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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清明节

2017-03-31  本文已影响38人  柴草间
外公的清明节

转眼,清明节又要到了, 20年前,外公因为肺癌去世。

20年前那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外婆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通知我们赶回老家,说是外公快要不行了。

回到老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外婆在外公的书桌上摆着他小小的遗像,设为灵位,跪地磕头不起,通宵达旦,晕厥数次,直至送进医院。

但是没有哭。

后来我才知道,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根本流不出眼泪。

这以后,外婆不仅年年做忌,月月烧香,连每一年的清明节都还是像外公生日那样过,甚至更隆重些。

在每年的那一天,外婆总是天刚擦亮就起床,像是过节一样,难得上菜市场大采购。

待回到家系上围裙,套上袖套,外婆抄起锅铲就像摆开战场。单是为了做出外公生前最喜欢吃的炸醋肉,外婆就可以在灶台前捣鼓数小时。

醋肉是泉州本地很有名的美食,也是我外公生前最爱吃的“下饭菜”之一,然而因为醋是很娇气的调味品,火候少一分多一毫都会颠覆肉的好味道,因而外婆炸得分外投入和仔细,常常是炸得油沫星子把手上的皮肤烫出了泡也浑然不觉。

外公生前喜欢喝点小酒,因而外婆学会了藏酒,外公去世后,外婆依然保存着那些外公舍不得又喝不掉的酒,放在高高的台面上,谁也不许碰。

每年的清明节,外婆就把酒坛子搬出来,倒上一盅,待到满屋的酒香漫开来的时候,再端上一桌子香气扑鼻的红荤绿素,这一餐才算得上功德圆满。

外婆可以对着一桌子的菜喃喃自语,好像外公刚刚离开,又好像外公从未走开一样。

每一年清明节,严重时,外婆几乎不敢到坟前扫墓,却总要对着外公的照片不停说话,即便中间几度暂停,难过得几乎看不下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江城子》

外婆对去世的外公一直无法释怀,因为外公曾经是外婆的“天”。

在他们相互扶持的几十年里,外婆总是安静地站在外公身后,一遍一遍书写着“家”这个字。外公一介书生,三尺布衣,文革的时候被打成右派,住牛棚,挨批斗,外婆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女儿,顶着不少风言风语,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吃糠咽菜,熬过许多个苦日子。因为外婆的不离不弃,外公后来渐渐从阴霾走出,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剧作家。

好日子过不了多少年,外公又被查出身患重病,外婆始终如一地守在病榻床前。在最最谷底的时候,外公竟像全然忘了夫妻恩情的负心汉一样,竟然无缘无故地对外婆发火,外婆却一肩挑地抗起重担,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外公,把外公的责骂推搡当作病痛的礼物一并笑纳,不眠不休日复一日地守在床前。

外婆农村出生,文化程度不高,一直固守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朴素婚恋观,外公去世后,外婆消沉了好些年。

直到现在,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夕风霜倾海楼,外婆都孤身一人,没有另找老伴了度余生。

20年,7000多天,每一天都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和结束,有喜、有忧、有笑、有泪,当然,我们都相信,苦的时刻终究会被一点一点挨过去。可是所有这些,都没有外公的参与,却又数不清有多少,依旧与外公相关。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时间倒流,还能再有一次开始,让我们持有耐心和希望,一盏一盏地点。点一盏,亮一盏。点一盏,再亮一盏。这样,就可以长相厮守,慢慢携手走到老,走到死。而不是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这亮满的灯火逐渐稀落下去,一盏一盏地冷却,熄灭,黑暗,摧毁。 ”——安妮宝贝《春宴》

外公去世这么多年了,外婆仍然活在外公没有走的错觉中,以至于年年要做忌,而且做得郑重精细。

因为害怕外婆触景伤情,又因为我们对外公的留恋依然如初,儿孙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在外公生日的这一天齐聚一堂,陪外婆吃上一顿团圆饭。

外婆要求我们,吃饭前一定要遵循礼仪,必须一一给外公敬香、磕头,拜拜完了才算是给外公打了招呼,才可以上桌吃饭。

与我们例行公事的心态不同,外婆总是用十二万分的虔诚来完成这一套程序,而且每次拜拜完,外婆还要擎着香席地跪在外公的遗像前,停驻许久许久。

外婆性情沉静,素日很少唠叨子女,但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心中想着外公,仿佛借着老酒醺人的香,掏心窝子的话也分外多了起来。

那些孩子们的家常,翻来覆去总也说不腻,什么大女儿又晋了级,小女儿又拿到了科研奖,但是大女儿身体一直不大好孙女又不在身边,小女儿压力一直太大孙子又刚刚出国云云,人生啊,哪有这么多的心想事成,常常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月盈月亏难常圆。

这些年,我们这样过着,这些年,你又是怎样过的,你好吗,天上好吗⋯⋯外婆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眉眼间,愁云蔼雾聚拢了来,又散开了去。

那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外公,外婆依然会情绪激动,时常难以自持,仿佛你在天边,仿佛你在眼前。

或许外公当真黄泉有知,他一定比外婆的子女更加清晰地掌握着外婆的秘密。

那些为了不让子女担心而咽下去的苦楚,那些恶疾缠身时却一个人抗下来的日子,那些省吃俭用却支付儿孙安家置业的幸福,那些牵肠挂肚,都渐渐浓缩在外婆十七年来如一日的一席饭一柱香里。

那样深地沉入无涯的时间与空间里,直到在时间的光晕里面目模糊,直到深得再也摸不着边际。

外公的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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