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妈的一见钟情

去他妈的一见钟情

（一）

三年前，我们村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长相极普通的农家孩子冬子在回家探亲的途中与貌美如花的美女列车员小雪一见钟情，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姻缘。冬子是我邻家的孩子，那会刚大学毕业一年，在距家千里之外的一个工厂里开数控机床。

这个和爱情有关的故事之所以一时间被传为佳话，只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冬子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最奇葩还在于“天鹅送货上门”，有这样一些看点不容错过：其一是相貌差距太大，冬子身高不过一米六五，既黑且瘦，小雪超一米七的个头，身材高挑，亭亭玉立，一颦一笑得体大方，尽显大家闺秀气质。当小雪首次与冬子并排（因为海拔原因无法并肩）走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时，太多的村民瞬间惊呆了，尤其是村里正蹲在门墩上一边逗狗一边吃饭的单身汉王二楞，眼睛像锥子样在小雪身上挪不开，狗将嘴伸进了他的饭碗里也浑然不知。彼时，小雪身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连衣裙，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一路走来，既像仙女下凡，又像电视里T台上的模特。

其次，两人出身大不相同。冬子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家里弟兄俩，上面还有个哥，因为家里没钱，老大不小还没结婚。早几年冬子他爹得乙肝死了，他妈原本常年在南方电子工厂里做保洁，这才不得不回到家里。因为条件不好，冬子兄弟俩身形瘦小，从小穿得寒酸，虽然冬子后来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但骨子里的自卑却一直挥之不去。与冬子形成鲜明对比，小雪虽然老家在镇上，却从小就随着做建材生意的父亲在城里上学，她的成长一帆风顺，从小就是大人堆里被哄着惯着的“小公主”，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有时还有点小任性。大学毕业后，她父亲给人打了声招呼，她便暂时到列车上去体验生活去了。对于真实的农村生活，她其实并不熟悉。

然而，世间的事就有蹊跷，被大人宠坏了的刁蛮公主却在拥挤的车厢里一眼瞅见了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穷小子冬子，瞬间她的心就狂跳不止（很久以后，她在早年读过的一本爱情小说里发现了一幅插画，冬子的某一个侧脸像极了那个男一号）。也许真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看来，冬子并不健硕，并不高大，但深邃并略带冷漠的眼神明白地表明，他不是个凡夫俗子，而是个有故事、有抱负的人，她觉得自己简直要融化了，她强烈地预感到，自己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就要拉开序幕了。在剩下的100公里旅程中，她变着法地靠近他、照顾他，连身旁跟着借了光的旅客都禁不住发感慨，现在的列车乘务员都赶上空姐啦，这素质、这服务，还有这身材，啧啧……

只是，冬子不为所动，实际上，他是不知所措，从没恋爱过的他，面对这么漂亮、这么主动的女孩子，他岂能不心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的表情更加严肃，顾自望向漆黑而空洞的窗外。然而，这却歪打正着地增添了他的个人魅力，她在心里兀自感慨，对了对了，自己一直在找的应该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可以没有华丽的外表，但在感情上绝不是一个一点就着的滥情之人随便之人，列车快到站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加大了攻势，不经意间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纸条——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如果不讨厌我，把面前餐桌上的荔枝吃掉吧。想了想，她又加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果然，一枚特大号的心型荔枝摆在餐盒里，冬子一阵狂喜，再也顾不得太多，拿起来，一口吞下去，皮都没剥，那甜美的滋味简直终生难忘。抬眼望去，车厢的尽头，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手捂着唇，满面羞红。

天上会掉馅饼吗？会的，如果你的站位足够好。冬子富有传奇色彩的浪漫爱情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二）

