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日暖玉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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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夜落雨,五月的天仍有丝丝凉意。
玉生烟便是在这时出现在凉生面前。
那女子一身狼狈,跪在街边,满是泥泞的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仰起脸凄然地望着他,“公子,赏口饭吧。”
他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淡淡应了声好。
她却已是格外欣喜,抹去脸上的雨水不住地磕头道谢。
如此,便是做牛做马相随。
二
又是千重雨。
“三月余了吧。”凉生静静地望着窗外雨幕,自言自语道。一旁奉茶的女子极快地把话接了过去,“公子收留生烟已有三月了,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三月了,你为何还不下手呢。凉生回头看了看她,唇角嗜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有个人陪在左右,确实好。”
“公子谬赞,生烟此生定不离公子。”女子不知曲解了他话中什么意思,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
他听到青瓷茶杯打翻坠地的声响,那碎片掉在她手边溅开,她也不躲不闪。自然,腕上划出几道细小的伤口。他仍是不动声色,只静静笑道,“茶水烫不烫?”
“不烫。”
凉生便转头不再看她,心底竟生出叹息。
玉生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帘外千重雨,淅淅沥沥,湿尽了繁华。
三
三年前,千门府中最不缺的,就是杀手。
玉生烟便是府中长老座下最得意的作品。
是的,她不过是一件作品而已,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人生,她的命,都在他人掌股之上。
她的剑向凉生袭来时,早有准备的他轻易便反手制住了她,然后一并夺了她腰间的绝命散——那是每个杀手身上必须带着的,誓死效忠的见证。
然而,凉生连她为主子而死的权利都一并夺去。
“放开我。”红衣女子被他束在怀中,却并不挣扎,只是声线冷漠傲然,带着十分的寒气与魄力。那必然是常年贴着死亡行走才得以形成。
“玉生烟,聪明如你竟不明白?千门府已经不要你了。”他含着笑,不咸不淡地应。
她身子一颤。
冷冷月光下他静静拥着一个杀手,衣冠儒雅,青衿洒然,不知用了什么功夫,名震江湖的杀手红拂衣在他怀中脆弱地像个孩子。
她良久不出一言,眸中一片寂然。怕是已经想了个明白。
几日前刺杀魏王,事情败露闹得千门府被皇帝彻查,本来他们这些参与进去的人都已被判死刑,然而她却活了下来。
她在深入魏王府行刺时不知身中何计,受困于一处密室里。那男子在远处玄衣垂冕折扇轻点,顾盼回眸间迷了她的眼,她便知,这个任务完不成了。
这是她的第二次机会,说是机会,不如说让她寻个适当时机去死罢了,也好留个忠于千门府的美名。因为她知道,这是个根本完不成的任务。
此刻轻易便制住她的人,就是魏王凉生。
这天下除了皇帝,能够垂冕而行的,也只有他了。
“想通了?跟我可好?”他腾出手将她干净利落的发式解开,如墨青丝飘着一股梅香擦过他鼻尖。
玉生烟笑了笑,似乎是绝望了。她要刺杀的人,算好了她何时现身,看透了她的招式,连她发间的毒,都无所畏惧。看来千门府,本就没给她活路。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当日为何救我。”
