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八 潜伏)
八 潜伏
对峙双方虽然戒备森严,但石泰来习武多年,越过防线只身潜入衡州城内,并不太费劲。潜入衡州城后,石泰来先在城里偏僻处找了家小客店住了下来。为掩人耳目,他化名徐书棠,平时扮成落拓书生模样,对外言道因战乱而家园被毁,逃到衡州来投奔亲戚,只是这门亲戚多年未走往,一时没有寻着,因此暂时寄居客店,平时早出晚归,说是去寻访亲戚下落,实则自然是去城内各方查探,以觅良机。
衡州城虽然刚刚经历战火,有些破败,但是城内近几个月来颇为热闹,大街上运输木料石材的马车络绎不绝,一队队军士往来巡逻,果真如总督蔡毓荣所说,吴三桂正在衡州城内大兴土木,看来修殿称帝一事,所言非虚。经过一番整饰,这衡州城也慢慢恢复了湘南重镇的气势。
趁着吴三桂尚未亲临衡州,防卫还不算特别严密,石泰来在城内潜伏月余,把全城上下仔细查探一番,各处屯兵布防心里有了底数。转眼间冬去春来,大地回暖,袭人的寒气慢慢消退之后,衡州城内更加热闹起来。吴三桂明显加快了督促建城的节奏,看来他已经等不及要做皇帝了。城内增调了从云贵各地征来的工匠,也调来了越来越多的亲兵卫队,坊间有传言,不出两月,吴三桂就要亲临衡州城,登基称帝了。
城中守卫数量倍增,防卫自然愈发森严,新修的皇宫周边半里地内禁止寻常老百姓靠近,一经发现,立即拘捕入狱。开春后,兵士们甚至每日到客店盘查核对旅客身份,严防清廷派人混入城内。石泰来揣度时势,知道客店不是久留之地,须有其他打算,不然终究要遇上麻烦。况且一旦吴三桂来衡州,必然深居宫中,不肯轻易出宫露面,在潜伏的这些时日,自己虽然把城内各处布防查探详细,但尚未踏进皇宫一步,于日后的行动大有不利,必须找机会混入宫里,事先勘察进退路线,方能增添胜算。现今这城中除了成群结队的兵士外,就数筑城的工匠多了,这些工匠除从云贵川调集的外,还有不少本地周边征的劳力,人口庞杂,混入其中作为掩饰,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更有可能接触到宫里。石泰来留意到前些日也有军士到客店强征壮丁,掌柜的花了银子打点,才勉强应付了过去,心里便有了计较。
一连几日,石泰来故意欠着房钱不交,这一日客店掌柜终于找上门来,催收银子。面对掌柜的催讨,石泰来摆出一副窘迫的样子,支支吾吾不敢多言。掌柜本就以为他是个落拓书生,手头必然很紧,这一连几天不交房钱,心里已经起疑,见他这般模样,更是以为这穷书生已经把钱花光了,交不出银子来,上前一步扯住石泰来衣襟,嚷道:“好你个臭小子,你兜里有几个子儿你自己不清楚么,这要是钱花完了,早点结账退房便了,为何还要赖在我的店里,白吃白喝这几天。现今周王登基在即,衡州即为京城,万岁爷一定容不得有人在天子脚下白吃白喝,欠钱不给!你要是拿不出钱来,我可要报官了。”
石泰来听着心里好笑,为了催要这几吊房钱,竟然都把吴三桂搬出来了,但是他嘴上不作声,仍然是一副穷书生的窘态,求饶道:“好大哥,我也不是有意赊欠,你可千万不要报官,要是官家把我拿了去,投入大牢,那可如何是好。”
掌柜冷笑一声道:“你可倒想的美,在我这白吃白喝不够,还想去牢里继续白吃白喝。如今前方还在打仗,牢里关的都是阵前的俘虏,你想进去,还够不上份量。万岁爷正在修城,怕还差几个人手,你要是交不出房钱,我就把你交出去,给我家店里顶一个壮丁的员额吧。”
