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2018-06-19  本文已影响0人  异色瞳的忧伤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这个经历十余年的痛骂、折腾,却坚持不懈的企图?

    翻来覆去地审阅沈一贯的那封上疏,并综合此事发生前的种种迹象,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万历从来就不想立皇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疑问在于,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这帮大臣都是死脑筋,为何还要顶着漫天的口水和谩骂,用拖延战术硬扛十几年?

    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会吃这个苦的。十几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两件事情的发生。然而,这两件事他都没等到。我曾经分析过,要让皇三子超越皇长子继位,修改出生证明之类的把戏自然是没用的,必须有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而这个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长。

    只有立嫡子,才能压过长子,并堵住所有人的嘴。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么可能变成嫡子呢?事实上,是有可能的,只要满足一个条件——郑贵妃当皇后。

    只要郑贵妃当上皇后,皇后的儿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继位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是皇后只有一个,所以要让郑贵妃当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时机成熟,把她废掉,郑贵妃就能顺利接位。可惜这位王皇后身体很好,一直活到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这一年万历驾崩),差点儿比万历自己活得还长,且她一向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爱,要废掉她,实在没有借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这事就更没谱了。万历原本以为免掉一批人,发配一批人,再找个和自己紧密配合的首辅,软硬结合就能把事情解决。没想到明代的大臣却是软硬都不吃,丢官发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要知道,因为顶撞皇帝被赶回家,那是光荣,知名度噌噌地往上涨,值大发了。

    所以他越严厉,越有人往上冲,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点儿,最好暴跳如雷,这样名声会更大,效果会更好。

    而首辅那边,虽然也有几个听话的,无奈都是些老油条,帮帮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个王锡爵下来,搞了三王并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于王家屏那类人,真是想起来都能痛苦好几天。十几年磨下来,人换了不少,朝廷越来越闹,皇后身体越来越好,万历同志焦头烂额,开始重新权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决心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此事发生的具体时间不详,但应该在万历十四年(1586)之后。有一天,李太后和万历谈话,说起了皇长子,太后问:你为何不立他为太子?万历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是宫女的儿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宫女的儿子!

    这就是活该了,万历整天忙里忙外,却把母亲的出身给忘了,要知道这位李老太太,当年也就是个宫女,因为长得漂亮才被隆庆选中,万历才当上了皇帝。如果宫女的儿子不能继位,那么万历兄是否应该引咎辞职呢?

    万历当即冷汗直冒,跪地给老太太赔不是,好说歹说才糊弄过去。这件事情,必定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皇后没指望,老太太反对,大臣不买账,说众叛亲离,丝毫也不过分。万历开始意识到,如果不顾一切,强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在自己的皇位和儿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决定政治动向的最终标准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这是一条真理。

    就这样,沈一贯捡了个大便宜,不仅成就了册立太子的伟业,成为朝廷大臣拥戴的对象,他的名声也如日中天。

    可你要说他光捡便宜,不作贡献,那也是不对的,事实上,他确实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万历反悔了,或许是不甘心十几年被人白喷了口水,或许是郑贵妃吹了枕头风,又找了借口再次延 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办了。

    但朝廷大臣们并没有看到这封推辞的诏书,因为沈一贯封还了。这位一贯滑头的一贯兄,终于硬了一回,他把圣旨退了回去,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万死不敢奉诏!”

    沈一贯的态度,深深地震慑了万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万历二十九年(1601)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争国本”事件正式结束。被压了十几年的朱常洛终于翻身,然而他的母亲,那位恭妃,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按说儿子当上了太子,母亲至少也能封个贵妃,可万历压根儿就没提这件事,一直压着,直到万历三十四年(1606),朱常洛的儿子出世,她才被封为皇贵妃。

    但皇贵妃和皇贵妃不一样,郑贵妃有排场、有派头,而王贵妃不但待遇差,连儿子来看他,都要请示皇帝,经批准才能见面。

    但几十年来,她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直到万历三十九年(1611)的那一天。

    她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而朱常洛也获准去探望,当那扇大门洞开时,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传奇的一生,从宫女到贵妃,再到未来的太后(死后追封)。

    但是同时,这次偶遇也毁灭了她,因为万历同志很不地道,几十年如一日对她搞家庭冷暴力,既无恩宠,也无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并不落寞,也无悔恨。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无名的宫女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母亲,在临终前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看到他经历千难万苦,终于平安成人,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拉着儿子的衣角,微笑着说:“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这里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为感情,是无法翻译的。还有,其实这句话,她是哭着说的,但我认为,当时的她,很高兴。

