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涧》第四章
第四章 怨响笛新声声啭
黄昏时分的田径场格外美。实际上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并不是中午,虽然正午的太阳驱散了云层,蒸腾了雾气,直挺挺气冲冲地倾泻在被露水打湿的秋叶上,但此时阳光的颜色是白色,带有某种空洞意味的白,仿佛要清洗掉叶片本身蕴含的色素,清洗掉人复杂的思绪。而日落之时残阳红里透黄,加之重新升腾的云翳,既有葡萄酒用醒酒器放置一个小时后的清冽,又有饱含着威士忌烧焦似的醇香,是流淌到心坎儿里的温暖色调。
就在这云朵与阳光盛大的仪式里,田径场温吞吞地诉说着一天的所见所闻,西南角接近山坡的地方,最近总是传来阵阵笛声。 田径场的西南角是一片体育器械大棚,说是大棚,也仅仅是靠着围墙搭建的防雨布,只封住了三面,朝向东方的位置还留下了两扇门大小的通道用来搬运器械。
周六下午,又到了每个月的双休日假期,李沁正在器械大棚外的沙地上奋力做着双杠,虽说他的专项是中长跑,注重的是下肢力量,但是爆发力耐力的提高也得是建立在综合体能素质之上的,今天周六,正是大家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休整的时候,整个校园任何一个地方都阒寂无声,所以这来自西南角的乐曲就显得如此吸引人了,荡漾在整个校园的半空中,撩拨着每一缕空气。笛声起承转合,由细微温婉的思念倾泻为江南游子难以排遣的忧伤,每当这时,李沁就咬咬牙,发出一声低吼——“喝!”,接着从双杠上再做一个。此时的他,仿佛就是这田径场的王,肺部对氧气狂暴的需求迫使李沁颤动着喉咙嘶吼,这吼声就是他的武器撞击敌人铠甲的铮铮剑气,清冽的乐音和这来自战场的轰鸣格格不入。可是偏偏,一武夫,一乐师,这两人却可以和睦相处,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们这些孩子并不把周围的人当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而更多是对于自己单色调生活的点缀,这样就能坚强孤立的生活,不会因为他人的缺失而难以迈步。
曲终,李沁也从双杠跳下来,乳酸大量堆积在他手臂肌肉的边边角角,只是不知道曲子真正发泄的酸楚堆积在了谁的心脏里。
“嘿,吴笛,走,天凉了,咱回寝室吧,你这也吹了一下午了。”李沁用极大的音量对器械大棚的方向喊道。“等一下,我把笛子装起来,马上!”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跑向李沁,大概有一米九了!他穿了一身校服,里面是一件高领赭黄色毛衣,不长不短的头发,五官端正饱满,谈不上英俊,但是有一种坦率写在他的脸上,这是李沁的室友,不同班,名字就叫吴笛。
“我说吴笛,你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名字才选择走艺术生的吧?这样真的傻气!高高大大的身材,跟我一起搞体育不好吗?文绉绉傻兮兮的。”吴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眼神投向田径场出口的斜坡,一会才从嘴里慢吞吞冒出几句话:“喜欢呀,和你喜欢跑步一样呗。”李沁斜过脑袋白了他一眼,不做声。
吴笛突然紧张了一下,抓住李沁后背湿乎乎的衣服,欲言又止甚是有些娇羞?向田径场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看看那边。主席台下一片空旷,只有踽踽独行的一个单薄身形,影子被夕阳拉得无限伸长,李沁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哦哦,赵朵朵啊,我们班的,最近她也常来操场锻炼身体,毕竟要高考了,身体和脑力同样重要啊,不过最近来田径场绕圈散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吴笛说他知道,实际上他早在几周前就注意到了,还说先让李沁休息下,等她走了之后再走,要不然会撞上。
李沁皱皱眉头,“吴笛你个傻大个不会对人家有意思吧?”吴笛松开抓着李沁衣服的手,顺道把头低下,也不说话,活生生像个大闺女。“唉,得嘞,你们这些人,又是一个。”
说来也巧,吴笛也是那种光凭文化课成绩肯定无缘高考的学生,足够勤奋,就是脑袋不那么灵光,借他们成绩年级前三行事雷厉风行的一位女生的话说就是——总有些人想借用身体上的疲劳来掩盖思维上的懒惰。话也不能完全说这么冷酷,毕竟他们都不是那种擅长总结归纳和举一反三的人呐,不过那女孩子说得也对,努力和劳动确乎是两码事,再怎么辛勤的劳动,可能也不及有目标和方向清晰指引的努力。总之李沁,吴笛,刘冬冬,甚至是赵朵朵,在某个程度上是一类人吧,所以由于来自同类的吸引,他们的生活轨迹才出现重合,渐渐靠拢在一起的吧。
李沁潜意识里感觉到事情不妙,在自己认识并且关系还算密切的几个人中间,好像正在酝酿一场小小的热带气压,如果还能把控住方向,可能会降下一场甘霖来滋润久旱的心,倘若控制不住局面,对于参与其中的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承受的狂风暴雨,夹杂着雷鸣电闪把他们拥有的憧憬与信仰摧毁殆尽,事情的严重性,可能只有他这个局外人才看得清楚吧。可是李沁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以后的生活中,谋生自然不成问题,可是自己的人生究竟该过成什么样子呢?有人说先把高考这关过了在谈所谓人生吧,现在还为时尚早。早吗?况且别人怎样,李沁历来是听而不闻的,甚至心理有一点点悸动,倒要看看这小小的漩涡有多大魅力,明知徒劳无益,也要飞蛾扑火。
