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明东
那是一个夏天,刚过了晌午,正热着呢。萍萍附在我耳朵边上悄悄说,“你拿着这个柳条,使劲抽一下傻明东的光头!”
我看看她递过来的柳条,又看看在压水井边用尽力气给我们压水的明东,他头上的汗滴滴答答的,一个劲儿的问我们,水多不多?够不够用?
我对撩着水玩的萍萍摇了摇头,坚定的说,“不行,我妈说了不能欺负人!”
明东又低下头去,弯腰用身体压住压水杆。萍萍就突然蹦起来,对着明东的头使劲抽下去,又拽着来不及反应的我快跑起来。
我的心砰砰得跳,我俩才七岁,明东都八岁了,人高马大的。这要逮我俩,不跟老鹰捉小鸡似的?
都跑出去老远了,才听到明东喊,“你俩干啥去啊?怎么不玩了?快回来玩啊!压水,玩。。。。”
我俩试试探探的挪回去,讪讪的问他 ,“打的不疼吗?你不打我们吗?” 他用手拍着光头邦邦响,“不疼啊?你们再打两下?”
我和萍萍愣了半晌,萍萍也不好意思再打他了。我们很迁就他得玩了一整个下午,压水井的水都流到胡同里,又流啊流,流到村头的小河里去了。
后来找萍萍再想找明东玩,萍萍说他太傻太笨,再一起玩就变笨了。她很嫌弃的看我一眼,说你也不聪明!
新年级开学,我和萍萍都上一年级了,有些忐忑的坐在教室里。突然听见外面杀猪一样的叫声,那是明东的声音。
他爸爸用尽浑身的力气想把他拽到学校里,他却在学校门口把着那个铁门就是不松手,还嗷嗷的叫唤。
我们都冲出教室去看热闹,萍萍说,“叫得像驴一样”。明东听见了,就真的学起驴叫来,“嗷~嗷~” 。
我们大笑起来,有个同学笑着喊,“明东,驴会尥蹶子,你会吗?” 明东就撒开那个铁门,像小毛驴一样,一边跑,一边学前后尥蹶子,一边学驴叫。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明东爸爸在后面拿着驴鞭子追,明东就在校园的操场上到处跑,还有我们这一群笑哈哈的人跟着看。到最后,明东爸爸又气又累,扔了鞭子坐在地上呜呜大哭。。。
我们悄悄的散去回到教室里,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回荡着明东的驴叫声,间杂着明东爸爸的叹息和啜泣声。。。
回家跟我妈说起来,就觉得很同情明东爸爸,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儿子!
妈妈叹口气说,哪能怪明东呢?他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可聪明一孩子了。他很是调皮捣蛋,他爸爸急了就揍他。
在明东五六岁的时候,晚上老尿炕,有一天晚上,他爸爸对着他后脑勺打了两巴掌,第二天醒来傻了。多可惜的娃啊!
看着明东现在的样子,谁能想象出来他聪明的样子呢?
明东的驴叫出了名,下了学,我们一群孩子追着他跑。他在前面学驴叫,尥蹶子,我们跟着起哄鼓掌。他经常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们,一块儿在村里跑来跑去。
但是时间长了,谁都不稀罕他的驴叫,都不想玩这个了。
大家商量着捉迷藏,让明东躲起来。找人的一喊明东,他就大声叫,到!让他去找人,找到别人就说你跑啊跑啊,在他面前过,他也叫不上名儿。慢慢的,就都不想跟他一起玩了。
他呆呆的站在边上看我们玩。后来又有人说,傻明东离我们远点,他就又走的远远的,探头探脑的看着我们。
我和萍萍几个小姑娘在一起玩,萍萍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经常欺负我,她和她妹妹合起伙来打我,每次都把我打得嚎啕大哭跑回家才作罢。
有回碰到明东,他吸了吸鼻涕,跟萍萍说 “打人是不对的,不能打人!” 萍萍说,“你个大傻子,闭嘴!” 明东就一边喊着不能打人一边跑路了。
我跟我妈说,明东是个好人,萍萍是个坏人。但我还是找萍萍玩,却不会找明东玩。
冬去春来,明东长到十来岁的时候,个子窜得老高了,远远看着更加骇人。他总是在村里东游西逛,明东爸爸就想让他学着干点农活。
想来想去,觉得牵牲口这活简单,没问题吧,就是牵着小毛驴在顺着田垄走,到头再转个弯!
那两天,那个惨烈啊,听见明东爸爸的嘶吼声,明东嗷嗷的叫声,他家毛驴的叫声,鞭子声,声声震天啊!去看热闹的六哥回来说,明东家的地快成了打麦场了,挺好的玉米苗都压平了。
这下,明东成了彻底的无业游民,他离着我们的世界越来越远。我们长大了,离开家去求学,他还沉浸在他的五六岁的世界里,每天就是到处逛,到处玩。
有次放寒假,晚上九点多了,我去小卖铺买东西。路过小桥,天黑乎乎的,猛然就看到寒冷的风中站着的明东,他揣着手立在那里,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我,吓得我蹭一下就跑了。
我妈说他经常站在那儿站半宿儿,也不嫌冷。明东妈妈以前还会到点喊他吃饭,后来就再也不管了。
又路过小桥,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明东,你怎么不回家啊?” 他就突然发出驴叫声,尥蹶子跑了,整个村庄都回荡着他响亮的叫声。
自打那次后,我还没说话,他只要看见我,就学着驴叫,尥蹶子跑走了。
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萍萍都定亲了,远远看到我还会恭敬的叫一声“姑姑”。
转眼过去了十来年的光景。明东可能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追在他后面听他学驴叫的场景,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吧。
据说,每个村里都会有这么一个守村人。他的三魂七魄被拘走了一魂一魄,不再长大,只一心守着村子。
他就那样站在村口,守着月光、守着小桥、守着桥边的垂柳、守着那村子里的星星灯火。
岁月仿佛是静止的,不管世界如何转换,他的心中始终那么纯净污染。
对他而言,是福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