啊，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逆子，你要是敢跳下去，你就不是我沈家的子孙。”
“哼，沈家子孙？我宁愿我不是沈家的子孙，起码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不堪。”
“振轩，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戏子，而舍弃你的父母，舍弃你的妻子，舍弃你的家业吗？你真的忍心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娘，如烟是我今生最爱的人，请你不要称她为戏子。”
“哼，她在陈塘最有名的花筵酒家宴春台卖唱，我称她为戏子已经算是抬举了她，外面的人都称她是‘红牌阿姑’，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吗？”
“娘，如烟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父亲在清朝是当过官的，只是后来遭逢大变，被奸人卖到了宴春台而已。在这军阀当道的乱世，一个弱女子，若想生存下去，只能委曲求全，与我相爱后，她再不肯委身他人。为此，她受了不少折磨，试问这样一位女子，我如何能辜负她？”
“哦，她父亲在清朝当过官？她父亲叫什么名字？”沈父眼露精光问道。
“如烟和我提过，她祖籍是在南海，她父亲叫陈旭，曾任南海知县。”
“陈旭？南海知县？难道是他？”此时沈振轩的母亲大惊失色。
“老爷，如烟竟是旭哥的女儿？我还以为他全家都已经葬身在那件灭门惨案里面了呢？没想到，他的女儿竟然流落到了青楼。”沈母想起往事，哭泣了起来。
“娘，你认识如烟的爹？”
“嗯，娘也是南海人士，我家和陈家是世交，我与旭哥一同长大，小时候我最爱跟在他后面玩了。我爹还曾戏言，让我们两家结个娃娃亲呢。”
“那后来你怎么嫁给了我爹？”
“后来.......我爹有一次来广州经商，在途中遇到了劫匪，险些丧命，是沈家出手相救，我爹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和沈家定了亲。我和你爹成亲时，旭哥还来喝我们的喜酒呢。
在我成亲后没多久，旭哥也成了亲，生了一位千金，那女娃出生时真是一个美人坯子，粉红的脸蛋，丹凤眼，柳月眉，我看了特别喜欢。我当时就和你爹商量，不如和旭哥家结个娃娃亲，你爹同意了。
后来啊，我就把我当年随嫁的那支祖传凤钗，作为定亲信物。由于旭哥为官清廉，并无贵重的珠宝可以作为信物，就把他祖传的文征明的字画作为定亲信物，就是现挂在你爹书房那一幅。”
“那为何你们从未和我提起定亲一事？”
“唉，世事难料啊。旭哥担任南海县令期间，一直勤政爱民，虽然当时清政府已经内忧外患，但南海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们还是能吃口安乐饭的。但没想到，旭哥被人举报，说他和变法运动分子有来往，还为变法运动分子提供了帮助。变法运动失败后，朝廷采取了铁腕手段，犹如狂风扫落叶般，把凡是和变法运动有关联的人都处置了。
那段时间，当真是血流成河啊，城外的乱葬岗堆满了尸体，晚上引来很多野狗在那里啃食。沈家只是一介商贾，哪里敢和朝廷对抗呢？于是你爷爷要求沈家上下，绝口不能再提和陈家定亲的事。”
“呵，呵呵，所以，你们当年为了自己，就任由陈家被清政府灭门，甚至连他们的尸首也不敢去收敛？如果你们有看在昔日定亲的情谊份上，去给他们收尸，又怎会没发觉他家的女儿没在里面？”
“儿啊，娘亲承认当年是软弱、自私，但我们要顾及沈家上下30口的人命啊。如果当年被人知道我们和变法运动分子扯上关系，定会遭到同样的灭门啊。娘死了没关系，但我不能让你死了，让沈家断了后啊。”
“断后？你们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延续香火，就是为了继承沈家的产业，你以为我不知道爹近年来为了店铺的扩张，所用的那些肮脏手段吗？我不想为了钱，变得和爹一样，唯利是图。我没办法选择我的出身，难道我还不能选择我的爱人吗？
娘，请恕振轩不孝，孩儿只想和如烟在一起，你们当年对她们家没有施以援手，就让我来照顾如烟，以偿还你们当年之过吧。”
“四少，你当真愿意为了我去死？”
“如烟，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刚才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原来我们早已有婚约，你是我命定的妻子。为了你，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你，你怎么来了？你是来索命的？”此时，沈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对着桥上大喊。
