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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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热】
虽然已经是国庆节了,但2022年的夏天走得特别晚,秋天来得特别迟!早上的太阳一露脸,天地间就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热气,整座城像是一个上了架的大蒸笼,下面还点着火。七点种醒来,背上就有点儿汗水了。
刷牙的时候,接到堂叔的电话:“一山的竹子全部干死了,院子里的草也干红了,只怕是落个火星就能点着,你得回来看看。”
虽然市里离老家只有百十来公里,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很少回去了,家里的房子、山场、水塘全部托付给了堂叔照看。这两年,因为疫情基本上就没回去过。
车行一个多小时就进入老家的地界了。这个季节,田野本应是生机勃勃,但此时公路两旁的耕地里,不见一个人影,即将扬花灌浆的二晚水稻,并没有想象中的葱郁,有些甚至出现了焦尾。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嚣张狰狞的太阳恶狠狠地炙烤着大地,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公路两旁的杨树,叶片纹丝不动,间在杨树里的几株柳树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儿生气,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拼命地叫着,闹烦而刺耳。
村里见不到人,路上连狗都见不到一条。老家门口的水塘早已干涸,塘底龟裂发白,有几条泥底钻出的乌鱼已经晒成了鱼干,连大头苍蝇都对它们失去了兴趣。
我在家乡有一座独立的小山包,高不过十几米,大不过二十亩,四周都是农田和水塘。家里的房子就建在小山包的东面,房后的山坡边沿有两棵百年古樟,直干虬枝,遮天蔽日;房前有一口三亩水面的水塘。这块风水宝地是父亲当年连换带买盘下来的,而且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我。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片山水埋住我的一只脚,让我在这个山村永远有一份牵挂,永远有一方归处,无论走多远,我的根在这儿,实实在在!
屋后的小山包上,父亲种了几棵竹子,我种了几百棵小叶桢楠。不到五年,父亲完胜,竹子长满了整个山包,而楠木只剩下北面山沿还有十来棵。
此刻,我不用上山查看,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满山的竹子没有了一丝绿色,不仅竹叶全白,连竹竿都变成了黄褐色,生机全无,全军尽墨。
天地不仁啊!
还好,家里的线路没坏,客厅的电风扇还能用。我坐在厅堂上,对着满院发红发白的杂草,正在考虑是砍还是烧,住在隔塘对岸的一位族叔找上门来,他已经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满脸黝黑。人还没进厅门,带着哭腔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伢崽,你得救救村里人,搞不到饭吃了,真搞不到饭吃啦!”我把他扶到客厅的木沙发上坐下后他又站了起来,激动得声泪俱下:“端午节过后就没见过一滴雨,天天四十几度,不要说田里,就是塘里的水都像是在烧锅,看着它一天一大截地往下干掉,村里的水库、水塘都干成晒场了。重生叔山后这片田都过白了,他都懒得去管了!这样没抽没舀的,再不想想办法,全村的田都要过白,二晚绝收了,今年吃什么哟?”
他口中的“重生叔”,是我的一位远房堂爷爷,也是我爷爷辈中硕果仅存的一位长者,80多岁了,无儿无女,还要靠自己的双手在土里刨食。
送走族叔后,我来到山后,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重生爷爷一片四块五、六亩晚稻田,全部发白龟裂了,那裂缝大到足以放下我的大拇指。我不知道,那对年过八旬的老人,在面对这片稻田时,心里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
今年的江南,夏旱连着秋旱,连鄱阳湖和洞庭湖都变成大草原了。但我没有想到,这场灾难落到我的家乡时,会变得如此严酷、如此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没有一家一户能幸免。
我决定去村后的芦源河看看。
在我的记忆中,那条小河,永远是那么清澈,那么丰饶,那么欢畅。每到夏天,全村的孩子们都爱泡在河里。河边有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枫树,挺拔苍翠。大枫树有一根腰粗的树根悬空伸入河中,根下面是一个深深的水潭,足有三、四米深,那是我们一帮男孩天然的跳水台,也是衡量一个男孩是否勇敢的考台,只有敢独自在大树根上一个猛扎钻入水潭的男孩子,在村里的儿童群中才有发言权。每年夏秋季节,大人们都会打几木桶鱼藤浆,挑到小河上游,一字横排同时倒入河中,这个时候,河面的鱼群就会沸腾跳跃。而我们,早早就脱下了小背心,在河岸上剥一根黄麻扎住下口,追着含鱼藤浆的水头一路捞鱼,眼明手快,挑肥拣瘦,餐条、马口和小鲫鱼基本上无人问津,鲢鱼和大头鳙也是用脚踢开,首选是筷子长的溪石斑和肉棍子鱼,一尺以上的红尾和二尺以上的翘觜也不错,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还能捞到长得像蛇似的溪鳗,一直要捞到小背心改成的提包装满了,我们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
来到河边,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这条承载了我们小时候无尽欢乐的芦源河,竟然变成了一条丑陋蜿蜒的小水沟,沟的两面坡岸上,荆棘丛生而且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塑料袋、烂衣破布和编织袋片,河底卧着一棵不知几时大水冲来的树蔸,一条向上的树根上,居然翻套着一只半旧的白色旅游休闲鞋,仿佛干枯的小河踹向无雨天空的一只愤怒的脚!