小波折并不是没有，但总体来讲，顺风顺水。起先，小雪的父亲得知小雪竟然给自己找回来这么个不成样子的穷小子，很不乐意，可禁不住女儿撒娇耍赖软磨硬泡，三五个回合下来只好乖乖缴械投降，好吧好吧，女儿翅膀硬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看以后有你受的。说归说，心里还是十二分的心疼，一台十几万的进口车作为陪嫁已经悄悄定下，城里100平的房子首付也付过了，名字悄悄落在了女儿名下。

五一认得，十一结婚，按照双方的商议，婚礼在乡下举行，请来了锣鼓队，折腾了三天三夜，仪式很铺排，小雪被从两公里外的国道一路用八抬大轿抬进婆家，这让她感觉既新鲜又好玩。毫无悬念地，这一切又惹得一村人的羡慕嫉妒恨。

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

为了不影响日后相处，婚前两人事先辞了外地的工作，婚后首要面对的是生计问题。来不及度蜜月，他们合力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很大的国营工厂的家属区开了一家蛋糕店，没想到当地人虽多，却大都是下岗工人，由于收入大都有限，多数人视蛋糕为奢侈品，于是，店里生意却出乎意料的冷清，偶尔有人来，却以赊欠为主，两个月强撑过来无以为继，只得关张大吉。

更为糟糕的是，两人忙于店面无暇回家之际，家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事是由小事引发的，邻家的一群鸡苗从大门缝里钻进了冬子家的院子，冬子家的狗扑出来咬死了两只。对方号称混社会的二流子儿子找上门来算了一通“鸡生蛋、蛋生鸡”的账，非要双倍索赔，冬子妈坚决不认，对方抡起锄头三下两下就把冬子家的狗打死了。冬子妈抹着眼泪跑去找村干部评理，不成想村干部和邻居家儿子是牌桌上的赌友，尽一味抹稀泥向着对方说话。临了冬子妈想不下去，提了砖头要去砸对方家玻璃，还没靠近人家大门，对方一家子七八口扑将出来，生生将冬子妈连推带搡，一脚踉跄栽进了水沟，冬子妈再爬起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腿上被玻璃碴划出一条一拃长的口子。当时，冬子哥正在外地打工，冬子妈转身哭嚎着给冬子挂了电话。冬子和小雪当下锁了店门就往家里赶。

是夜九点，冬子赶回家。看着满身污秽的母亲，冬子砖身就去砸邻居家的门，厉身喝问，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不料对方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十几号人醉熏熏地提着斧子砍刀冲出来，将冬子团团围住。邻居儿子提把镰刀凑上来阴阳怪气地说，别以为你小子念了几天大学、娶了个洋气媳妇，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老子黑道白道都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镰刀反射出刺眼的光。

冬子血往头上涌，直接就冲上去，一伙人捉住他的手脚就摁在地下。

正僵持不下，村干部来了，又和了一堆稀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吵嚷一通人群散去。

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的小雪显然被吓坏了，回到屋里，惊慌失措地问冬子，你们农村人到底讲不讲理？咋都这么自私自利，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他们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

冬子正在气头上，回敬一句，我们农村人怎么你了？你是城里人吗？我们农村就这样，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你以为农村里就像书上讲的那样男耕女织、田园诗画，做梦去吧！

小雪一下子楞了，她确实没想到，她是真的没想到，真实的农村和她想象的太不一样，真实的农民，除了朴实还有流氓地痞，除了为人热情，更多的则是极度自利，因为一棵稻苗、两只鸡崽也可能会闹出人命，他们并不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可能赌博成风、偷盗成风，多数人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一片凋敝与荒凉。此外，小雪最不能忍受的是，乡下陋习太多，很多人一张嘴就脏话连篇，譬如结婚闹洞房那会，冬子的一个堂哥就趁着混乱将手伸进了她的内衣，她当时一声惊叫，不料却惹得在场的人一片哄笑。碍于面子，小雪没有再深究，也许这只是个意外，她悻悻地想。

