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官故事之二
《华原春梦》
第二部《太平匪事》
第三十八回
方保赢独闯仙客来
范云鹤漫说五步蛇
方保赢回到子午岭客栈,对他三大方仁贵讲:“三大,我已经看到范云鹤了。当下尚不清楚他是不是咱的仇家,我还得跟踪他,出了城再看,他究竟是那路人,一定会在言行里暴露出来。不能只顾报仇,找错了人,便宜了真正的凶手,您说对不?只是尚不清楚他啥时间走,还得打探清了,想让宝瑞跟我再去查看,这个伙计还是很灵敏的。”方仁贵立即去拿家伙,保赢说:“你得看仔细了,不敢弄错人了。”方贵仁说:“你爷爷受害那日,我刚好在太平镇,大概记得范云鹤的模样,是个光头,矮个子,精瘦,就是看身形也能判断是不是,那家伙罗圈腿,走路侧棱身子,肩膀一高一低。你见的这个范云鹤生得啥模样?”方保赢一听,觉得对不上号,他见到的并非矮个子,光头不光头看不见,因他带着毡帽,身材高大;他又一想,那时是三更半夜,看不准也在情理之中,我不如再看看,弄清楚再说,可不能打错了人。他把想法跟三大讲了,三大表示赞同,把宝瑞喊过来交代再三,并嘱咐保赢注意安全,保赢才带着宝瑞去了。这次他俩没有去冯珠珠家的调料店,而是直接去了仙客来客栈。
宝瑞再次到来,还带着一个人,谢掌柜颇感差异。转念想适才他来讲过的话,估摸是生意来了,即刻堆上生意人特有的迎客微笑,呵呵地说道:“宝瑞今儿咋咧,得是一会儿不见我,就想得慌啊!哈哈哈!”
宝瑞也笑了,他并不接谢掌柜的话语,说道:“看看咋样,我说话算数把,把卖山货的给你带来了,”他看一眼方保赢,向掌柜的介绍道:“这位客官,就是要货的人,他可是我们东家的老买主;哦、哦,你们商量正事,我还有事得回去。晚了,东家要骂哩,”说罢,他对保赢点点头,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说,“客官,您跟掌柜的慢慢聊,我得忙去了。我送佛送西天,帮人帮到底,”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生意成了,甭忘了牵线搭桥的。”说完,朝掌柜的报以微笑,甩着袖子,欢快地出门去了。宝瑞很是老道的表现,令保赢暗暗赞许。正是:
原本舞台一过客,
何须场上扮行装。
“不送,”掌柜望着宝瑞背影,拇指抿了抿胡须,微笑着说道:“这货——能得很么,呵呵!”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不屑”二字参合到微笑中,外人却不易看出的。他转过身来,将方保赢打量一番,很和蔼地问道:“请问先生贵姓?从何地来?要买些啥?小店但能满足的,鄙人一定尽力。”听惯了生意人的面面话,保赢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抱拳施礼,说道:“鄙姓方,从华原来,因给西安客户配货,在华原没配齐——就是些山货,听子午岭客栈伙计宝瑞说你这里有,冒昧打扰了。”谢掌柜信以为真,问道:“嗯,宝瑞才也看了,后院仓库里就有些上好的草药,绝对干透的柴胡、党参、杜仲啥的,你去看看,但要了,价钱上好说、好说。”说了他就带着保赢去后院看货。保赢装得像个大买主,昂首挺胸,又斯里慢条,双手背后,打量一下屋里。因他生长在山里,识得很多药材,所以说话就不会露馅,轻松神态也并不是装的。
经过天字一号房间时,他听到那个酒糟鼻子在说话:“……这、这会儿肚子叫唤、唤了,大哥,咱吃饭罢?这儿……”保赢见掌柜的扭头,就加快了步子。来到仓库,他拿起一把柴胡看了看,又拿起一片褐色的杜仲看看,说:“成色不错,一共有多少?”掌柜的说:“柴胡大概150斤,杜仲240来斤,黄芪有百十来斤,还有其他……多着哩。根据成色,你看啥价合适?我做生意向来不过于在价格上加码,要得是细水长流,”他努力标榜自己是生意老手,“生意么,慢慢来,急不得,交的是朋友,更不能要一撅头挖口井,你说呢,老弟?”保赢从他话里听不出啥来,他也不能改变套路,依然说道:“掌柜的不必客气,现在的药材价格咱都清楚,我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你看咋样合适就咋样办,咱都是生意人,没必要啰嗦了;生意么,都得过得去才是,你说是不是?”见方保赢说的有理,掌柜的频频点头,说道:“好说、好说,走,前头喝茶。”
来到柜上,保赢就看到酒糟鼻子和烂眼皮还有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坐在大堂饭桌前。掌柜的一出来,就跟他们打招呼:“范爷,喝啥酒啊,咱这有才从西府运来的西凤酒,要不要尝尝?”戴毡帽的汉子笑着说道:“行啊,先来一坛,不够再上;不过,我听我们的酒晕子说,同官县的荞面饸饹不错,叫小二去端些来;再是老马家的牛肉、牛杂碎都弄上些,咱今儿好好喝几杯,你也来,”他眼睛扫到方保赢身上,诧异地说道,“咦!这位不是在药王山打擂台的方英雄吗?”烂眼皮跟酒糟鼻子也看见了方保赢,也跟着说:“唉,方英雄,巧得很嘛,你也住这儿吗?”掌柜的立刻把眼睛注视着保赢,问酒糟鼻子:“你们……
?”烂眼皮说:“我们今儿早在飞云铺吃饭遇上过,没想到在咱店里又碰上了,真是有缘分啊。”方保赢对掌柜的说:“是的,巧得很嘛,我跟这二位乡党今儿有过一面之缘,还都是在客栈里,确实是有缘分。”戴毡帽的站起身,冲方保赢抱拳施礼道:“英雄如不嫌弃,赏面坐下叙话。”方保赢照样回礼,道:“不知这位乡党是……”掌柜的在一旁插嘴道:“啊,这是……”他见带毡帽的那眼睛看他,便打住了。倒是毡帽自我介绍,说道:“鄙人范云鹤,闲散人,还请方英雄坐下说话。”他眼神犀利,面部表情虽有和蔼色,终挡不住一脸的刚毅,使人感觉冷冰冰的。
疑似仇家范云鹤就在眼前,方保赢感觉到怀里匣子枪在跳动,这不是宝剑要出鞘钢音鸣声,而是他心弦铮铮之音,但他还是努力克制血脉的喷涌,理智告诉他,必须做到克敌制胜才行。他强压怒火,鉴于刚才听三大方贵仁介绍的,那个光头且瘦小的范云鹤和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范云鹤比较,是真是假都无法定义。心存疑虑,不能盲目行动,他要弄清楚,就坐了下来。酒糟鼻子和烂眼皮俩跟他套近乎,热情地给他倒茶。
烂眼皮说道:“方英雄昨日大显身手,兄弟可是大饱眼福啊!”