河边的大枫树死了!顶部几条秃秃的枯枝叉向天空,那条做了几十年跳台的树根,齐着河岸而断,它发霉了。枫树下的水潭内,挤满了水花生,往河道上下一直延伸到我目力所及,它是我这趟回家见到的唯一生机勃勃的东西。记忆中的小河河底河滩到处是卵石和砾石,只有河道拐弯的地方才会有一小块沙洲,眼前的小水沟,淤满了黑臭的淤泥,成了水花生聚会狂欢的天堂。
县水利局长带着水利工程队中饭后赶到了村里。村小组长却告诉我找不到人帮忙搭钻台,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只有老人和孩子,村里60岁以下的男性劳力只有他、堂叔和两个做泥水活的,要请这三个人过来干活,必须先谈好工资,钱少了还请不动。
还能怎么样呢?自己一个一个上门去请吧。
趁着他们安装打井机的空当,我和水利局长又去了小河边。走在路上,热浪迎面扑来,让人喘息都觉得困难。从走入太阳下的那一刻起,从脖子到脚趾,全身就被汗液浸得湿透。我不由想起宋人那首:赤日炎炎似为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沿着小河走了一里多长,水利局长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我们决定在此建一道简易的拦水坝,再在河边装一套提灌设备,引水上岸。
“应该能解决六、七百亩耕地的灌溉。”水利局长的话让我心中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凉爽。
回到家中等候了两、三个小时,水利工程队长终于有了结果:钻了十七米深,见不到水!
我告诉工程队长,他们现在打井的位置,以前是一个很深的水坑,坑后面的那一大片山场有一管泉水常年流入坑中,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叮咚不停。
工程队长叹了口气告诉我,估计现在这片山场很难找到地下水了。
小时候,村庄前面的那片山上,郁郁葱葱,巨木参天,“荷树窝”“枫树坳”“大松树下”“樟树底下”,那些在族谱上叫了几百年至今依然被我们叫着的地名可以作证。那个年代,即使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柴火灶,但却没有人会到山上砍树。那时候,少年的我们,最喜欢干的活就是上山“钩死叉”,扛一根长长的竹篙,在竹篙的细头绑一个铁钩,满山满岭地寻找大树上枯死的树枝,用铁钩把它们掰下来,捆回家当柴火。当然,劳动的福利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满山满岭采摘野果,吃到舌紫嘴红、肚皮滚圆才会回家。
现在这片山上,起眼望去全是被挖机翻过的黄土,其间点缀些半死不活的脐橙苗,还有那些因为失去遮挡而突兀在眼前的新坟旧墓,刺目而惊悚。
我们是不是向这块土地索取得过多了些,让它已经不堪重负?
记得读初中时,也遇到过炎热干旱的一年。为了保苗,十二岁的我整个暑假里每天晚上都要和父母在河边踩水车到子夜过后,以至于次日吃早饭时,抱着饭碗都能睡着。年迈的祖母摇着头心疼地对我说:“天灭万物人造孽!”
那年,在苦熬了近一个月后,老天终于下了场透雨,田野上田满渠溢,水流轰鸣。祖母站在院门外仰天说了一句:“天做天大的事嘞!”
至今细细品味,从未进过学堂大门的祖母,仿佛是位高深的哲人。
这个夏季,连北冰洋的气温都窜到30度以上了。不断刷新记录的高温,让我真的觉得“天灭万物”并不遥远。撒哈拉也曾是一片雨量充沛,河川涌流,溪涧潺潺,草木繁茂的千里沃野。那些生动写实的石刻和崖画告诉我们,五千多年前,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曾经有过水流不尽的江河和数不尽的长颈鹿、河马、羚羊、水牛、大象,这里的人们也曾在美好的环境中过着平静、祥和、富饶的生活。只是后来,由于他们牧养的家畜越来越多,草原过度放牧而日益退化,森林被无限制地砍伐和烧荒,最终自毁家园,把撒哈拉变成了只剩下沙丘、石砾、酷热和死亡的沙漠,世界上最大的沙漠。
读《创世纪》得知,在我们之前,上帝是创造过一茬人类的,由于他们太过贪婪和自私,上帝很不满意,于是用一场史前大洪水清洗了地球,这才有了我们。难道,上帝在后悔放过了那叶风雨中漂荡的方舟?亦或是老天觉得那场下了一百万年的大雨还没把地球洗涤干净?
离开家乡的时候,西边的天际有一大片橘黄的火烧云,壮观而瑰丽,明天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故乡,曾经是一个美好得让人心动的词汇,和它连在一起的,是山青水秀,鸟语花乡,空气清甜,风景如画,儿时记忆,乡音乡愁。而当下,我的故乡却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我的心中塞满无奈和悲惆,也许我们正在慢慢失去自己的故乡。
带不走的乡愁,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