“嘿,吴笛,走!去买几瓶啤酒,明天去秘密基地放松一下!等我一会儿!”话音刚落,李沁披上外套就向田径场大门方向奔去,即使不是全力奔跑,在吴笛看来还是那么快,心想自己体侧时的狼狈模样,他决心这辈子都不要跑这样快。不一会李沁就出现在马上要离开的赵朵朵面前,挡在了她和大门中间。“赵朵朵,明天去喝酒吧,好不容易休息一次,就当发泄发泄,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毕竟作为作为同一战线的‘战友’,你看怎样……”赵朵朵愣了一下,李沁是怎么了?平时总是独来独往啊,和他一起的不过只有那个自己叫不上名字的大个子罢了,今天怎么会邀请我呢?不过因为最近发生的一连串让人恼火的事情使自己万分压抑,便一咬牙答应道:“好啊,不过我不管买酒哦。还有,带上你那个难兄难弟,我和林萍一起,谁要和你孤男寡女,不信你的!”李沁发出爽朗的笑声说,本就是这样想的,那明天不见不散。
最后一抹夕阳没入地平线,路上每个行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疲惫,生活总是如此,不论走到何种地步,都一直被某种力量推着向前,像李沁他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放过任何一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呢,况且聚在一起喝酒对于这些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来说本就是一件离经叛道并且渴望的事情。但是这种场景下互相调侃又互相鼓励、享受着欢愉又暗怀紧张的心情,在今后几十年的生活中,却是再难以重现的。或许场景可以无数次复刻,但纯真却只停留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学生时代。
那个年代的夜晚很长,可以享有充足的睡眠,可有时候夜晚很冷,容不得人做一个美丽的梦。孩子们虽然跌跌撞撞,可是也在好好地一直行走在逐梦的路上。(耶!就把它当做扉页好了,新海诚大概会用这种语气讲故事吧!)
李沁他们的秘密基地是一个叫作杏林山庄的地方,起初是一个供人们休闲吃饭的山庄,后来这家的老板嫌管理它实在有些麻烦,索性一声不吭关了大门,权当作一个自己工作之余和朋友们谈天说地饮酒畅谈的场所。李沁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这里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的消息,况且上了岁数的看门大爷连门口轰鸣的卡车喇叭声尚且不大理睬,几个少男少女也就任他们进去玩耍了,那天赵朵朵和林萍两个女生终于拗不过李沁执意要来这个地方,最后无奈并且笨拙地翻过原木扎成的一米多高的大门。
山庄里有一条小溪,是从后面的矮山上汇聚下来的,秋末的溪水更是清冽,人影倒映在水里轻轻摇曳,秋风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倒影模糊,几个人心里也都不禁一阵恍惚。最后小聚餐的地点是一间平房的屋顶,平房在山坡的路上,房子后沿屋顶距路面不到两米的高度,手脚并用可以轻松登上房顶。几人盘腿席地而坐,吴笛开始“卸货”,一扎啤酒是九瓶,四个人怎么也不会醉掉的,毕竟也只是为了排遣一下高三学子积累已久的压力,不能酗酒这件事情他们几人心里还是有数的。还有就是一些瓜子、花生、零食、点心,虽然物质上并不能称得上丰盛,可是他们心里此刻却是无比丰盈。
早上十点的阳光驱散了所有阴霾,任你多么厚重的云层都要乖乖蒸腾,山上和道路两旁的金黄落叶被夜里的露水打湿,此刻将再次接受光和热的洗礼,如此反复,它们今冬过后又化成了小山泥土的一部分,继续滋养着静谧的天地。“滋,噗……”吴笛用开瓶器打开酒瓶溢出泡沫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难得的宁静,刚刚思绪还沉浸在远方的李沁一下笑了出来:“哈,怎么样,我俩的秘密基地选得还算眼光独特吧!”一边说一边把啤酒分给每人一瓶,随着玻璃酒瓶撞击的脆响回荡在山间小路,李沁长长呼出一口气:“敬自由。”“嗯,敬自由。”
那天赵朵朵哭着说自己一直以来都特别喜欢刘冬冬,喜欢他画画时专注的摸样,喜欢他在自己生日时手忙脚乱的身影,喜欢他和自己谈对未来的憧憬,可是他怎么能把对自己的喜欢那么轻易转移到另一个女生身上,自己还小吧,可能不懂真正被叫做感情的东西……吴笛看着赵朵朵的眼泪被微凉的空气吹干,几根不乖的睫毛弯弯曲曲粘在眼角,让人无比怜惜。
李沁从不知道什么是安慰人的,只是破口大骂,赵朵朵破涕为笑,吴笛更是不会把自己的感受付诸语言的,但是觉得李沁骂的特别解气,林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望着远处的山坳,有水面的波光在粼粼闪烁,手里特别不文静地拿着一瓶喝了一大半的啤酒,看样子下一次干杯就会把这一瓶消灭地干干净净。李沁看着林萍,他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一心努力学习并且十分阳光开朗的女孩子,也会这么容易被周遭的环境感染,本想着她能陪赵朵朵聊聊天发泄发泄考试前难以排遣的压力来着,照这个趋势,说不定过会儿她也会想起什么伤心事再流出几行眼泪来,到时候安慰的对象又要多一个了。人啊,不论年纪大小,可能,都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努力而执着的生活着吧!