这强征的壮丁参与修城,干的是最劳累的活,期限将近,监工催的又紧,当场累死的也不鲜见,实则比投入大牢还要凶险几分。石泰来装作不经世事的迂腐书生,说到:“我常听我娘讲,那牢里是万万去不得的,牛头马面都在里面住着,一不开心就索了你的命。这修城不就是建房砌墙么,我在村子里也帮过别人忙,只要大哥不把我报官送牢里去,其他都好说。”
掌柜这么随意一提,没想到这傻小子竟然同意了,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这书生真是个呆子,怕是把修城当成盖茅草房子了,到时候可有得你苦头吃。一个壮丁员额可不是几吊房钱就能解决的,这桩买卖可是赚大了。掌柜生怕石泰来反悔,连忙说到:“穷小子,今天遇上大哥我心情好,就允了你,再送你两顿饭,让你住一晚上,明天就随我去官家报到吧。”
石泰来又装着不放心的说:“店家,咱们可要说好,等我去帮修完房子,那赊欠的房钱就两清了。”掌柜故作勉为其难答应,晚上自然加派了几个伙计在门口盯住石泰来,防止他溜走,第二天不等军士过来盘查征要,一早带着石泰来去督城官那登记录用。
衡州城皇宫的修筑虽然已近尾声,但仍是诸事繁杂,忙得不可开交。石泰来并无木工泥瓦匠之专长,只能跟着干些搬运石材的苦力活。每天早早的被轰起来,一直干到日落西山,好在石泰来体健,又习有上乘心法,这点劳力倒也不在话下。这督建皇宫的名唤骆文德,被吴三桂封为侍郎,此番奉命修筑皇宫,自然诚惶诚恐,加倍专心,每日骑着马往来巡视。骆侍郎本性情暴烈,如今期限将近,更是心急,动辄大发雷霆,稍有不合意在马上提了鞭子就抽打,监工和匠人们深有怨言。
转眼石泰来被征为劳役已有十来天,皇宫各殿已经筑成,这一日铺设宫前的青石路面,一直干到掌灯时分,骆侍郎仍然不让休息,说是明日周王亲信大将军夏国相要来检视皇宫修筑进展,务必赶在大将军来前把这青石路铺好。这条路是皇宫门面所在,用的都是上百斤的水磨青石,甚为沉重,匠人们劳累不堪。临近子时,尚有一小半青石块没有铺好,一位侯姓监工向骆文德建言道:“骆大人,匠人们干了一整天,确已身疲力竭,再干下去,怕是会误了明天出工的时辰,我看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让大家伙回去歇一歇,缓缓劲。”这侯姓监工以前是吴应麒帐下的一名下阶武将,带领人马冲锋陷阵,也有些战功,在衡州之战时腿上中刀,落下伤残,不能上阵厮杀,因此攻下衡州后便留了下来,改做了监工。侯监工见过大场面,为人还算仗义,因此在一众监工匠人们中颇有威望。今日他见大家实在劳累,因此仗着自己有些资历,又曾是大将军吴应麒帐下一员,出头说了句话。哪知骆文德一心想着赶工期,哪理会这些,他话音还未落,骆文德一马鞭已经抽到了脸上,喝到:“哪有那么多说的!告诉你们,今天的活必须干完,明天的工也得按时出。要是哪个有拖沓延误,有你们好看!”这一鞭抽得劲道足,侯监工半张脸顿时肿了起来,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这修筑皇宫事关重大,真要误了工期,这个罪责自己可担当不起,因此强压怒火,不作声退到了一边。莫文德又不住的呵斥催促,咒骂连连,众匠人无奈,只好继续搬石铺路。