方保赢客气地说道:“哪里,哪里,昨天强手如云,我也只是侥幸而已。”
范云鹤把帽子脱下,放到桌子上说道:“方英雄谦虚了,他们看不出,我可是看得出的,你的功夫跟那个雒兴华可谓不相上下的哟。请问方英雄是哪里人,到同官来不光是看风景、采购草药的吧,这地方荒山野岭,狐兔出没,可是没啥好看的哟。”
方保赢说:“乡党再莫提‘英雄’二字,不敢当,羞煞方某。某乃华原人,来同官是为凑一点药材运往西安的,恰好……”
他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谢掌柜说道:“恰好这里有些,我刚才看了货,这就要跟掌柜的说定这事呢,就遇上了各位,呵呵,打扰了!”他这时特地注意了脱帽人头,这人并非光头,只见他脸色红润,头发虽不稠密,头发还不短。他就纳闷了,再看他左边的耳苍,可以断定他就是雒兴华给他介绍过的范云鹤。他突然想起了雒兴华的话,便试问道:“我看乡党面相,想起了我同窗好友跟我讲的一个人,我想,是否跟你有些渊源呢?”方保赢突然发出试探,心想看你咋回答,我得设法跟他套近乎,了解这人的真实背景,看看他是否与夜袭太平镇的土匪有关。他见对方并不慌乱,表现出心平气和的姿态与他交谈。范云鹤说:“你说的可是我那贤侄儿雒兴华?”不等保赢回答,他便继续说道,“你讲的不错,我与华原雒家是有渊源,我是看着雒兴华长大的,后来发生了一点变故,有些年头没有往来了。”
方保赢越发感到奇怪,他那么从容,不像是装出来的,这里边肯定有隐情。在看看另一位大汉,一直不做声,表情严肃。他长得大头方脸,头发很长,一条带系着,黑浓眉大眼大嘴巴,鼻子宽大且短,皮肤褐红粗糙,身穿土色衣裳,虎背熊腰,腰间系黑红色布腰带,他也不看方保赢。保赢心想:看来他们对我并没有防范意识,越发觉得自己是否有些过于敏捷了;我得主动些,否则稀里糊涂,什么也不清楚。他便问范云鹤道:“乡党,你这位壮士看起来是大力士呀,身体壮硕的很嘛。”范云鹤微微一笑,说:“好眼力,”他介绍说,“这位是我兄弟,人称气死牛,有千钧之力,曾经拉住滑下山路的大车;他能扛得千斤原木,轻易举起石碌碡。”方保赢听了,双手抱拳对气死牛说:“好汉有霸王之神力,真乃神人也!在下着实佩服,佩服!”
这气死牛大名鲁毛娃,约三十二三岁,鄜州人氏,生的十分魁梧。他见方保赢施礼,便起身还礼并说道:“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都是人瞎胡传说的,我先前当过石匠,吃得多,气力比常人稍大些罢了。倒是方英雄年轻有为,昨日见你身手,甚是佩服得紧啊!”他声音嗡嗡的,中气十足。方保赢听他说话,倒是觉得这个看似粗鲁之人言语却很细致,便知道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不由得警惕一分。这也是人处于事中,思虑就多了许多。
这时,小二端上了酒菜,酒糟鼻子见酒,便慌忙起身给大家斟酒。范云鹤端着酒碗站起身来,说道:“有幸今天在同官和方英雄相见,实乃缘分。来,我们同举一杯,以叙情怀!”话音刚落,就听得店小二喊了句:
“要饭的,怎么就进到堂里来了?!咹?出去!快出去!”
方保赢抬眼看去,只见门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讨饭的,老的是一年纪在五十岁上的老汉,衣衫褴褛,弓腰驼背,拄着一根棍;少的是一六七岁的儿童,骨瘦嶙峋,头大脖子细,像根豆芽菜,两只黑手捧着一只粗瓷碗,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店小二。
老汉祈求的说:“大爷,给点吃的吧,娃实在饿的不行了,行行好吧!”
店小二跟没听见一样,手指着门外,高声喝道:“出去!去去去!”
老汉一只手手搂着孩子,乞求道:“大爷,可怜可怜娃吧,给口剩馍剩汤也行,救救孩子吧!”孩子眼睛瞅着店小二,流露着渴求神色。
店小二上前一步,往外撵他们,嘴里说道:“这世上,哪个要饭的不可怜?我还可怜呢,谁给我吃的?走走走!”