    王宫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虽然她死后,万历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竟然不予厚葬,经过当时的首辅叶向高反复请求,才得到了一个谥号。

    虽然她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可供传诵的事迹,但她已然知足。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分离。接受了母亲最后祝福的朱常洛还将继续走下去,在他成为帝国的统治者前,必须接受更为可怕的考验。

王锡爵走了,朝廷再也没有能担当首辅的人选,于是李廷机当上了首辅。这位兄弟不负众望,上任后不久就没顶住骂,回家休养,谁叫也没用,基本算是罢工了。

    而异类于慎行也不争气,刚上任一年就死了。就这样,叶向高成为了内阁的首辅,也是唯一的内阁大臣。

    对手被铲除了,这是最好的结局。

    必须说明的是,所谓李三才和顾宪成的勾结,并不是猜测,因为在史料翻阅中,我找到了顾宪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娄江之出耳。”“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娄江之不果出……密揭传自漕抚也,岂非社稷第一功哉?”我看过之后,顿感毛骨悚然。

    这是两句惊天动地的话,却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这句话,必须解开几个密码。第一句话中,木偶和婴儿不用翻译,关键在于新建、兰溪、四明、山阴以及娄江五个词语。

    这五个词,是五个地名,而在这里,则是暗指五个人。

    新建,是指张位(新建人);兰溪,是指赵志皋(兰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贯(四明人);山阴,是指朱赓(山阴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赵志皋和沈一贯不过是木偶,张位和朱赓不过是婴儿!而后半句中的娄江,是指王锡爵(娄江人)。连接起来,我们就得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赵志皋、沈一贯、张位、朱赓都不要紧,最为紧要的,是阻止王锡爵东山再起!

    顾宪成,时任南直隶无锡县普通平民,而赵、张、沈、朱四人中,除张位外,其余三人都当过首辅,首辅者,宰相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这个无锡的平民,却在自己的文章中,把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称为木偶、婴儿。

    而从文字语气中可以看出,他绝非单纯发泄,而是确有把握,似乎在他看来,除了王锡爵外,此类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个普通老百姓能牛到这个份儿上,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二句话的玄机在于两个关键词语:福清和漕抚。福清所指的,就是叶向高,而漕抚,则是李三才。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运总督。把这两个词弄清楚后,我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叶向高能安心当首辅,是因为王锡爵不出山……密揭这事是李三才捅出来的,可谓是为社稷立下第一功!”

    没有王法了。

    一个平民,没有任何职务,远离京城上千里,但他说,内阁大臣都是木偶、婴儿。而现在的朝廷第一号人物能够坐稳位置,全都靠他的死党出力。

    纵观二十四史,这种事情我没有听过,也没有看过。但现在我知道了,在看似杂乱无章的万历年间,在无休止的争斗和吵闹里,一股暗流正在涌动、在沉默中集结,慢慢地伸出手,操纵所有的一切。

王锡爵彻底消停了,万历三十六年(1608),叶向高正式登上宝座,成为朝廷首辅。此后七年之中,他是内阁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人,史称“独相”。

    时局似乎毫无变化,万历还是不上朝,内阁还是累得半死,大臣还是骂个不停,但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在表象之下,政治势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新的已经来了,旧的赖着不走,为了各自的利益,双方一直在苦苦地寻觅,寻觅一个致对方于死地的机会。

    终于,他们找到了那个最好、最合适的机会——太子。

    太子最近过得还不错,自打妖书案后,他很是清净了几年,确切地说,是九年。万历四十一年(1613),一个人写的一封报告,再次把太子拖下了水。这个人叫王曰乾,时任锦衣卫百户,通俗点儿说,是个特务。

    这位特务向皇帝上疏,说他发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有三个人集会,剪了三个纸人,上面分别写着皇帝、皇太后、皇太子的名字,然后在上面钉了七七四十九个铁钉(真是不容易),钉了几天后,放火烧掉。

    这是个复杂的过程,但用意很简单——诅咒,毕竟把钉子打在纸人上,你要说是祈福,似乎也不太靠谱。这也就罢了,更麻烦的是,这位特务还同时报告,说这事是一个太监指使的,偏偏这个太监,又是郑贵妃的太监。于是事情闹大了,奏疏送到皇帝那里,万历把桌子都给掀了,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四下乱转,急得不行。太子知道后,也是心急火燎,唯恐事情闹大。郑贵妃更是哭天喊地,说这事不是自己干的。