“老爷，你怎么了？”沈母看出丈夫有不寻常之处。
“当年并不是我想加害于你，只怪你先对静娴有非分之想，后又勾结乱党，不然我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沈父语无伦次地说道。
“老爷，你说什么？你对谁痛下杀手？”沈母厉声问道，她的名字正是静娴。
“哼，陈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和静娴成亲当天，你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我的下人告诉我，你喝醉了一直叫着静娴的名字。
想当年我在庙会上对静娴一见倾心，本想找媒婆上门提亲，却得知原来你家和静娴家是世交，静娴的父亲不一定会答应我的提亲。我唯有找人假装劫匪，劫了静娴的父亲，不然她父亲怎会将她许配给我？
我原以为你成亲后就对静娴死心，没想到你竟还和我家定亲，和我家继续来往。我一直苦恼要怎样摆脱你的纠缠，怎想到你暗中与变法运动分子有来往，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如果我不举报你，那我沈家当日必定受你陈家牵连。”
“老爷，你说什么？原来当年是你去举报旭哥？害他遭到灭门之灾？你我已成亲，就算旭哥当年对我有情，定亲之事也是我提出的，你怎能不分是非黑白，为了一己私欲，加害于他啊。”沈母此时已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四少，原来害死我全家的人，竟然是你爹，我竟然爱上了杀我全家的凶手的儿子。”
“如烟，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回想一下我们相爱的点点滴滴，我对你是真心的。为了你，我可以一死以表我心意。”说完，沈振轩准备跳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人扑过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此人正是沈振轩刚娶过门的妻子碧婉。
“振轩，不要啊，即使你不爱我，但也请你不要去死啊，你死了，我唯一的念想也没有了。我知道你不爱我，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天就知道。但，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你足足12年，从我8岁随父亲到你家做客的那天起，我就决定以后一定要嫁给你。”
“碧婉，此生是我辜负了你的情意。休书我已写好，放在我书房里，为了不耽误你再嫁，我在书中已言明，我不能人事，所以你还是完璧之身。你找个真正爱你的男人嫁了吧。”沈振轩冷言道。
“陈旭，你要报仇，就冲我来，你放过我儿子，我儿子是沈家的继承人，他的妻子怎可以是青楼女子？于是我派人趁这名青楼女子在船边赏月时，将她推落了江。只是没想到，这名青楼女子竟然是你女儿，你们一家终究还是死在了我手里。哈哈......”
“爹，你看到的不是陈旭，是如烟，此时她就站在我身边。”
“如烟？不，你是陈旭，你的样子分明就是陈旭.......来吧，你找我偿命吧。”沈父如同疯了一般，朝着护栏冲了过去，但他脚下一滑，身体像被人推了一把，翻身掉落了江水中，沈家的下人见状赶忙跑到河堤处去打捞，但江水太急，早已不见沈父踪影了。
“如烟，苦命的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如果不是我当年听任我爹安排，嫁到了沈家，你们家就不会惨遭灭门，你也不会和振轩天各一方了。如今，你如果要带走振轩的话，我也不反对了，这尘世太脏了，但愿你们在那边可以清净地在一起。”
“如烟，你听到了没有？我娘同意我们在一起了，你等我，我这就去找你，不管你现在是恨我，还是爱我，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沈振轩此时身影一跃，跳下了桥。
“四少，不要。”如烟急声叫道，运用她的仅有的一点魂力，把沈振轩托回了桥面上。
“四少，如烟和家人的死已成定局，说到底，你爹也是因爱生嫉，因嫉生恨，他已得到了报应。你能为我去死，我已知我没有爱错人，所以我更加不能让你枉送了性命。爱不是占用，如果我让你和我一同死去，那我和你爹有何区别呢？”
“但是，如烟，没有了你，我生又有何意义呢？”
“如果你真的爱我，那就多为我诵经祈祷吧，希望我下一世不要像今世一样命苦。”
“好，我明白了。答应我，下一世一定要等我，做我的妻子。”
从那天后，西关再无沈家四少，山上却多了一位无名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