保赢想站起来去阻止店小二,但他没动,他要看看这个范云鹤是什么态度。酒糟鼻子却嚷嚷开了:“要饭的,让你出去哩,耳朵聋了?!”他是嫌打扰了酒兴。烂眼皮也一样,他翻了一下眼珠子,跟着酒糟鼻说:“叵烦得很,哪儿都有要饭的?”对老汉喊道,“老不死的,让你出去,听见没有!”鲁大毛嫌烂眼皮喊叫,说了句:“你咋呼啥,有吃的谁要饭?!看你俩怂势子,才吃了几顿饱饭,就瞧不起穷人啦?老鸹嫌猪黑哩,哼!”烂眼皮不愿意了,他忽地站起,撸起袖子,似乎要跟鲁大毛理论(较量)一番。谁知把鲁大毛火气激起来,把桌子一拍,一桌子盘子碟子哗哗响,就要站起来。范云鹤倒很冷静,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才终止了“理论”的行动,牛眼睛却狠狠地瞪了烂眼皮一眼。
范云鹤看着烂眼皮,带着十分不满,说道:“叫我说,老鲁骂你不亏,”他又把眼睛投向讨饭老汉,语气缓和地说道:“老汉,过来,我这有饭,先给娃垫垫饥。”店小二不明白,想说啥,被范云鹤打断,“你们这些货呀,都是些混蛋,不看老汉跟娃恓惶,讨饭到了门上,还遭你们骂骂咧咧,想咋?看看娃,饿成啥了。”他站起来端着盛牛肉的盘子走向老汉,并对小二说道:“去,拿几个馍来给娃吃,不教你掏钱。”他把牛肉倒进娃的碗里,又接过小二拿来的馍递给老汉,这才回到座上。
老汉千恩万谢,让小娃给范云鹤磕头。范云鹤挡住,又从怀里掏出些铜板塞到老汉手里,说:“你老慢慢吃,教娃也慢些,不敢噎住了,喝些水,我让店家给你来碗热汤……”他正劝着让两个乞丐吃饭,就听门外有人喊道:
“谢掌柜的,我来了,赶紧好肉好酒伺候!”
话音未落,就从门外迈进来一个人。只见这人生的:头戴白色礼帽,肮脏的短褂,畅怀露胸,生得粗壮,眼帘上一块疤瘌,大蒜鼻子,厚唇上下翻,两颗板牙,一短一长地曝露着,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田鼠。他一进门,就看见要饭的,反而对范云鹤、方保赢他们一桌人视若无睹。只见他眉毛一拧,眼窝一瞪,恶狠狠地要饭的嚷嚷道:“嘿,死要饭的,还吃上牛肉白面馍了!”说着手使劲在小娃头上拍打一下,小娃被打的不敢吃了,惊恐地瞅着这位凶神恶煞,浑身哆嗦。他又冲老汉吼道:“要饭的,滚出去吃!你还得住了,把这儿当自己屋里啦?嗯!”老汉受惊似的赶紧拉着孩子的手,端着饭碗就朝外走。他还不甘心,伸手把老汉手里饭碗打掉地上,牛肉撒地,馍在地上滚,碗也碎了。小娃哭着去捡馍,他竟然伸脚将馍踏住。
保赢把这些看在眼里,并不作声。那范云鹤也似乎无动于衷,只管喝酒。而那位鲁大毛却发话了,只见他站起身来,指着白礼帽说:“欺负老汉打碎娃,是好汉,你踏着馍不要动!”那家伙不但动了,脚一拧将一个馍拧碎。鲁大毛就走过去要动手,这时,店家赶忙跑来劝阻。说:“哎哎哎!不要动手,听我说,听我说,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他向白礼帽陪着笑脸,“黄大哥,你来了,我刚在忙别的,招呼不周,还望你老儿体谅!”鲁大毛就要挥拳头,方保赢说话了:“鲁兄弟,你听掌柜的,咱是客,客随主便,不应给主家添麻烦。来,喝酒,喝酒。”那一老一少要饭的趁机走了。白礼帽只顾恶视鲁大毛了,扭头不见了要饭的,嘟噜一句:“死要饭的,敢在我的地盘上寻吃的,活叵烦了!”