又干了两个时辰,终于把这条路铺完,众人劳累不堪,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听见屋里鼾声如雷。但石泰来虽困乏,却无睡意,只因这几天来跟着众人在皇宫里干活,虽然初略的见识了各殿的构造布局,但却十分的不详实,尤其是各殿内部设置,所知甚少,不免有些心急,一时没有入睡。正在石泰来辗转反侧之际,忽听屋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人压低嗓音说到:“侯大哥,人到齐了,咱们这就出发吧?”另一人回应道:“恩,弟兄们注意手脚利索点,这里人多嘴杂,不能让旁人知晓了,咱们这事要是传出去,脖子上有几颗脑袋都得搬家。”先前那一人说:“大哥放心,今天大家累得不轻,早就睡熟了,怕是叫都不容易叫醒。”
这被唤作侯大哥的,自然是晚上刚挨了鞭子的侯监工,看来他余怒未消,纠集了几个相熟的,要去找那骆侍郎的麻烦。石泰来一时好奇,有心想看看这个骆侍郎出丑,待这伙人走后,他悄悄的起身,穿鞋出门跟了上去。石泰来身法迅捷,又隐匿在黑暗中悄然跟随,侯监工一伙自是难于察觉。但见得侯监工一行共四人,出门拐了几个弯,行不多远,到了一处府衙,想必就是骆文德的住所。石泰来隐在黑暗中观察,认出其他三人也是监工,平日里没少被骆文德呵斥责罚,早有怨气。四人身手灵活,看来有些武功根基,到府外院墙边上时,四处看看无人,取出青布蒙在脸上,其中一人蹲下,其余三人踩在他肩上,攀入府内,先前这一人起身后拔出一柄短刀,拢在袖子里在墙外戒备。
石泰来见这人亮出了刀子,心里一惊,他性情善良,待人宽宥,本以为这几个人只是负气过来闹事破坏,不曾想还携有凶器,不知那潜入的三人意欲何为。石泰来绕过院外这人,从另一处跃入院内,甫一入院,就闻到一股血腥味,方知这伙人不止是过来闹事,而是动了杀心。他哪知道,这四人中多有行伍经历,乱世中见惯杀伐,别人的生死在他们眼中也只不过是那点份量,于他们而言,这种事情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必须果敢勇决,以绝后患,此番行动,就是存了血洗骆家以泄愤的心。石泰来心存忠厚,虽觉得那骆文德可恨,但毕竟是奉命行事,要取其性命,总还不至于,何况累及其他无辜家眷,更是不应该,一时踌躇,不知如何应对。正犹豫间,忽听后边厢房传来一声女子尖叫,不待细想,飞奔至厢房边上,见房门开着,闪身入内,藏身于暗处。
这是一个富家女子的闺房,绣花锦帐,满屋飘香,陈设虽不算豪阔,却也精致用心。此时屋内一蒙面男子手持短刀,正在向一女子逼近。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左右,花容失色,云鬓散乱,倚靠着梳妆台拿着一把剪刀作势乱挥。蒙面男子见那女郎容貌清丽,又无人驰援,忽然心生邪念,返身把房门从里面栓上,拈刀逼近女郎,嘴上嘿嘿淫笑。女郎虽然惊慌,却也有些胆色,对蒙面人喝道:“站住!你若是图财,我这里有些值钱的金银首饰,尽管拿去。你若是图谋不轨,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说罢从梳妆匣内取出些金银器物,往身前一掷。蒙面人怕发声被人认出,只嘿嘿笑着迫近,并不接话,但显然他并不只想取些财物就走。女郎无计可施,时而把剪刀架在颈间以死相挟,时而拿剪刀乱挥乱舞。蒙面人突然一探手,一把抓住女郎的剪刀,顺手夺过扔在一边,又拿刀子在女郎脸上比划,以毁容相要挟,迫其就范。
石泰来见蒙面人如此调戏女子,怒由心生,情急之下顺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盏小酒杯,掷了出去。比起蒙面人这种草莽之辈,石泰来是何等功力,他这一杯子掷出,迅捷无伦,这蒙面的汉子只听见身后“嗤”的一声,紧接着手腕就是一阵剧痛,刀子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惊愕之余,顾不上回头细看,忙放开女郎,弯腰用另一只手把刀拾起,藏在屋柱之后,提刀护住身前。