任务失败后,千门府长老留她最后一个死,然而那日魏王出现在府中时,一群行刑的人躲的躲溜的溜,眨眼不见了踪影,连长老都目露畏惧之色,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玉生烟觉得好笑,这样的人,她还有什么本事去刺杀?凭着她那点江湖上流传的红拂衣名头吗?她只知道那日魏王手摇折扇,带着一身难以亲近的冰冷气场,淡漠开口,“留着她,陪本王玩玩。”
便是他一句玩玩而已,她活到了现在。
“救你?”凉生愣了愣,继而松开她,折扇一收,笑意了然,“留着你,自是有用。千门府不要你,我要。”
他怎能告诉她,一切都是他的精心安排,又怎能告诉她,爱之入骨,何恨不能言。
她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剑,想捡起来,却没有动作。
若她不再是杀手,那剑于她,也没什么用了。
就像他,若他不是篡位的谋划者,玉生烟这把剑,对他来说也是没用的。
四
不过数月,江山易主。
老皇帝死的时候,满朝文武长跪重华殿,高呼苍天有眼。
其实魏王位高权重,想要皇位易如反掌,他不过是耐着性子,精心谋划了一场更得人心的戏码罢了。
玉生烟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步。人说红颜祸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祸国殃民众矢之的,老皇帝处处护着她,自然有人不满。
她还是天下第一杀手,手刃皇帝时并没有眨眼。玄衣男子从帘幕后闪出身来,笑她,“玉生烟,你好生残忍。”
梅花似雪,暗香浮动。她一身素衣,长发如云。
再残忍,也输给了你。
她又成了他的妃子,却再没有人说她妖女了。
他完完全全掌控了一切,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她收了剑,开始学跳舞,动作笨拙,还时常摔倒,偌大的玉烟殿时不时是磕翻东西的声响。有时一回头,玄衣垂冕的帝王便站在门外,慵懒地倚着殿门,眯眼看她。他不笑,她也不笑。
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有利用与被利用,主与仆。
末了他拽过她的手,冷眼看着她腕上的梅花印记,压抑着话语中的怒火,“为何还不剜去。”
“痛。”她淡淡地应。
“你一个杀手,还知道痛吗?”日理万机的帝王,早已忘了在把她送给老皇帝时已给她换了一身皮,而她却还记得,那种堪比刮骨的痛苦。可只有这样,她的剑茧,她的刀伤,她的过去,才会被清理干净。
单独这梅花,是她生来便有的千门府的印记。
若要去了,只有死。
他必然是利用完她,想她死了。
“玉生烟,你要知道,一仆不事二主。”他冷眼看着她,幽深的眼眸暗藏锋芒,话语中是不容反抗的威严,“你是朕的人,永远都是。”
她不为所动,静静与他对视,“既然知道,为何收我为奴?”
他冷冷扬唇,拂袖而去。
他过去从未对她自称本王,如今,却以帝王的身份来命令她了。
五
“你生是千门府的人,死是千门府的鬼。”千门长老对她说的时候,她觉得腕上梅印传来烧灼的痛,操纵蛊虫的女子横笛在唇,几个短促的笛音传入耳中,便已叫她头痛欲裂。
最后她咬破了唇,近乎失去意识般喃喃,“玉生烟……誓死效忠千门府。”
那蛊虫,终于不再往她心里钻。
待人走后,她支着额,一步一步踉跄地往他的朝殿走,没两步,便还是一头栽在玉烟殿门前,再起不能。
夜色阑珊。
原来她离他,还是那么远。
千门府一直被魏王暗中操纵,他利用一次莫须有的刺杀,把老皇帝闹得心力交瘁,满朝人心惶惶。
然而现在,千门府留着只是威胁,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千门府懂得反抗,她却不懂。
不知为何,她落入无尽轮回的梦魇中,梦里那个被她手刃的老皇帝换了面容,正是他笑起来的好看模样。他斜倚着软榻,只眯眼看着她,颈上的血溅在她素白衣裙上,化作灼灼红梅。
她许久不见他笑了。
“玉生烟,你违抗千门府。”执笛女子再次出现在殿中,话毕又是一曲凄凉笛音,音量不大,传进她耳中却声声索命。她缩着身子倒退,彻骨的寒意一直渗入心肺,连身子都跟着颤抖,“不要,不要用蛊,痛,好痛……”