    大家都急得团团转,内阁的叶向高却悄无声息。万历气完了,也想起这个人了,当即大骂: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人怎么不说话?!(此变大事,宰相何无言)”

    此时,身边的太监递给他一件东西,很快万历就说了第二句话:“这下没事了。”这件东西,就是叶向高的奏疏,事情刚出,就送上来了。奏疏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陛下,此事的原告(指王曰乾)和被告(指诅咒者)我都知道,全都是无赖混混儿,之前也曾闹过事,还被司法部门(刑部)处理过。这件事情和以往的妖书案很相似,但妖书案是匿名,无人可查,现在原告、被告都在,一审就知道,皇上你不要声张就行了。

    这段话再次证明了一点:叶向高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叶向高的表面意思,是说这件事情,是非曲直且不论,但不宜闹大,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一审就行。

    这是一个不符合常理的抉择,因为叶向高是东林党的人,而东林党是支持太子的,现在太子被人诅咒,应该一查到底,怎能就此打住呢?

    事实上,叶向高是对的。

    第二天,叶向高将王曰乾送交三法司审讯。这是个让很多人疑惑的决定,这人一审,事情不就闹大了吗?如果这样想,那是相当单纯,因为就在叶向高吩咐审讯的后一天,王曰乾同志就因不明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监牢里,死因待查。什么叫黑?这就叫黑。

    而只要分析当时的局势,揭开几个疑点,你就会发现叶向高的真实动机。首先,最大的疑问是:这件事情是不是郑贵妃干的,答案:无所谓。

    自古以来,诅咒这类事数不胜数,说穿了就是想除掉一个人,又没胆跳出来,在家做几个假人,骂骂出出气,是纯粹的阿Q精神。一般也就是老大妈干干(这事到今天还有人干,有多种形式,如“打小人”),而以郑贵妃的智商,正好符合这个档次,说她真干,我倒也信。

    但问题在于,她干没干并不重要,反正铁钉扎在假人上,也扎不死人,真正重要的是,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有真相。

追查此事,似乎是一个太子向郑贵妃复仇的机会,但事实上,却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原因很简单,此时朱常洛已经是太子,只要没有什么大事,到时自然接班,而郑贵妃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招数,闹了十几年,早没用了。

    但如若将此事搞大,再惊动皇帝,无论结果如何,对太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因为此时太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等待。

    事实证明,叶向高的判断十分正确,种种迹象表明,告状的王曰乾和诅咒的那帮人关系紧密,此事很可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某些人(不一定是郑贵妃)为了某些目的,想把水搅浑,再浑水摸鱼。

    久经考验的叶向高同志识破了圈套,危机成功度过。但太子殿下一生中最残酷的考验即将到来,在两年之后。

    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日黄昏。太子朱常洛正在慈庆宫中休息。万历二十九年(1601)他被封为太子,住到了这里,但他爹人品差,基础设施一应俱缺,要啥都不给,连身边的太监都是人家淘汰的。皇帝不待见,大臣自然也不买账,平时谁都不上门,十分冷清。

    但这一天,一个特别的人已经走到他的门前,并将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问候他。

    他手持一根木棍,进入了慈庆宫。此时,他与太子的距离,只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无人看守,他迈了过去。在第二道门,他遇到了阻碍。

    一般说来,重要国家机关的门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就算差一点儿的,也有几个保安,实在是打死都没人问的,多少还有个老大爷。

    明代也是如此,锦衣卫、东厂之类的自不必说,兵部吏部门前都有士兵看守,然而太子殿下的门口,没有士兵,也没有保安,甚至连老大爷都没有。

    只有两个老太监。

    于是,他挥舞木棍,打了过去。众所周知,太监的体能比平常人要差点儿(练过宝典除外),更何况是老太监。很快,一个老太监被打伤。他越过了第二道门,向着目标前进。目标,就在前方的不远处。

    然而,太监虽不能打,却很能喊,在尖利的呼叫声下,其他太监们终于出现了。接下来的事情还算顺理成章,这位仁兄拿的毕竟不是冲锋枪,而他本人不会变形、不会变身,也没能给我们更多惊喜,在一群太监的围攻下,终于束手就擒。当时太子正在慈庆宫里,接到报告后并不惊慌,毕竟人抓住了,也没进来,他下令将此人送交宫廷守卫处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件小事。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人抓住了,自然要审,按照属地原则,哪里发案由哪里的衙门审,可是这个案子不同,皇宫里的案子,难道你让皇帝审不成?

