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笔下道林·格雷的唯美主义
提到“浪漫”两字,现代人往往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男女之爱,但事实上,这个词起初的含义更为广泛,反而与人之间的爱恋之情并不那么相关。
浪漫(Romance)一词原本意指“浪漫传奇”,是中世纪欧洲盛行的一种文学题材,包括英雄史诗、骑士传奇、抒情诗等。中世纪之后,欧洲经历了全面的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的文化艺术因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而一度被人们批判和摈弃,直到十九世纪才迎来了复苏的季节。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如是形容十九世纪这个由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同时带来科技进步和灵魂堕落的时代。正是在这种人类社会快速发展,精神生活却逐步空虚化的情况下,人们开始怀念中古时期那种圣洁唯美的文化,并以现代人的眼光将其美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浪漫主义”文化也就应运而生。
笔者是一个浪漫主义文化的爱好者,因此本专栏会搜罗各种笔者认为受浪漫主义思潮有关的作品,力求将其中蕴含的美学展现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一文化,共同探讨其中的精妙。
首篇选择王尔德,不能不说是有些私心,因为他是引笔者入门的第一人,也是大学时代写论文时常用到的研究对象,对其颇有感情。事实上,王尔德生于十九世纪下半叶,所处的时代已经是真正浪漫主义的末期,由他领军的唯美主义运动可以算得上是这一流派最后的,也是最为极端的一种表现形式。在许多教科书上,他的名字或许不会与浪漫主义相连,但在这里,笔者希望跳出学术的、刻板的界限,用更为宽泛的眼光去看待、阐释与这一流派相关的艺术作品。
不论是在道貌岸然、舆论古板的十九世纪伦敦上流社会,还是在物欲横流、金钱为上的二十一世纪大众看来,王尔德或许都是一朵奇葩。他作品中华美的言辞、充满戏谑的语调、丰富的想象力,无不强调着他独特而叛逆的审美观。
不但在创作中,他在生活中也同样贯彻着自己对纯粹艺术之美的崇尚,他对服装、饰品,甚至平日的谈吐都追求精美绚丽,而他对于美貌男子的钟情使他在度过了前半段精心雕琢的人生之后遭到致命打击,过早地迎来了毁灭。
他的人生本就是一件耀眼夺目且独具戏剧性的艺术品,而他作品中的妙语连珠则像是点缀在艺术品上的闪耀宝石,每一颗都焕发着迷人的光彩,令人流连忘返。他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浪漫主义的主题——美与激烈。
《道林·格雷的画像》是王尔德唯一一部小说,小说在序言中就以极其挑衅的口吻诉说了作者与当时社会舆论背道而驰的美学理念。这一段短小精悍的文字几乎浓缩了整部小说所要阐述的艺术观念,每一句话都需要反复阅读才能体会其中的意味。
“十九世纪对现实主义的憎恶,犹如怪物*从镜子里照见自己面孔而发怒。
十九世纪对浪漫主义的憎恶,犹如怪物*从镜子里照不见自己面孔而发怒。“
(*原文中的用词为Caliban,最初是莎士比亚剧《暴风雨》中半人半兽形怪物,后被用来泛指怪物,这里为便于理解,笔者直接译为怪物。)
这是序言中笔者最喜欢的一句话,它同王尔德的许多名言一样,初闻既矛盾又好笑,回想一下又觉有些道理,细细思索不禁拍案叫绝。它表面上似在论述十九世纪人们对于文学流派的态度,实则巧妙地批判了当时社会道貌岸然的价值取向。
上流社会的人们矫揉造作,虚伪丑陋,既不愿承认现实主义作品中反映的黑暗肮脏的伦敦社会,又无法从浪漫主义那高尚美妙的作品中找到心灵的共鸣。他们对于艺术作品的态度事实上映照出的是他们内心的模样,而这正是王尔德在序言中所强调的——艺术的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感观上的愉悦,而非传递某种道德或情感上的信息。因此,在艺术作品中发现美或丑取决于观者本身的心灵。
王尔德的话语虽然精妙得不可挑剔,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观点时常有失偏颇。不过,这与他当时所处的社会有着很大的关系,当时人们过度地把艺术与道德、教养联系在一起,使得艺术形式变得刻板无味,又无法真正体现当时的社会状况。为抵制当时这种风气,心高气傲、才华过人的王尔德自然担当起了领导者的头衔,举起反叛的旗号,当仁不让地将其新颖鲜明的观点抛于人前,似乎要的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仔细一想,如果将那句话中的“十九世纪”改为“二十一世纪”,不是同样能够发人深省?在我们所处的这一时代,有多少人愿意在书籍和影视作品中直面世风下落、利欲熏心的丑陋?又有多少人有那闲情雅致,去体悟阳春白雪、象牙之塔的美妙?