范云鹤不动声色,对掌柜的说:“掌柜的,麻烦你再拿几个馍,劳烦给那要饭的送去,账都是我的——再把牛肉加上。”
白礼帽闻言,看看范云鹤,又看看鲁大毛。鲁大毛见他瞪着恶狠狠的眼睛,便要发怒,范云鹤让他坐下。倒是白礼帽心犹不甘,心说,这是哪路子人,竟然在这块地盘撒野,不想混了!但再瞧瞧这一桌人,哪一个也不像瓤茬,思量自己绝非敌手,犹豫了一下,啥也没说,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
* * *
这一幕,保赢看得真真切切,他绝不相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有如此善良之心,“演戏吗?装的吗?还是他发现什么了?”很多疑问闪现在保赢心头,但一闪念之间就被他否定。当他看到范云鹤没事一样回到自己位置,端起酒碗继续喝酒。并且,放下碗时,继续训斥烂眼皮跟酒糟鼻子俩,说他俩是混蛋,没有教养,丢了他的人等等。方保赢看不出一点伪装的样子,疑云渐渐消退。
他便主动和范云鹤说起话来,他说:“乡党老哥,你刚才的举动使我很感动,有怜悯之心,又有好生之德,使我惭愧不已啊!”他端起酒碗说道,“不才方保赢,借乡党哥的酒,敬乡党哥一杯,聊表敬意!”说了,他一饮而尽。然后又说:“善德、仁慈是美谈,也是方某最崇敬的事。我却做不到乡党哥那么发至于心的自然流露,正是人所讲的‘心里有的,才是天然本性’,是真善、真美,反之,做样子的做作行为就是相反,是伪装,是邪恶,是大不道德的。”
他的这番话使范云鹤哈哈大笑,他说道:“哎哟,方兄弟,你这番话说得我羞愧难当啊!”他指着烂眼皮和酒糟鼻子俩,感慨道,“我是因我的这俩兄弟才做得——唉!惭愧得很呐,按说,我既就是装的,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啊!‘不以恶小而不为,不以善小而为之’么。”酒糟鼻子、烂眼皮听不懂何为救赎,也不敢问,都不吭气,只顾低着头喝酒了。鲁毛娃也一声不吭,他给范云鹤和方保赢俩的碗里斟酒,放下酒壶,他才看着烂眼皮和酒糟鼻子俩说道:“打发要饭的也是行善,你俩也是逃过饭的,现在咋就那么瞧不起要饭的了?人不可忘本的,忘了本就等于跟坏人一样了,甚至还不如坏人哩。哼,不要不服气。不知道的人说你们心坏了,知道的人会说你们是小人得志,总之不好听的。”方保赢心说:“没料到范云鹤竟然很会说话,看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我得提防着。兴华说过他武功了得,得制造机会再试探试探他。”
方保赢问掌柜的:“刚才白礼帽那厮是做啥的,咋就那么没有一点人性,横行霸道?那要饭的看来很怕他,咋回事?”
谢掌柜的说:“他就是这地儿的一大无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有名的瞎瞎(hà)种子。说起来,他爷还做过知县哩。我听人说,他爷那人很能干,置了不少家业。到了他大手里,因吃喝嫖赌抽,偌大家业很快就糟践光了,后来连老婆娃都不顾了。结果被官家捉住拉去砍了头。到了这伙手里,基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就变得跟他大一样,不光吃喝嫖赌偷,还跟人斗狠。收受昧心钱,替人出头,心狠手辣,干些欺压善良与打、杀人的勾当,做过不少坏事。过去还在绿营当兵,瞎事做尽。民国了,他依旧游手好闲,勾搭些死狗烂娃——据说还跟石寨子的土匪混到一块,谁知道都做了啥坏事。还有,刚才那位要饭老汉,是恓惶人,据说是逃难来的,路上被碳窠主哄骗去下煤窑。你们不知道吧,下了煤窑就跟下了地狱一样,往往半个月至一个月不得见太阳。人跟碳分不清,衣裳不穿,头包厚厚的布,顶着鸡娃灯,火焰豆大一点,绿莹莹的,趴着挖碳、拉煤。老汉自己都不知道下了多长时间,一次塌方,被煤矸石砸断了脊梁骨,就被碳窠主撵了出来。他这还算幸运的,大部分人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唉!苍生……恓惶啊。”
众人欷歔,这些话他们都有过耳闻,今天才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方保赢又问:“那个白礼帽,如此骄横跋扈,欺压柔弱、善良,无法无天,他叫啥名字,咋就没人敢管?”
谢掌柜说:“他姓黄,至于名字还真的不知道,人都叫他绰号‘黄烂眼’……”
方保赢这就把白礼帽和宝瑞讲的事联系在一块,心想:“这个十足的恶棍,哼!多行不义必自毙,得把这货收拾了,也算为民除害。”他依然很平静地说:“掌柜的,偌大的同官县,就没一个人敢主持公道,收拾他?官府也不管?似他这样搜刮地皮,欺压善良,就可以为所欲为?”
谢掌柜说:“世事混乱,像他这种地痞不算个啥,五王八侯的多了,啥罪恶都有发生,拦路抢劫,入室杀人,贩卖人口,白日放火,偷牛盗羊,坑蒙拐骗,多啦,谁顾得过来。”
方保赢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还就不信猫不吃糨子,由了他胡作非为,祸害苍生。”
谢掌柜的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门外吆吆喝喝地有人来了,“哪来的野汉子,活叵烦啦,敢在同官地盘充好汉……”循声望去,就见黄烂眼带领一帮子人闯进门来,一个个手持棍棒,张牙舞爪。再看这伙人,年龄大都在二十至四十岁左右,一个个生的歪瓜裂枣,插腰抱胸,盛气凌人,其中还有纹身的,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掌柜的赶紧笑着迎上去,抱拳赔笑,说道:“黄爷……黄爷,各位……各位,都听我说……都听我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黄烂眼抽着脸上横肉,推他一把,恶狠狠地说:“说!说你×××,你××是啥东西,有啥好说的,滚!!”