曾经手起剑落杀人如麻的红拂衣,她怕了。
心中放不下,就会怕。
那日梅香浮动的密室,他玄衣着身,信步走来,眉眼间清浅笑意。
她喜欢他,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最终失去了意识。
每日听了蛊虫的命令在他杯中点了毒粉,亲手与他,一点一点,不被发觉。每日在玉烟殿跳舞,足间轻踏,盛开一地芳华,如惊鸿。
“怎么跳得这样好了。”凉生摇着折扇走过来,执起她的手,那腕上梅花颜色愈发鲜艳,他却只是叹气作罢。
她漠然地看着他。
“玉生烟。”他扬起唇角,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明日着红衣吧,朕欠你一场大婚。”
她的眼瞳转了转,说好。
六
威严冷漠的帝王便是死在那天。
他知道近日身体越来越差,以为只是害了什么病,却不想,千门府的毒,必然是夺命的。他牵着她的手登上千级玉阶,她嫁衣如火,灼了他的眼。
婚礼为葬礼奏出低哑的前调。
她数着阶陛级数,小孩子一般。
数到一千,他便再也撑不住一头坠下。
眼前绽开大片大片的红梅,铺天盖地让人无法喘息。
她站在他身边,漠然地看着。
他了然一笑。
百官皆惊,失去了帝王的保护,她再一次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女。
被囚车押往刑场时,沿路百姓向她扔石头和菜叶,她漠然地睁着眼,面上并无波澜。
“玉生烟,你好生残忍。”人群中凉生折扇一收,哀哀叹气,“哪怕是对自己。”
他早便知千门府有谋反之意,但那又如何,他更是知道了,皇位要不得。万人之上,太孤独了,孤独地只剩下权谋算计。所以,她也离他越来越远。
千门府再拿她要挟他,他却是不怕了。
他们要争皇位,便去争吧,此生,他不如做个公子逍遥快活。
她选择了千门府,帮着他们暗中取他性命,就如当初安排对他的刺杀,这一次,却是真的。他将计就计“死”了一场,死在他最亲近的人手里,也算是他的始料未及,倒也告知他,是时候放弃了。
她始终不是他的人,他想要一个冷血杀手交付自己的感情于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说到底,她以为的他对她的利用,竟是为了更好地护着她。
奈何,他们各有各的心思。
七
蒙蒙细雨中,落魄的红衣女子哀哀求他,“公子,赏口饭吧。”
她拽住他的衣角,泥泞掩着腕上的幽冷红梅。他的折扇“啪”得落了地,笑得苦涩。既已沦为弃子,千门府放你一条生路,你又何苦追着我不放呢。
他还记得那日,万众瞩目之下,她数了一千级台阶,便回头朝他咯咯轻笑,“若是以后一直大红嫁衣在身,就好了。”
那几分笑意,该是多倾国倾城,让他永生不能释怀。
她到底,是多喜欢红衣。
而那个从来忤逆他惹他分外挂心的傲岸女子,终究是褪去了一身的孤寒清冷,在没有他保护的地方,躲着身为杀手时树的敌,躲着身为妖女受的欺凌,不明不白地,艰难生存。
潇潇暮雨,湿尽了纷杂的思绪。
他临窗而立,扶额轻叹。眼角眉梢的不甘与落寞,终于也慢慢褪去。他转回头来,红衣女子仍静静跪在地上,埋头不做声。
凉生几步走过去,俯身执起她划伤的手,痛惜地皱了眉。
一块青瓷碎片扎入腕上梅印之中,鲜血的颜色印着红梅,分外触目惊心。
他细细地帮她清理,轻轻地吹气好减轻她的痛苦,好似不经意间问起,“痛不痛?”
“痛。”她嗓音沙哑,低声应答,“好痛。”
他抬头看时,她已泪流满面。
若是知道腕上鲜血可以破蛊,她早便将梅印整个剜去!何苦没有意识地活了近三年!她从来爱梅,他是知道的,然而他不知道,她更爱着那个一直暗中护着她的,曾经的帝王。
“玉……玉生烟。”他哽咽良久,愈发觉得喉中闭塞,她却是先一步扑上来抱住他,哭得像个小孩儿,“我……我好想你。”
凉生微微一愣,却是笑出泪来,“我也是。”
早便放下一身傲气,又如何要受此折磨。
所幸,还不晚。
几夜落雨,奏几曲绝响。
满城尽染红梅幽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