方才事态紧急,石泰来不及多想把杯子掷了出去,出手后再一细想,自己有要务在身,不能在今夜节外生枝,惹出别的麻烦,扰了大局,不露身份助女郎脱困即可。石泰来把屋子来回打量了几遍,有了主意。他从身旁桌上取了一方手帕把脸蒙上,黑暗中移身到房门口,取下门栓把房门打开,用手向房门外一指。蒙面人听到门响,探头一看,只见门口处多了一人,此人虽然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处,仍可见其长身玉立,气度不凡,又见这人把房门打开后用手指向门外,自然是要自己滚蛋的意思。蒙面人回头看看那女郎,但见其柳眉微蹙、朱唇半启的诧异神色更显娇美,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心,但从门口这人刚才掷杯子的功力来看,怕是今天来的四个人合伙一起上也绝不是对手,今晚是讨不到便宜了,能够脱身已是万幸,好在自己一直未显露身份,尚有退路。蒙面人一步步挪到门口,眼睛紧紧的盯着门口来人,生怕他再次出手。所幸这人只是瞪着自己,并未有其他动作,而屋里那女郎也呆立在那,没有缓过神来。蒙面人甫一踏出门槛,立马拔腿飞奔,翻身出了院外。此时,骆家府上卫士已经反应过来,院内一片嘈杂,另外两名刺客见已无机可乘,只好越墙而出,四人怕骆府卫士追赶,汇合后迅速离去。
石泰来见女郎已脱困,正欲离去,忽听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骆文德喊道:“梅儿,你没事吧?”听声音已经到了门口,再要出去,那就正好撞个正着,脱身可就有点麻烦了。石泰来正踌躇间,屋里那女郎已然会意,突然喊道:“爹,先别进来,我衣服还没穿好呢。”边说边冲自己指了指床帐后面。石泰来见屋里无别处可藏身,无奈只好闪身到女郎床帐后面,猫腰藏了起来,同时手中暗扣几粒石子,万一那女郎把自己指出来,随时发射石子,夺路逃走。
女郎见石泰来藏好后,用手理了理衣服,冲门口说到:“爹,可以进来了。”话音刚落,骆文德携几名府上卫士推门而入,见屋里东西散落,忙问道:“梅儿,爹让你受惊吓了,歹人没有伤着你吧?”那女郎回到:“爹爹莫要担心,歹人闯入后,我拼命反抗,他还没占到便宜,就听外面爹爹带人过来了,赶紧溜了。” 骆文德见女儿没事,松了口气,命人把房间散落的东西收拾好,又问道:“梅儿,你可见那歹人模样,他往哪逃去了?”女郎想了想,回到:“那恶徒像是有备而来,径直摸到我房内,但是他蒙着脸,看不清模样,也不曾说一句话,孩儿不知他的来历,一听到外面有动静,就马上逃跑了。”骆文德听罢,又絮絮叨叨抚慰了女儿几句后,就带人出房门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面临险境,但这次不同以往,石泰来躲在床帐后手心微微出汗。一来对方人多,万一被发现,纵然能够突围逃走,也极有可能于打斗中被人察觉身份,则潜伏数月前功尽弃,刺杀计划更是落空。二来一旦被发现,那女郎在屋里藏了个人,也有损她的清誉。好在有惊无险,骆文德和府上卫士确也看到刺客翻墙逃逸,因此不疑有他,布置加强府上巡逻后,带人出门追捕刺客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那女郎开口说到:“恩公,他们都走了,可以出来了。”