他指着鲁大毛,“你——瞪啥牛眼,出来说话!”鲁大毛就要站起,方保赢冷静地对他摆摆手,让他坐下。他却站了起来,对黄烂眼说:“这位乡党,没看我们在喝酒,你但有话,约个说话的地方,明个——我陪你咋样?文的武的随你。”话音不高,但把黄烂眼震慑住了。他不甘心,或是依仗人多势众,破口骂道:“谁裤裆扯了,露出个你,你是啥东西。”见方保赢穿戴跟人不一样,尤其气势很大,一双眼睛利剑似地插进他的心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尤其对他的骂也不作反应,该不是个银样镴枪头吧?便越发任性了,更不愿就此打住,手又指着鲁大毛,被保赢一把攥住腕子,立时动弹不得,只觉得手腕钻心的疼。
同来的那些人,见对方人拿住黄烂眼手腕不丢,就想动手。保赢暗地一使劲,黄烂眼便跪了下去,对他的同伙喊着:“嫑动,都嫑动!哎哟!”方保赢看都不看站着的那伙打手们,对黄烂眼说:“给你说过了,今天大爷们喝酒,没心思跟你玩,明个再说你的事;你说,明个在哪地方见?!说!!”黄烂眼已是疼痛难忍,话也说不清了,他说:“哎呀呀呀!好汉,饶……饶……”保赢喝到:“说不说!不说胳膊给你拧断,说——在哪,啥时候?!”黄烂眼不说不行,只得说:“在、在、在北门外重兴寺那,晌午、啊、晌午、午……时……分。”保赢手一松,黄烂眼一屁股墩在地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保赢再看他的那些朋党些个,早已不见了踪影。
范云鹤见方保赢制服黄烂眼,颌首称赞,乐呵呵地给他倒了碗酒,递给他,说:“呵呵!好样的,”对鲁大毛说,“看见了吧,人家这才是高手。不要动不动就跟人打锤,凡事得多动动脑筋。”方保赢很不好意思,端起酒碗,说道:“谢谢各位热情款待,如若再有机会见面,我做东,咱弟兄们好好地倭曳一下。我现在还有事,得走了,”他对鲁大毛说,“明个收拾那黄烂眼,你就不要去了,我正要找他,替一个人出气,他就寻上门来了,呵呵,确实是缘分。”
范云鹤大约早就觉得方保赢的言行怪怪的,他只是装作不知而已,现在方保赢要走了,他便说道:“再坐一会儿嘛,急啥?”方保赢说道:“不是急不急的事,有一桩事,压在心里已久,一日不解决,就一日寝食难安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地注意了在坐的人,觉得他们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倒是范云鹤问道:“何事足以使兄弟挂怀,令兄弟寝食难安啊?”方保赢一字一句地说道:
“寻一个仇人!”
“仇人?”范云鹤问道,“啥仇人,令你这位大英雄也如此作难,可否道与愚兄一二?”
“可以。是杀害祖父之仇!”方保赢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哦,难怪我初见你,就觉得你眼睛里流露这杀气,敢情是把我当成仇家了,到底咋回事?”
“唉,一句话,血海深仇。”
范云鹤若有所思,其余三人看着方保赢,一时谁也不知道都在想啥。还是掌柜的走过来问道:“各位,还要酒不?”酒糟鼻子答:“要要要,甭问,只管上就是。”范云鹤发话了,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大洋往桌子上一放,指着酒糟鼻子他们说:“好了,在来二斤,给他们喝,”又跟方保赢说,“方兄弟,你跟我到后院来一趟。”他又跟小二摆摆手,“小二,给我沏壶好茶,送到我房里来。”
保赢随范云鹤来到天字号客房,范云鹤请他坐下,一脸严肃地说道:
“方兄弟,我看出来了,你是把我当成你的仇人了,你怀里还揣着上了膛的匣子枪,是不是?”
方保赢一听这话,很感惊奇,他盯住范云鹤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从怀里取出匣子枪放在桌上。范云鹤也坐下,和蔼地说:“兄弟,能不能把令祖大人受害时的详细情况道给愚兄,究竟咋个回事,也好有个说法,或许还有个线索么。”方保赢心里很难平静,见范云鹤如此无事一般,也觉得蹊跷,依然按前头想好的路数探究,说道:“我是太平镇人。”他看范云鹤并无反映,而是认真在听,就继续说下去。他说了他父亲是谁,祖父是谁,太平镇何年何月遭土匪洗劫,杀祖父者如何自称是范云鹤等等,等他把话说完,见范云鹤表情依旧平静。他想你可真的能存住气,现在我你还有何说辞?没料想他是如此说的:
“方兄弟,祖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此时的心情我很清楚,可是我很明确的向你表态,我就是范云鹤,但不是我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也从来没有去过太平镇。信,你可以继续调查,不信,你也可以向我动手,我绝不还手。昨天,在药王山擂台现场,我看见了你和我的侄儿雒兴华,还有台上嘉宾席坐着的雒玉山先生,就知道你们关系非同一般。兴华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跟他大——我那玉林师兄一个脾气,都是嫉恶如仇,如果他能证实是我杀了他朋友的父亲,他也会追杀我的。唉!他也一定给你讲了我过去的事情,今天我给你说,那是一个阴谋,也是我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我说不清,也没机会说清楚。我怎么会去奸污妇女,真是可笑之极啊。”
他一番话语,方保赢也不相信是他杀祖父了,因他懂得江湖规矩,范云鹤就是一个标准的江湖人,武艺高强,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害一个老人呢?他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之中:以范云鹤的身手,杀人何须用枪?而的的确确又留下姓名“范云鹤”,这怎么解释呢?再者,听兴华讲前两年悍匪范云鹤还在华原落入官家手里,在法场又被土匪劫去。哪儿来那么多叫范云鹤的?这些问题使他觉得更有必要问个明白了,于是,他说道:“兴华管你叫达达,我跟兴华同窗又是好朋友,按理也得管你称喊一声“达达”的,可是……”
范云鹤道:“我明白,无需多说,我也很感惭愧——这不怪你,在你说的那个‘范云鹤’问题没弄清之前,你就称呼我‘乡党哥’就行。”
方保赢见他认真,也不再有所顾虑,说道:“乡党哥,我问你,前两年华原县逮住了一个悍匪范云鹤,后来在法场又被劫走,那是咋回事?不知你听说了没?”
范云鹤道:“当然知道了,那个范云鹤就是我。”
方保赢道:“那是为何,可以告诉我吗?”