“一切艺术都是毫无用处的。”
序言以这样一句有些过激的话语结尾,语气强硬霸道,似乎不可辩驳。且不论此话有几分道理,王尔德自身又是否完全这么认为,仅凭这句大胆的言论,小说的读者还未进入正题就足以感到热血沸腾。
在笔者眼中,王尔德所带领的浪漫革命并非充斥着蛮力与暴动的激昂曲调,而是混杂着阴柔、诙谐、讽刺为一体的靡靡之音。如果以色彩来形容,它并非红色的激情,也绝非粉色的现代式浪漫,而是华贵的紫色——那天鹅绒般的色调和质感,即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依旧熠熠生辉、未曾褪色。
言归正传,下面我们来谈谈《道林·格雷的画像》(以下简称为《画像》)。这是一部风格独特的小说,前半段它对于物品与人物心理的描写极尽奢华,把唯美主义的美学观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它跳出道德的框架,在拥有完美外形、并与恶魔订了不老契约的主人公身上,贯彻极端的生活态度,并带领读者一同游览常人不可能经历的奢美画卷般的生活。
故事的后半段则带有阴暗的哥特色彩,主人公的罪孽开始受到外部和内部的惩罚,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空虚,他传奇般的命运走向悲剧。然而这一切似乎与前半段的美学并不矛盾,因为极尽华丽的故事往往从一开始就带有必然的悲剧主义色彩,故事最后毁灭恰恰成就了整幅画卷的完美。
接下来,笔者将挑选几个方面来谈谈自己从这部小说中体会到的美与浪漫。
一.对幻想的崇拜——西比尔的戏中之美
《画像》中,英俊迷人的贵族少年道林·格雷本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善良之人,但当他与亨利·沃登勋爵结识,并把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当成榜样,将他那些“荒谬而迷人、有毒却悦耳”的享乐主义哲学应用到自己生活之中时,他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就发生了改变,“忽地觉得生活的色彩像火一样红,仿佛自己向来就在火中行走。”
道林仿佛睁开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世间所有美妙的事物都开始发光发热,向着他热情地招手。很快,他爱上了一个叫西比尔的女孩。然而,他对于美的概念是挑剔的,是基于纯粹艺术之上的,是不允许有丝毫瑕疵的幻想。道林在爱情的形成最初,并未发现自己的这一苛求与现实生活早已相去甚远,于是这段恋情成为了故事中的第一个悲剧,也是他犯下的第一桩罪孽。
西比尔是个貌美如花、演技精湛的戏剧演员,道林初见她的时候正是在剧场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幻境之地。她每一晚变幻一个莎士比亚笔下的戏剧角色,今天是《皆大欢喜》中的罗瑟琳,明天是《辛白林》中的伊摩琴,这一晚可能演绎甜美迷人的朱丽叶,下一晚不准就成了纯洁哀愁的奥菲丽娅。
因此,道林第一次对亨利介绍自己的心上人时是这样说的,“她集世上所有女主角于一身。她并不只是个体。”令他真正燃起激情的并非西比尔腼腆的美貌,温柔的气质,而是她所代表的一整个美轮美奂的戏剧世界。
一天,道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满面红光,激动地说,“我要让罗密欧妒忌,让世间死去的情人们听见我们的笑声,而且伤感不已。我要用我们热情的呼吸,使他们化为尘灰的躯体恢复知觉,痛苦万分。我的天呀,哈利,我多么崇拜她!”
后来,他又说,“我从诗中取来了爱情,在莎士比亚剧中找到了妻子……被莎士比亚教会说话的嘴唇,耳语着把秘密告诉我。我搂抱着罗瑟琳,亲吻着朱丽叶。
对于道林而言,西比尔是远离生活的艺术形象化身,在他眼中艺术之美要远高于现实生活。因此,当西比尔爱上道林,体会到真正爱情的喜悦,反而放弃了舞台上她所认为的“虚假的演绎”之时,道林心中所热恋的那个集万千女神于一身的女性就此灰飞烟灭。
失去道林的爱,西比尔痛不欲生,最终选择了自杀。事实上,她自己也活在一个浪漫的爱情梦想之中,她管道林叫“迷人王子”,她甚至不了解他的一切就已经决定与他订婚,而这种建立在双方幻想之上的爱注定是悲剧的。
西比尔为爱放弃了生命,这一举动在她看来可能只是为了摆脱失恋之痛的无奈之举,但在道林看来,尤其是在亨利的提点之下,这成为了一场在现实中演绎的爱情悲剧。她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亚一样,为爱情的幻灭而死,创造了一个原本在庸俗的十九世纪不可能发生的浪漫奇迹。
王尔德借助亨利之口,对这种艺术高于生活的理念进行了深度的剖析:
“有时生活中出现的悲剧会拥有艺术美的成分。如果这些美的成分是真实的,那就会对我们产生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吸引力。突然我们发现自己不再是演员,而是这个剧的观众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们观看自己的表演,这神奇的印象本身让我们着迷。”
“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对你来说,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
《画像》中的故事是残酷的,道林这个人物也在西比尔死后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惨无人道。然而,透过这些极端的情节,王尔德所要表达的艺术美学则更为纯粹,如其所说,艺术无关乎道德,她只负责展现美。
除了他以外,又有谁能将人们心中存在却不敢诉说的美妙幻想揭示出来?谁不热爱人生初见心上人的那一刻,只因为对方的剪影能够填充入世间最美的幻想?谁不艳羡那些小说电影中刻画出的丰厚人物造型,哀叹现实之中充满了赝品和瑕疵?
道林爱纯粹的美,他将生活看作戏剧,他把自己抽身出来,像是观众一样欣赏自己的人生,因此就连悲剧也不像现实中的痛苦那样真实,他甚至从中发现了美。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一书中谈道,“痛苦在具体化为艺术象征的同时,也就被艺术家的创造性想象所克服和转变了。它通过艺术的‘距离化’而得到升华。痛苦的征服像丑的征服一样,都代表着艺术的最大胜利。它必然在我们心中引起一种昂扬的生产力感。”
故事中的西比尔痛苦死去,道林则终将得到相应的惩罚。然而,阅读着这本书的我们却获得了与众不同的美学视角,一种通过“距离化”的升华而彰显的人生艺术,这或许就是王尔德所想要呈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