作为一个在顺境中长大又读了很多书的90后女孩，小雪讨厌门当户对，讨厌一切世俗的爱情，无力改变别人，但她希望看到自己是一个例外，希望能找一个平凡的男人一起打拼，成功逆袭，而眼下看来，自己真的太幼稚了。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惯着宠着自己的冬子竟然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时脑袋短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又问了一句，那，以后，我们吵架了，你会打我吗？

打！必须打，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冬子脱口而出，此前的一幕让他心跳加快，把气突然都撒在了小雪身上，连媳妇都不会打算什么男人。

小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冬子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悔意，不由得火一下蹿上来，嫁给我这个农民后悔了是吗？当初你眼瞎了吗？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我不拦你！

小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当初从人群中一眼瞄中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她挥身发抖，摞下一句，“冬子我看错了你”，跑了出去……

终于冷静下来的冬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打小雪的电话，先是被挂断，然后就关了机。

乡下的夜晚一片漆黑，刚收过水稻的田野湿润而带着浓浓的草腥气，不时有老鼠从路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几乎碰到她的脚面。远处传来冬子的喊叫声，但她不想理会。小雪走了没多远就怕了，打开手机拨通了老爸的电话……

（三）

小雪在娘家，远离了是非，远离了忙碌，她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至此，她才明白，这种轻松其实才是自己十分依赖的生活常态。可是，自己的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呀，直到她在列车上遇到了冬子那天起，一切都才改变了。可是，当初，分明是自己主动迈出那一步的呀。其实，在过去半年每一天的忙碌中，小雪之所以能相对坦然地面对，是因为都想当然地觉得，忙碌只是暂时的，日子很快就能过好，一年之后去哪旅游，补拍多少价位、什么品牌的婚纱照，她都计划了好多遍。“恶狠狠地赚一笔钱，然后去环游地球”是她激赏的一句话。可是，就眼下来看，似乎很遥远，而且，如果这种挣扎不能很快过去，自己究竟该怎么办，自己的一生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度过吗……太可怕了。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冬子一个人很孤单，但他没有时间难过，如果说贫穷限制的是人的想象力，眼下自己还处于负债状态，开店欠下的债务还没着落，一切都像在考验他的承受力。好在，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内心尚有一份不甘、倔强以及务实。把母亲安顿好后，他就开始四下求职。本地没有大厂，他所学的数控专业用不上，他就从零做起，很快他买了电动三轮成了一名快递员，计件工资，很累，但总比干农活省力气，而且可以多劳多得，吃惯了苦的他，并不惧这个。偶尔，他会想起小雪，但他已经知道她在娘家过得挺好，几次走到她家附近，他突然就失去了勇气，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她和她父亲，一如当初在火车上遇到小雪时一样。这份感情来得太意外，太突兀，有时他简直怀疑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婚姻能使人成熟，哪怕是失败的、短暂的婚姻。小雪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太幼稚太冲动了，两种境遇，两种生活经历，自己怎么就中了邪似地……她不敢往下想。不行，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那就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想再给冬子也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从高中起想象了千百遍的爱情不该这么经不起一点摔打。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胡思乱想之中，也为了不让家人看不起自己，小雪决定走出家门。本来借着父亲的面子，她可以很顺利地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只是，她不愿这么干，自己已经成年了嫁人了。

由于身材挺拔、面容姣好，她很轻松地就应聘成功，成了一家房产公司的业务部副总秘书。副总三十出头，人很英俊，是公司总裁的公子，说话办事眉宇间天然带着一股子处变不惊的沉稳和不容质疑的霸气。初次见面的时候，小雪下意识地将他和冬子对比了一下，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心不知怎么就慌慌的。