范云鹤沉思了一会儿,他满脸阴云,眼睛里也晦涩许多,站起身来去开了房门,然后对饭堂方向喊道:“掌柜的,拿瓶酒来,带两个酒碗!”即刻传来掌柜的声音——“来啦。”
小二把酒和酒碗送过来,范云鹤把酒给两个碗里倒了,他端起一碗一饮而尽,也不劝方保赢喝。他放下空酒碗,又沉默一会儿,眼睛露出幽深无底的某种表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方保赢。保赢把荷包拿在手里反复看,见荷包除了上边绣的图案有点特别,在没有和其他荷包有不一样的地方。图案是一株开放的瞿麦花,花朵殷红,枝干纤细,再无其他,看了一整保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 * *
他把荷包还给范云鹤,发现范云鹤眼睛里似乎有了闪光的泪水。范云鹤给他讲了一个凄美而又惨烈的故事:
华原西北方的大山里有个非常偏僻的不大不小的山村,名唤云雾坪,村里有三十多户人家,他们大多以狩猎、采药和种庄稼为生。这个村子和其他山村最不同的就是这里的人全部都是逃难来的外乡人,三十多户人家就有三十多个姓氏。但是,这个村子的历史却有大约四百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的祖先在森林深处发现这儿的时候,这儿就有青石板路,青石庄基,青石雕刻的狮子和其他诸如青石麒麟、石羊、以及栓马桩这些人为的物件,最大的就是村口的石门。他们不清楚是何人遗留的这些器物,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经是个村落。时间久了,一个故事在村里流传,说这儿是在很早的时候一个曾经在朝当大官的人,辞官后带着很多金银财宝率其族人来这里修建的。因这里很偏僻,且山高林密,外人很难到这儿来。他们为了彻底不再跟腐败的政府接触,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这大约受“桃花源”的影响吧。那个当官的把朝廷的那些习惯也带来,命族人和村人称他为“皇上”,他自称为“朕”,族人和他人皆自称为“臣民”。后因天下大乱,到处有人揭竿而起,皇帝就派人四处调查可疑之处和有谋反之人。探子来到这里,遇一放羊老汉,问此处何地?此地何人当家?老汉说,此地乃云雾坪国,臣乃云雾坪国民,当家人是皇帝,名讳万万不敢信口胡说的。探子便报知朝廷,朝廷派兵围剿,云雾国至此灰飞烟灭了。这里归于自然多少年,具体的谁也说不清楚,但这儿的水土和气候很适宜人居住,尤其这里的女子个个长得水灵。范云鹤就是这村里的猎户后代,他的父亲不光会打猎,也懂得很多草药,被西安一位药材商看上,他就成了这位商人委托收购药材的代理人。他父亲为人诚实,很得药材商人赏识,时间长了,商人便提议把他家搬到省城。范云鹤少年时就去了西安。商人膝下有一女,名唤沈素英,较范云鹤小三岁,聪明伶俐,是商人的掌上明珠。而商人看上范云鹤的聪明和勤奋,就有心把女儿许配给他。他的父亲好武,又跟太白武馆掌门相识,就将儿子送到武馆习武。范云鹤因学得认真,很得师傅青睐,特地教给他诸如轻功、铁砂掌、铁布衫等多种绝技。范云鹤不负师傅一片苦心,在屡次押镖过程中表现尤为突出,在江湖上名声大震。那商人因生意上屡屡亏损,接二连三地出事,又发生了大的火灾,家里发生变故造致破产,商人夫妇先后故去,只留沈素英孑然一身。素英被她表姑收养,那时她才十一岁。她表姑父是骡马市一牙子,接触人很杂,三教九流;好杯中之物,整日喝得烂醉。后来她表姑因病去世,素英还不到十三岁。她表姑父很快续弦,娶了一个牲口贩子的遗孀。这遗孀不是省油灯,背着男人偷汉子,小素英变成了碍眼的,她就千方百计地寻素英不是,整天骂骂咧咧地找茬子。素英的遭遇传到范云鹤耳朵里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就去她表姑父家要将素英接回,没料想素英已经被她姑父和那续弦卖给了青楼——一个叫做繁华书院的妓院,而且才走一会儿时间。他便回去取了钱到繁华书院,老鸨子社会背景很杂,所以也就很霸道,看眼前这年轻人要赎回她刚才买来的“摇钱树”,很是恼火,便唤来手下的打手要把他赶出去。谁知她的一群打手竟然不是这一个毛头小子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还把繁华书院的客房一一打开看了,也没有见着他的沈素英。便拿老鸨子是问。他没有料到的是他在踢腾书院时,惊扰了其中的一个嫖客。这嫖客不是一般的嫖客,而是子午岭里的一个土匪头子,江湖人称五步蛇,做事以毒、辣、恶、狠著称。他正在跟一个相好的调笑,房门被一个愣头青踢开,只将他瞅了一眼就过去了,门也不关。他恼怒至极,穿了衣服,不慌不忙地出门去教训这小子,正看到这小子跟老鸨子在嚷嚷。他便走了过去,那老鸨子一看见五步蛇就大呼小叫起来,要五步蛇帮她教训教训这小子。范云鹤也因年轻气盛,自然不把五步蛇放在眼里,俩人便二话不说地动起手来。虽说五步蛇是一个悍匪,但遇着初生牛犊不死的范云鹤,他还是没有占到啥便宜,范云鹤没怎么样,他倒是挨了两脚,还断了一根肋骨。一块跟五步蛇来繁华书院的还有他的两个兄弟,这俩人也被范云鹤惊了,见到他们的老大跟愣小子打在一起,便跳过来帮手。范云鹤打了几个回合,见自己不是对手,便瞅了个空子逃了出去。等他晚上再去就沈素英时,看到的只是她的尸首,而且官府的捕快正等着抓他,要不是他身手敏捷,被抓去砍头也未可知。更令他困惑的是他回到太白武馆时,太白武馆也在等着抓他,他有口难辩,只得逃之夭夭。后来瞅机会潜回去跟掌门解释,掌门那里已经有了书院老鸨子的人证和官府的追查令,掌门也只得把他驱逐出门了事。所以,一个不为人所耻的罪名他就得担着。他不甘心,经过多方打听,得知五步蛇在子午岭里干土匪,他就追寻到子午岭一带搜寻,发誓要报仇,恢复名誉。子午岭方圆八百里,他不知道五步蛇活动的具体地方,只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寻找,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人也从愣头小伙成了中年人。这期间他结识了烂眼皮、酒糟鼻子、鲁毛娃和一群因穷困铤而走险的人,后来被他们推举为大哥,也在子午岭