“我……我无法继续顺利的走下去了”赵朵朵声音里又掺杂了些哭腔,“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可以一个人面对生活和压力的那类厉害人物,一直以来也都是任性地要求他陪着我,我不开心会发脾气,我无聊了会强拉他出去放风,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对吗?所以最后弄成这个下场,不怪他,对吗?”随后又控制不住自己,粘在眼角的睫毛又被温热的泪水冲刷开来。
李沁和吴笛面面相觑又各自叹了一口气,求助似地看向林萍,风把山路上的落叶卷到了屋顶,叶子被染成了均匀的黄色,能带给人温柔的感觉。
“朵朵,不哭,干杯。”林萍提出了“一杯解千愁”的建议,赵朵朵“嗯”了一声,虽然还是委屈着,四个人酒瓶撞击的声响划开了被大片朵云彩遮住的天空,太阳毫不吝啬自己温吞吞的阳光,带给坚强的孩子以温暖。林萍展现出一种将领式的威严,在出征之前尽力把战士们心中的阴霾扫除,当然不是仅仅凭借三言两语,而是因为多年共同生活经历所产生的共鸣。“还真是幸运啊,能有一起谈天说地的伙伴,在这种时候。”李沁心里这么想。
“一定有心中想要抵达的地方吧,通往那里的路注定孤单吧。谁说一定要谁来陪着呢?身边的伙伴不也在一直努力着吗,大家不也都是默默承受着,甚至享受着这个过程吗?一定……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今后的日子里,即使没有鞋子,即使赤着脚,即使一个人呢……”此时,他们心里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即使是深秋,正午的太阳依旧具备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寻不见了一丝踪影,太阳把它的光芒向四面八方抛洒,虽然不会有夏天的灼热,但是它的亮度却一扫人们心中的阴霾。该说的话都已经倾吐干净,所有的情绪也都整理完毕,少年们又可以重整行装,出发上路了!有时候,事情就像这样简单——伙伴,陪伴,分担。随后就又有了独自面对生活的力量。
之后他们小心翼翼怕惊扰到看门的老大爷,可是在翻越栅栏的时候吴笛身躯庞大一点也不灵活,老是把栅栏刮的哗哗作响,四人又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离开。那次休假之后不久就将迎来一系列考试,期末和第一次模拟考试,这个学期就几乎不会再有一个月一次双休这么奢侈的休整了,当然不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会充分体会到升学带来的压力了。
林萍这类学生自然是非常稳健的,即使不一鸣惊人,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倒是赵朵朵,发挥了自己的英语学习优势,好好把单词记住,每次被拉上黑板,都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华丽转身下台,并且向可能在教室里的李沁投去挑衅的眼神,补上基础知识这个短板之后,赵朵朵的英语一定可以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利刃。李沁自然不会反击,因为对于英语这些,自然是比不上赵朵朵的,而且这时的李沁心里除了学习,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大事件需要他准备。
明年四月,也就是高考前三个月,在东山省东山市城市运动中心,将要举行一年一次的全省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乔刚老师说过,东山省近几年在体育人才培养机制上进步飞快,甚至比京市更加有向上的势头,不论是专业运动员选拔方面,还是体育事业人才培养方面,都走在了全国的前列,这场运动会在青少年领域是拥有极高水平的。其实,如果李沁学习成绩不像现在这样一般,而是在他的年级名列前茅,再加上他长跑方面不断提升的成绩,还是很有希望考上那几所著名的体育大学的,在那里,不论是资源还是视野都将更加丰富和广阔,如果可以进入那里,李沁的前程肯定会更加光明。可是世界和生活是公平的,李沁足够努力,会有更加努力的人早早跑在他的前面,抢占了珍贵的位置。倘若乔刚早些来到这个学校,或者李沁的父母不仅仅在家中务农,又或者他自己早早明白一些道理,而不是成日钻牛角尖……总之,所有存在着的事情那就是公平的,到最后,所有的事情也终将是好事情。
你很难想象,一颗十九岁少年的心,到底可以有多执拗。像李沁这样在山涧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人,性格就像涧子里常年浸泡在溪水里的青石一样,再怎么软硬兼施,它依旧好好的躺在那里。李沁认定的事情,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猛冲下去,即使头破血流。
寒假来临,李沁把乔刚教练叮嘱的训练上的事情牢牢记在心里,在二月开学之前,明年运动会的事情基本上都要靠自己操心了。高强度的训练,严寒的朔风,激起了他的叛逆,明年的比赛,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