制作文档、安排日程，驾驶、陪同老板外出谈判，对于天资聪颖的小雪来说，都不是个事，两下里配合得天衣无缝，小雪很快就成了公司的“红人”。紧跟着，公司关于二人的绯闻也弥漫开来，甚至有传言说曾撞见二人在办公室里搂搂抱抱，还有财务部的人说二人出差住同一个标间，报销用的票据就是证据。不巧的是，公司有一名前台和冬子早年是同学，消息很快传进了冬子的耳朵，也传进了村子里，一些人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除过自尊受到些许伤害，冬子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其一，他压根就不相信小雪是这样的人，虽然二人眼下有矛盾，但半年来的点点滴滴都让冬子坚信，小雪如果是那样的人，根本就没必要蹚自己这个浑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让他们嚼舌头去吧。其二，如果小雪真的这么容易就变心了，那说明小雪本身就不属于他，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自己本来就穷小子一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必为打翻的奶酪哭泣。让双方都好好冷静一下吧，自从小雪离开后，那辆陪嫁的车就停在自家院子里，他再没开过。

（四）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冬子打死也不会选择抄那条近道送快递，即便黑云压城、狂风乍起，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即便他刚刚领到头一个月8000多的工资而过多的已经给小雪买好了生日礼物——一枚小雪喜欢却没有买给她的钻戒，花了他工资的三分之二。近来，在母亲和大哥的训导下，他突然想通了，和难得的爱情相比，面子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小雪曾经为自己心动是因为她认定了自己是一个不屈服于命运的人，那么，自己就努力给她看，自己虽然眼下一无所有，但可以对她好啊。至于那句“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当时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再说了，冬子妈也说了，如果冬子再不行动，她就亲自登门去给小雪一家人赠礼道歉，这么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儿媳妇，她才不肯轻易丢掉。

冬子骑着三轮摩托飞奔，经过一家公司大门的时候，对面一辆出租车疾速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右打方向，不期遇上子半掩半开的下水井盖，只能强行再往边上去，结果一头扎进了那家公司的大门，事有凑巧，里面恰有一辆奔驰开出来，刹车不急，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随着一声巨响，冬子的三轮侧翻，车上的快递撒满一地，冬子也飞扑出去，鼻子与对方车辆的引擎盖接触时，有热热的东西立时流下来。冬子强撑着站起来，伸手一摸，是血。

大门口呼啦一下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先是奔驰车副驾驶上走下一个人，西装笔挺、高大帅气，他低头看了看冬子，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

他抬起头朝门卫室招了招手，立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连赶忙跑过来。刘总，你吩咐。一脸的讨好神色。

刚才你都看见了吧？这边你处理下，我有个紧急会议马上要走。你给办公室打个电话，马上给我另外安排个车。

小雪，小雪，放快点，我们走。刘总转身向奔驰车里喊。

冬子凛然一惊，循身望去，果然看见身着西装的小雪从驾驶室里出来。不过，她显然也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嘴唇发抖、脸色惨白，有点不知所措。

刘总走上去一手搂了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没事，不用怕，让小张去处理就好了，我们走。

小雪没有动，向着冬子叫了一声，冬子。

怎么，你认识他？

她是我老公。

四目相对，冬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大雨突然就来了，人们四散而逃……

（五）

两人终究还是离了。财产分割手续很简单，城里的房子归小雪，陪嫁的车子归冬子，还没有孩子，刚好少了一桩麻烦。办完手续后，两人都感觉如释重负，尤其是冬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借了一件别人的贵重物品，这件东西好看但并不实用，只是因为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或运气的缘故，暂时帮人保管几天而已。眼下终于还给别人，不必再担心意外损坏或被贼偷贼惦记，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而小雪呢，她也如梦初醒，这段失败的感情和婚姻，令他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这是她过于顺畅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重大挫折，而纵观前后，她自己无疑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不过也无所谓了，好在自己醒悟的早，看来一些事情真和书里说的不一样，必须要亲身经历了才会懂得。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小雪叫了一个收废旧的上门，将自己书柜里私藏了很多年的一大堆爱情小说无偿赠送。她明白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此刻起才真正地结束了。

再半年后，当偶然听到小雪嫁给那个刘副总且是奉子成婚的时候，正在跑滴滴的冬子，没有表示一点惊讶，他也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句，去他妈的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