石泰来从床帐后出来,冲女郎抱拳施礼以表谢意,便欲离去,那女郎却又说道:“恩人留步。小女子姓骆,名唤珺梅,多谢恩人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知恩人可否留下姓名,日后登门拜谢。”言辞颇为恳切。石泰来一时愣住,虽然刚才这女郎为自己掩饰,有些义气,但毕竟二人身后的两个阵营势同水火,自己又有重任在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女郎见凶徒离去已久,石泰来仍然不肯摘去脸上手帕,又故意躲着不见府上其他人,知其行踪隐秘,不愿透露身份。她看石泰来身着粗布旧衣,满是尘土,像是清苦之人,略加思索,从梳妆盒里取出一只金质发簪,递给石泰来道:“恩人如有不便,不说也无妨的,如若今后恩人遇上甚么难处,小女子虽年青力薄,帮不上什么,好歹也要央求爹爹,帮衬一二。这支发簪是前些日子爹爹送给我的,恩人你且留着,日后以此为凭,或可相认。”
石泰来知道这女郎是以相认为托词,要以礼答谢,他本是顺手相帮,亦不想与骆家有更多瓜葛,正待推辞,随意瞟了一眼那支金簪,却发现这簪子瞅着有点眼熟。这支发簪以纯金打造,簪体两股相绕,尾部盘成如意模样,上面缀有两颗圆滚滚的珍珠,虽不算是稀罕器物,却也款式新奇,做工精美,市面上并不多见。石泰来想起,母亲好像曾经用过一支同样的发簪,于是顺手接过,细看之下,发现簪子上镶的这两颗珍珠,一颗雪白,另一颗色泽偏黄。石泰来记起,自己小的时候,曾拿母亲的那支发簪玩耍,一不小心把其中的一颗珍珠摔掉了,后来母亲又去店里另配了一颗珍珠,却再也找不到同原来一模一样的,母亲虽不甚满意,却也只好将就了,为此自己还被父亲好一顿责罚。石泰来大为惊诧,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但也不敢贸然确定,故作随意的说道:“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凑巧从府外路过,听到叫喊,顺手相助,实在算不上什么,姑娘却以如此厚礼答谢。我看这簪子精美,得来一定不易吧?”
骆珺梅见石泰来把发簪端详良久,又不急着离去了,反倒问起发簪的来历,微感诧异,心想这一身粗衣的汉子,怎还会对女人家的器物有兴致,看他先前作为,不像是贪财之人,又不便发问,只好回到:“恩人休要客气,区区小件,听我爹爹讲是前些日子一位江西的乡绅送的。”
石泰来一听“江西”二字,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问到:“噢,想不到令尊交游广阔,竟还认识远在江西的朋友。”
骆珺梅答到:“也算不上什么交情,听说那位乡绅家境豪阔,不单单是送给我爹爹,他给这衡州城里所有他认识的头面人物都备了一份厚礼呢,我爹爹只是一个侍郎,拿到的只有这些上不得大台面的器物。这两年来往衡州城送礼的人可不少,想来是周王兵锋正盛,这些富人们早作打算,花钱消灾,将来周王得了天下,也好有人为自己说话,保个周全。”
石泰来闻听此言,更是大吃一惊,心想这些富人们一面向清廷纳税,一面又向吴三桂捐钱,两边都不落下,在他们眼中自己的那点家产才是最重要的,哪还有什么家国道义。他本不想多做纠缠,但这女郎口中的江西乡绅,很可能与他石家有关,因此顾不上骆珺梅诧异,又追问道:“这可巧的很,我也认识几位江西的朋友,不知道你父亲认识的这位,姓甚名谁,是什么来头?”