    推来推去,终于确定,此案由巡城御史刘廷元负责审讯。审了半天,刘御史却得出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论——这人是个疯子。因为无论他好说歹说,利诱威胁,这人的回答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压根儿就不对路,还时不时蹦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算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几轮下来,刘御史也不审了,如果再审下去,他也得变成疯子。但要说一点成就没有,那也不对。这位疯子交代,他叫张差,是蓟州人。至于其他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这个结果虽然不好,却很合适,因为既然是个疯子,自然就能干疯子的事,他闯进皇宫打人的事情就有解释了。没有背景、没有指使,疯子嘛,也不认路,糊里糊涂到皇宫,糊里糊涂打了人,很好,很好。

    不错,不错,这事要放在其他朝代,皇帝一压,大臣一捧,也就结了。可惜,可惜,这是在明朝。

    这事刚出,消息就传开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朝廷大臣们更不用说,每天说来说去就是这事,而大家的看法也很一致:这事,就是郑贵妃干的。

    所谓舆论,就是群众的议论,随着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这事也压不下去了,于是万历亲自出马,吩咐三法司会审此案。

    说是三法司,其实只有刑部,审讯的人档次也不算高,尚书、侍郎都没来,只是两个郎中(正厅级)。但这二位的水平,明显比刘御史要高,几番问下来,竟然把事情问清楚了。

侦办案件,必须找到案件的关键,而这个案子的关键,不是谁干了,而是为什么干,也就是所谓的动机。

    经过一番询问,张差说出了自己的动机:在此前不久,他家的柴草堆被人给烧了,他气不过,到地方衙门申冤。地方不管,他就到京城来上访,结果无意中闯入了宫里,心里害怕,就随手打人,如此而已。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张差的说法,那就是扯淡。柴草被人烧了,就要到京城上访,这个说法充分说明了这样一点:张差即使不是个疯子,也是个傻子。因为这实在不算个好理由,要换个人,怎么也得编一个房子烧光,恶霸鱼肉百姓的故事,大家才同情你。况且到京城告状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能进宫?宫里那么大,怎么偏偏就到了太子的寝宫,您还一个劲儿地往里闯?对于这一点,审案的两位郎中心里自然有数,但领导的意图他们更有数,这件事,只能往小了办。这两位郎中的名字,分别是胡士相、岳骏声,之所以提出他们的名字,是因为这两个人,绝非等闲之辈。于是在一番讨论之后,张差案件正式终结,犯人动机先不提,犯人结局是肯定的——死刑(也算一了百了)。

    但要杀人,也得有个罪名。这自然难不倒二位仁兄,不愧是刑部的人,很有专业修养,从大明律里,找到这么一条: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者,按律斩。

    为什么伤人不用管,伤什么人也不用管,案件到此为止,就这么结案,大家都清净了。

    如此结案,也算难得糊涂,事情的真相,将就此被彻底埋葬。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不糊涂,也不愿意装糊涂的人。

    审讯

    五月十一日,刑部大牢。

    七天了,张差已经完全习惯了狱中的生活。目前境况,虽然和他预想的不同,但大体正常,装疯很有效,真相依然隐藏在他的心里。

    开饭时间到了,张差走到牢门前,等待着今天的饭菜。但他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根据规定,虽然犯人已经招供,但刑部每天要派专人提审,以防翻供。五月十一日,轮到王之寀。

    王之寀,字心一,时任刑部主事。主事,是刑部的低级官员,而这位王先生虽然官小,心眼却不小。他是一个坚定的阴谋论者,认定这个疯子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某些秘密。凑巧的是,他到牢房里的时候,正好遇上开饭,于是他没有出声,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疯子。因为在吃饭的时候,一个人是很难伪装的。之后一切都很正常,张差平静地领过饭,平静地准备吃饭。然而,王之寀已然确定,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因为他的身份是疯子,而一个疯子,是不会如此正常的。

    所以他立即站了出来,打断了正在吃饭的张差,并告诉看守,即刻开始审讯。

    张差非常意外,但随即镇定下来,在他看来,这位不速之客和之前的那些大官,没有区别。

    审讯开始,和以前一样,张差装疯卖傻,但他很快就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表演完毕后,现场又陷入了沉寂,然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老实说,就给你饭吃,不说就饿死你。(实招与饭,不招当饿死)”