的山里当起了土匪,虽说不打家劫舍,但是为了一大群人的吃喝和要对付其他土匪的袭扰,他也得干些抢劫恶人的事情。当然,他没有忘记寻找五步蛇,始终打探着五步蛇的消息。一次,听到五步蛇一伙在店头不远的仙娥寺一带活动,他便带人连夜赶了过去。仙娥寺是在唐朝就很有名气的一座寺院,因李世民的妹妹多次来此上香,故而寺庙建设叫其他寺院要好很多。但是,仙娥寺的所在地却很险要,是在一座大山半腰而建,背倚大山洞,只有一条险峻的小路可通,四下尽绝壁石崖,可谓“一夫把关,万夫莫开”。范云鹤知道五步蛇的手下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主要的是他们手里有几只驳壳枪,听说这个五步蛇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所以他不敢小觑。他带着他的弟兄们小心翼翼地在仙娥寺附近转悠了半个月,终于摸清了五步蛇的活动规律,他便在路上设伏,守株待兔。这天五步蛇带了二十多个喽啰下山来,中了埋伏,五步蛇的喽啰一个也没回去,五步蛇却带着伤逃脱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找不到五步蛇的踪迹了。更没有想到五步蛇会以他范云鹤的名字在外作恶,而且是在太平镇赫赫有名的方家留下了他范云鹤的恶名,这在江湖上是最令人不齿的嫁祸于人卑鄙行径。还有一次,是在他埋伏了五步蛇的第二年夏天,有一个年轻的乞丐病倒在路上,刚好被范云鹤遇见,范云鹤就让部下救了他。乞丐病愈,非要报范云鹤救命之恩,就留到了山寨。不久就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劳,赢得范云鹤垂青。过了没几天,这人就告诉范云鹤说,他知道华原某地有一笔大财,可以手到擒来,范云鹤就相信了。听了他的话,范云鹤只带了三个人下山,结果中了奸计——落进人家提前设好的陷阱里,被官府拿住。后来才知道那个乞丐就是有人顾下的,至于是谁干得,官府的人也不清楚,只晓得有人报信,这个人是谁?没人知道。范云鹤啷当入狱,自然判了个秋后斩。多得他的那些弟兄们,不惜花钱财,买通狱卒,布置法场人员,最终以几个性命的代价劫走了范云鹤。范云鹤这才如梦初醒,晓得从头至尾皆是这个五步蛇所为。他就想到了西安那个繁华书院的老鸨子,独自去了西安,没料到那老鸨子早已被人杀死,现任的老鸨子是原先老鸨子的账房先生。他告诉范云鹤说:
“你要想捉住五步蛇,搁以前还可以,他是这儿的常客,自打先前掌柜的死了,他就没来过;至于沈素英的事,是五步蛇要的压寨夫人,他们两个狼狈为奸,先后由她出头拐骗了七八个漂亮女子,都被五步蛇带走,一个也没见回来。那次五步蛇就是来接沈素英的,结果被你搅了局,你走后,那女子从后窗户跳楼死了;死在大街上,她没法给官家交代,她跟那个五步蛇就编了个范云鹤强奸的故事。再后来,也是五步蛇最后一次来这里,他得意地对她说,范云鹤被他设计入牢房了,只等秋后问斩。还听他得意洋洋地说,设了个小小的计谋就把不可一世的范云鹤给拿下。”
范云鹤听罢,更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他本来要去见师傅把话说清楚,再想想无凭无据,谁人能听信?他发誓一定得活捉这个五步蛇。他觉得一个小小的五步蛇竟然毁了他一辈子,也使他无法人前做人罪魁祸首,曾对手下人讲:“谁逮住五步蛇,老子给他一万大洋!”但再也没了五步蛇的影踪,他也只得等待时机。这次他去药王山看打擂台,一半是为了寻找五步蛇,一半是想看看华原人对卢军的争杀。没料到他到了那儿就看见了雒兴华。他怕兴华看到他,赶紧跟手下人换了帽子。他特别想上去跟兴华见面,可又没有见面的理由,名誉没有恢复,是绝不见故人的。今天,他才知道五步蛇让他背了太平镇欠了血债,真是可恶至极!可恨之极!幸亏这个方保赢不是莽撞人,否则,他是怎么死的他绝对不会知道,方保赢的身手昨日见过,何况他还带着枪呢。
范云鹤的故事,使方保赢将信将疑,他也觉得一般的土匪是不会在作恶地留下姓名,但也有例外,也有极个别势力大,武艺极高的土匪才会不顾一切地张狂。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地相信范云鹤,晓得江湖险恶。
范云鹤也看得出他的顾虑,他说道:“方英雄,你们有谁看到过杀害方老英雄的凶手?”方保赢说:“我没见过,当时我在津门读书;我三大看见过,因天黑,也没看清楚;按他讲的凶手是个光头,个头不高,瘦瘦的家伙。”“正是,”范云鹤说,“他脸上有一个很明显的刀疤,暗紫色的。”方保赢沉思一会儿,说道:“我能否跟你手下的人证实一下这个事情?”范云鹤没说话,起身到门口,对饭堂方向喊了声:
“毛娃,你几个过来。”
他回到原位,对方保赢说:“他们来了,有关五步蛇的所有事,你随便问。”说了他就要起身出去,方保赢没拦,而是说了句:“不用走,我问就是。”这时毛娃一行已到了门口,方保赢起身招呼道,“来来来,各位老哥坐下说话。”毛娃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上,烂眼皮和酒糟鼻子站着。烂眼皮对范云鹤说:“不坐了,大哥有话说,我们还要喝酒呢。”范云鹤严肃地说道:“不是我要问话,是方英雄要问的,你们都得知道啥说啥,不可隐瞒半点,知道吗?”三人异口同声:“知道。”喧宾夺主,倒把方保赢弄得很不好意思,他问道:
“你们谁见到过五步蛇?”