骆珺梅听石泰来开口说话,才知道此人年纪也不大,且谈吐斯文,不像是鲁莽之辈,又感念他刚刚救了自己性命,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她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对石泰来的接连发问也不甚反感,回答到:“爹爹的事我问的很少,如果你想知道,改天我去打听下就是了,只是不知恩人为何对发簪有如此兴趣?”石泰来听她这么说,才意识到自己问的太多,涉及别家私密,几近失礼了,忙回应到:“我见这簪子,想起一位故人,因此多问了几句,失礼了。”又一想,这金簪可能与母亲相关,总得查个明白才安心。他见骆珺梅虽然是富家小姐,但性情不坏,日后还得通过她打听这簪子的来历,想起一直未通报姓名,于是冲她一拱手说到:“在下名叫徐书棠,本是一介穷书生,家境破败流落至此,初来衡州,人生地不熟,不免多有戒心,方才有失礼处,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见石泰来通报了姓名,骆珺梅知道他对自己少了一分戒备,心里竟有了一丝欣喜,忙说到:“大哥言重了,如今这世道到处乱糟糟的,自然还是小心谨慎些好。这簪子既然能让你想起故人,大哥且把它留着,作个念想。”说罢把房门打开,先探出身子查看一番,瞅准一个没人的空当,引着石泰来出了府。石泰来出了骆府,把脸上的手帕摘下,包了金簪放在怀里,回屋睡觉不提。
第二天一早,匠人们仍旧被早早的轰起上工,到工地后,石泰来发现骆侍郎骑马提鞭来回巡视,脸绷的铁青,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看来,昨晚骆府的卫士并未追上刺客,也未掌握确凿的证据,骆文德虽然很怀疑是监工和匠人们所为,但苦于没有凭据,且工期日近,不宜再生事端,只好先把这一口气咽在肚子里。不一会儿,匠人们中纷纷传言,昨晚有蒙面客袭击骆府,刺死卫士和丫鬟各一人,刺客全身而退。众人虽不敢当面笑谈此事,却也都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唯独遗憾的是伤到的都是下人,骆文德一家却无损伤。至于那无辜的卫士和丫鬟,又有谁在乎?
几日来石泰来常在无人处把那发簪拿出来仔细端详,越看越像母亲当年用过的那支。这一日收工较早,匠人们都到酒馆喝酒赌钱去了,石泰来心里记挂这那发簪的事,决定无论如何要去再会一会骆家小姐。如今正逢乱世,天黑后街道上少有人行走,石泰来取黑布蒙住脸,瞅准时机翻身进了莫家的院子,溜到骆珺梅房外。他见房内仍然亮着灯,揭开窗纸一角往里一看,只见骆大小姐尚未入睡,正坐在床沿上拿着一只酒杯发呆,满腹心思的样子。石泰来怕贸然闯入惊吓了姑娘,脑子一转,想出一个主意。
屋里的骆珺梅几日来也是满心挂念,那个日前突然闯入自己闺房的男子虽然未曾见其真容,但他的身影在脑子里萦绕不去。她从小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生逢乱世,不敢擅出闺房,所见实在有限,周边的人都在为眼前的功名利禄而奔波计较,在她的生命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这样的男子,艺高而谦逊,冷静又不失温情,她甚至有点嫉妒他口中的那个“故人”,能让他睹物思人、念在心中的,也一定是一位曼妙佳人吧。这几日来纠缠不去的身影从骆大小姐思绪中沉淀下来,落到心坎里时,已成相思意。
骆珺梅一边想着那个身影,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正叹息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时,忽听窗外响起一身猫叫,于是放下酒杯起身到窗边察看,推开窗户,没有发现猫的踪影,却发现窗台上搭着一块布,拾起展开一看,发现原来正是那晚徐书棠蒙脸用的那方手帕。骆珺梅不禁又惊又喜,冲窗外轻轻的唤了声:“徐大哥,是你么?”只见墙边黑暗处现出一个身影,正是这几日来自己脑子里盘旋的那个身影的模样。那身影回应道:“是我。今日来的唐突,不知是否打扰了姑娘休息?”骆珺梅忙答到:“不妨事,我还没休息呢,快进来说话吧。”说完开房门把石泰来迎了进来。
毕竟年青男女,又不甚熟络,两人坐下后一时无话。沉默片刻后,石泰来才想起自己尚蒙着脸,于是抬手要把黑布揭下。骆珺梅却阻止道:“徐大哥,我知你行踪隐秘,想来是不便显露身份的,大哥不必拘泥于些微礼节,坏了你的规矩。于我而言,徐大哥总是我的救命恩人,露不露面都是一般的敬重。”石泰来见她如此通情达理,更觉得蒙着脸有负她的信任和体贴,于是伸手把脸上黑布揭了下来,说到:“实不相瞒,我此次来衡州,确是有一件要事要办,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因此以青布遮面。但骆姑娘是坦荡之人,那些遮遮掩掩便是对姑娘大大的不敬。”骆珺梅虽然嘴上说着露不露面并不要紧,但心底里还是很想一睹恩人的真容,待到石泰来把青布揭下,又不敢直面细看,偷偷瞥了几眼才发现,这青布下盖着的,竟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不禁心里一荡。
石泰来又说道:“骆姑娘,在下今日冒昧前来,是要向姑娘打听一些事情。那日见姑娘拿出那支发簪,我说想起一位故人,这故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下的母亲。回去后我仔细端详那簪子,确与我母亲曾经用过的一支很像。虽说世间之事多有巧合,但因为这簪子可能与母亲有关,所以我总想弄清楚些,不知姑娘是否有问过令尊大人,他那江西的朋友是什么来历?”