    在我国百花齐放的刑讯逼供艺术中,这是一句相当搞笑的话。但凡审讯,一般先是民族大义、坦白从宽,之后才是什么老虎凳、辣椒水。即使要利诱,也是升官发财、金钱美女之类。

    而王主事的诱饵,只是一碗饭。无论如何,是太小气了。

    事实证明,张差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具体表现为头脑简单、思想朴素,在吃一碗饭和隐瞒真相、保住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于是他低着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敢说。”

    不敢说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说,而是知道了不方便说。王之寀是个相当聪明的人,随即支走了所有的人,然后他手持那碗饭,听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叫张差,是蓟州人,小名张五儿,父亲已去世。”

“有一天,有两个熟人找到我,带我见了一个老公公(即太监)。老公公对我说,你跟我去办件事,事成后给你几亩地,保你衣食无忧。”

    “于是我就跟他走,初四(即五月四日)到了京城,到了一所宅子里,遇见另一个老公公。”

    “他对我说,你只管往里走,见到一个就打死一个,打死了,我们能救你。”

    “然后他给我一根木棍,带我进了宫,我就往里走,打倒了一个公公,然后被抓住了。”

    王之寀惊呆了。

    他没有想到,外界的猜想竟然是真的,这的的确确,是一次策划已久的政治暗杀。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起暗杀事件竟然办得如此愚蠢。眼前这位仁兄,虽说不是疯子,但说是傻子倒也没错,而且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职业杀手,最多最多,也就是个彪悍的农民。

    过程也极其可笑,听起来,似乎是群众推荐,太监使用,顺手就带到京城,既没给美女,也没给钱,连星级宾馆都没住,一点儿实惠没看到,就答应去打人,这种傻帽儿你上哪儿去找?

    再说凶器,一般说来,刺杀大人物,应该要用高级玩意儿。当年荆轲刺秦,还找来把徐夫人的匕首,据说是一碰就死。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杀个老百姓,多少也得找把短刀。可这位兄弟进宫时,别说那些高级玩意儿,菜刀都没一把,拿根木棍就打,算是怎么回事。

    从头到尾,这事怎么看都不对劲儿,但毕竟情况问出来了,王之寀不敢怠慢,立即上报万历。

可是奏疏送上去后,却没有丝毫回音,皇帝陛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但这早在王之寀的预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处散发,本人也四处鼓捣,造舆论要求公开审判。他这一闹,另一个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来了,也跟着一起嚷嚷,要三法司会审。可万历依然毫无反应。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当年可是经历过争国本的,上百号人一拥而上,那才是大世面,这种小场面算个啥。照此形势,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没有想到,他不出声,一个不该跳出来的人却跳出来了。这个人,就是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封奏疏。

    就在审讯笔录公开后的几天,司正陆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几个疑问:“既然张差说有太监找他,那么这个太监是谁?他曾到京城,进过一栋房子,房子在哪里?有个太监和他说过话,这个太监又是谁?”这倒也罢了,在文章的最后,他还扯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大意是,以前福王册封的时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应验了!这话虽说有点儿指桑骂槐,但其实也没说什么,可是郑国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来,写了封奏疏,为自己辩解。

    这就是所谓对号入座,它形象地说明,郑国泰的智商指数,和他的姐姐基本属同一水准。

    这还不算,在这封奏疏中,郑先生又留下了这样几句话:“有什么推翻太子的阴谋?又主使过什么事?收买亡命之徒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也不忍听。”该举动生动地告诉我们,原来“蠢”字是这么写的。

    郑先生的脑筋实在愚昧到了相当可以的程度。这种货真价实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言官们自然不会放过,很快,工科给事中何士晋就作出了反应,相当激烈的反应:

    “谁说你推翻太子!谁说你主使!谁说你收买亡命之徒!你既辩解又招供,欲盖弥彰!”

    郑国泰哑口无言,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收不住了。

    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事实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除了王之寀。初审成功后,张差案得以重审,王之寀也很是得意了几天,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张差装疯非常拙劣,为碗饭就开口,为何之前的官员都没看出来呢?思前想后,他得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他们是故意的。

    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首先审讯张差的刘廷元,张差是疯子的说法,即源自于此。经过摸底分析,王之寀发现,这位御史先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此人虽然只是个巡城御史,却似乎与郑国泰有着紧密的联系,而此后复审的两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骏声,跟郑国泰交往也很密切。

    这似乎不奇怪,虽然郑国泰比较蠢,实力还是有的,毕竟福王受宠,主动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发觉,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