三人都说见过,酒糟鼻子说:“剥了皮我也认得他。”
方保赢又问:“五步蛇长得啥样子?”
“我说,”烂眼皮抢着说:“瘦猴,光头,脸上一个刀疤,说话总是恶狠狠的,走路侧棱肩膀。”
鲁毛娃说:“腰里总是别着一把驳壳枪,好系红腰带,脑袋跟个夜壶差不多,属于小蒜头(sǎ)一类的。”
方保赢再问道:“那么这个家伙咋样对不起你们范大哥的?”
三个人几乎同时说道:“他到处做坏事,留下我大哥的名号,可恶至极!!”
方保赢起身,双手抱拳,跟范云鹤说道:“范英雄请受我一拜,今有冒犯,万望体谅,不才方保赢给您赔罪了。”说着就往地上跪拜,范云鹤赶紧拉住,说道:“不敢,不敢,你所讲的一切我都理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搁给谁都会跟你一样的,再不敢折杀我了!”方保赢说道:“一定要拜的,你是我好友雒兴华他大的师兄弟,兴华管您喊啥,我也得叫啥,否则显得我方保赢就没礼数了。”范云鹤拉住方保赢坚决不让他跪下,说道:“好了,这下咱们喝酒去,庆贺庆贺,庆贺一下你昨日打擂台可以吗?哈哈……!”鲁毛娃他们几个也跟着傻乎乎地大笑。
有了彼此的了解,范云鹤这次是真心地跟他坐在了一起,他们推杯换盏,很是快活。不知不觉地夜幕已拉上,灯光里鲁毛娃他们已经尽兴,回房休息了,而方保赢和范云鹤还继续说他们所关心的话题。范云鹤说:“这下有了方兄弟的帮助,找到五步蛇这个瞎东西不会太难了。”方保赢说:“还有兴华,以他们家在华原的实力,也一定能助咱们一臂之力的。哦,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原委跟他讲清楚。”方保赢已经看得出来范云鹤这些年来所经受了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心理折磨,他现在很激动,或许他把他已经当成了雒兴华。他告诉范云鹤说,过几日雒兴华要去太平镇,要他一定也去。范云鹤自然乐意,他说:“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高兴,至少能把这多年来的心里话讲了出来,感到浑身轻松啊!”他们一直说到很晚,直到方贵仁带着人冲了进来。
原来方贵仁得到宝瑞的话,就立刻召集他在同官县附近的人手,包围了这个客栈,一直等着方保赢出去就动手,可再等不见保赢出来,就派人察看。发现他跟一个陌生人一直在喝酒,就有点糊涂了。又看他们俩人谈得投机,越发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带人进去问个究竟。保赢看见三大带人进来,明白怎么回事,便打发其他人走了,让方贵仁留下跟他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方贵仁相信侄儿的智慧和为人,一点也不怀疑这个范云鹤就是那个他也看到过的凶手。他跟范云鹤讨论了所知道的子午岭地区的土匪,但谁也说不清楚这个五步蛇的老巢在哪儿,就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方保赢倒是突然想出了个问题,他说:
“这个五步蛇会不会压根就不是子午岭里边的土匪,而是哪个地方的地头蛇啊?可是既然你们在仙娥寺打过他们,他们怎么会不见了呢?再者说,他又会跑到太平镇去和设计把您弄到牢房里去呢?这也太讲不通了吧?”
范云鹤也感到奇怪,难道他们那么多的人会是一群复活了的僵尸不成?他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倒是方贵仁说出了一个情况使他们的思路有了新的进展,他说:
“有这股土匪,一定有。只是他们在仙娥寺遇袭之后就消失了而已。你们想想,他一下子损失了二十多个人,那个当头的一定得给这些人的家人有个说法,何况他也不一定有太多的人,剩下的人还等着他替那些死鬼们报仇,他就得设法要你的命。从他嫁祸与范云鹤,也可以得知这家伙他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或者他在江湖上仇人太多,只得出此下三滥的手段;再一个,他和他的手下就是子午岭附近的人,他先把他的那些兄弟们解散回家,需要时再纠集起来做坏事,这样他们的目标就消失了,人散在了各地的乡野里,只要不干出大事,谁会知道他们是土匪?大部分的土匪只有聚集在一块才看得出是土匪,在他们家乡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少数的惯匪才有容易察觉的匪气,是不是?”
方贵仁这番话提醒了范云鹤也给了方保赢一个思路,他脑海里开始酝酿一个复杂的寻仇人之路,而范云鹤则把手在自己头上一拍,说了句:“我知道了!”而方保赢为得到了仇家信息,十分欣慰。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湖乱道,烟笼雾罩,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