骆珺梅听石泰来说那“故人”原来是他母亲,勾唇一笑,回到:“徐大哥那日问起此事,小女子记在心间,事后特地向爹爹打听。听爹爹讲,这位江西的乡绅大家叫他沙老爷,饶州人氏,是做砂石买卖的,家境十分殷实。”石泰来闻听此言,这一惊非同小可,看来这支金簪果然是母亲的,而舅舅竟然与吴三桂的人暗通款曲,难道他也看好吴三桂能够成气候?石泰来又转念一想,舅舅向来为人精明,筹谋算计都非常人可比,他见战火逼近江西,而吴三桂兵雄将广,雄霸西南,因此提前打点,做好两手准备,也不是不可能。如若是他用自家钱财去铺路,石泰来倒也不想管,但那金簪毕竟是母亲的私人物件,竟也被舅舅用来打点贿赂,不禁有些气恼。更费解的是,母亲的簪子怎么会到舅舅手上然后又送到衡州来了呢,即便父亲当年把所有家产都转给了舅舅,那支发簪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怎会一并赠与?
石泰来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骆珺梅看在眼里,问道:“徐大哥,难道你也认识这位沙老爷?”石泰来一时不便向她多言,只微微的点了点头,又问到:“那位沙老爷除了送你父亲这支簪子,可还有别的东西?”骆珺梅道:“那我可不知道了,爹爹看这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说戴在我头上一定好看,就把它送给了我。不过我想,这沙老爷手头阔绰,只这一支金簪,肯定拿不出手。我见爹爹总把别人送给他的东西放在北面的书房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石泰来见骆珺梅所知有限,便转换了话题,说起衡州的风物人情。他虽然与这姑娘才第二次见面,却觉得这位骆家大小姐有情有义,待人淳厚,不由得心生好感。自从家门剧变,石泰来由一名生活安逸的富家儿郎变成无亲无靠的浪子,处处过得小心谨慎,与阿贵分别之后,更是只身一人奔波闯荡,无投机之友,无亲情之伴,内心孤寂落寞。这几年来,自己投身军营,亲历生死,见惯杀伐,把一颗心也磨砺得冷酷了许多,竟觉得和这姑娘聊的这些许功夫,内心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情。石泰来突然想起,骆姑娘尚不明了自己是她父亲手底下征来修城的壮丁,不知她知情后又会怎样看待自己。想起骆珺梅对自己有问必回,而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觉有点惭愧,于是说道:“姑娘不曾问起过我的来历,却愿意和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共处一室,徐某人何德何能,得姑娘如此信任,实是惭愧。”骆珺梅脸上微微一红,嗔道:“徐大哥言重了,骆某也不是轻浮之人,只是见你行事隐秘,想来不愿吐露身份,小女子也不便多问。徐大哥要是愿意同我讲,就是不问也会告诉我的。”
石泰来本以为这么一说,骆珺梅会顺势问起他的出身,就正好把自己是征来修城壮丁的实情告诉她。他哪里懂得女儿家心事。骆珺梅与陌生男子独处,本就心怀忐忑,石泰来这么一提,自然怕人说她浅薄。石泰来见姑娘面颊绯红,才知道自己语言唐突,忙说到:“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我未对姑娘提起自己身份,隐秘倒是其次,徐某一介落拓书生,流落衡州,说出来实在是怕冒犯了姑娘。”
