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创伤
我八岁那年,父亲的工作证突然出现在饭桌上。
那是1993年深秋的傍晚,厨房飘来炖白菜的香气。母亲背对着我擦洗那个褪色的搪瓷缸,水珠顺着她发梢滴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我踮脚够到工作证时,塑料封皮还带着门外卷进来的寒气,父亲的黑白照片在暮色里泛着青,领口第二颗扣子依旧没系好。
"爸爸又去省城培训了?"我把工作证翻过来,背面沾着几点干涸的水泥。
母亲擦桌子的手顿了顿,搪瓷缸磕在水泥台面发出闷响。"这次要久些。"她扯下晾在铁丝上的蓝格子抹布,开始反复擦拭全家福相框。那是去年春节在镇照相馆拍的,父亲穿着簇新的中山装,我手里攥着快化掉的橘子糖。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相框裹上了食品柜里裁剩的透明塑料膜。母亲正踮着脚往窗户缝塞报纸,北风卷着煤灰在玻璃上划出细长的痕。她转身时我瞧见眼尾泛红,像被冬雨打湿的褪色春联。
邻居王婶送来腌萝卜时,塑料膜已经包到五斗柜上的奖状框。"你妈魔怔了。"她蹲在门槛剥毛豆,豆荚裂开的脆响混着压低的话音,"机械厂塔吊...哎,造孽..."我蹲在煤堆旁数蚂蚁,黑亮的甲壳虫正搬运半粒小米,触须扫过父亲昨夜落在砖缝的烟灰。
父亲的工作证在立冬那天不见了。母亲开始用麻绳把相框捆在墙上,塑料膜在穿堂风里鼓起又瘪下,晃动的光影中,父亲的笑容被折出细密的皱纹。我半夜醒来常听见剪刀裁塑料的沙沙声,月光淌进里屋,母亲佝偻的剪影像株被雪压弯的老槐树。
二十年后,我在整理母亲遗物时找到那个相框。塑料膜已经泛黄脆裂,夹层里藏着父亲的工作证,背面水泥渍旁多出一串褪色的蓝墨水数字——19931107。县档案馆尘封的《安全生产事故记录》第137页,九十年代国企改革的大字标题下,有段被虫蛀的记载:"11月7日,机械厂塔吊钢索断裂..."
相框玻璃内侧凝着两道蜿蜒的水痕,在父亲中山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结成小小的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