骆珺梅又嗔道:“我愿与徐大哥夜谈,是见你心肠不坏,又与落不落拓有什么关系?你这样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才真是冒犯呢。”这回轮到石泰来脸上发红,暗想比起骆姑娘的率真坦诚,自己确实是自愧不如,于是不再犹豫,将自己在衡州无处落脚被征为壮丁的事如实相告。骆珺梅见石泰来衣着粗陋,虽知他不是富贵之人,却也没有想到原来这救命恩人就在父亲手下做苦力,讷讷地道:“徐大哥身手不凡,想来做这份苦差事,一定是权宜之计。如今修城期限日近,我爹性情急躁,怕是让你们多受了很多苦。”
石泰来见骆珺梅并未看轻自己,言语中反倒是颇为关心,倍觉宽慰,心中也是对着姑娘愈发感到亲近,又追问到:“他日我要是想再来找骆姑娘叙话,不知姑娘何时方便?”骆珺梅道:“我是一个闺中的闲女子,空余时间总是有的,徐大哥白天不便抽身,便晚上过来吧。只是下一回可不要学猫叫,猫的叫声晚上听起来很是凄凉,我可不爱听。”石泰来想起刚才学猫叫的情形,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搓搓手憨笑道:“刚才怕贸然出现冒犯了姑娘,就想出了这个馊点子。”骆珺梅用手指敲了敲额头,眼珠转了几圈,说到:“徐大哥下次要是再来,可把那手帕放在窗台上,在窗框上轻叩三声。我开窗看到那手帕,就知道是你来了,要是我说‘窗外露浓花瘦,好想去荡秋千’,就表示屋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进来了;要是我说别的什么,那就是有其他状况,你先不要进来。”石泰来点点头,又问到:“我见窗外没有秋千,这一句可是有什么寓意?”骆珺梅撇一撇嘴说道:“不过是胡乱想到的一句,能有甚么寓意。”
两人约好了见面的暗语,石泰来估摸着时候不早,于是起身告辞。出了房门,石泰来贴墙根潜行到院墙边,正准备翻身出去,突然记起骆姑娘说过,那些别人送给骆文德的物件都在北面的书房存着,心想,会不会还有自家别的东西被舅舅当做打点的礼品给送到这里来,他可不想让父母的遗物成为他人交换人情的工具。想到这里,石泰来一转身,辨明方向,奔书房而去。此时已近二更,书房早已无人,石泰来从窗口潜入房内,点亮火折子开始寻找。这书房内陈设考究,金银器皿为数不少,看来骆文德这些年搜刮了不少财物。找不多时,果然在一个抽屉里又发现了几样母亲的饰物,石泰来心中很不是滋味,心想舅舅竟不留点念想,把我父母的东西都送了别人,可太不讲人情了。石泰来把这几样东西拿起来放进怀里,又发现下面压着一封信,凑近一看,上面题有舅舅的名号,想来是与财物一起送来的,于是抽出信笺,打开细看。
这是一封舅舅沙广庆的自荐信,里面痛骂清廷为建州蛮夷,夺中原财宝,毁华夏文明,屠汉人百姓,凶残无道,失信于民,气运必不长久。又夸吴三桂不忍汉人江山旁落,举义旗响应民众呼应,救百姓于水火,是汉人心中敬仰的大英雄。最后又大力夸赞骆文德贤能勤勉,为吴三桂之得力臂膀,必然官运亨通,愿意为骆大人效犬马之劳云云。石泰来看得心惊肉跳,心想此信如此大逆不道,要是流传出去,沙家必遭大难,虽然舅舅有些地方做的不地道,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沙家与石家交好多年,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把信揣入怀里。石泰来又在书房翻看了其他几处,发现再无自家物件,于是把物品摆设归为原样,出了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