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旅行与心理学A 07 末日火山下的厨房
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山亭夜宴
人生第一次的换宿,就在电影《魔戒》里那座末日火山下。
末日火山其实,末日火山的真实名字,叫汤加里罗公园。这座公园是毛利人的圣地,有近15座火山口。最重要的,它是新西兰九大步道之一。每年冬季,原本光秃秃的火山被皑皑积雪覆盖,变成一座完美的圆锥形雪山,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徒步爱好者。
我换宿的地方,就是距离汤加里罗公园不远的一家背包客栈。大概是冬季去徒步的人很多,老板才需要换宿人手。我以前也没换过宿,只是从吴非的游记里看到过,形式类似于,我给对方每天工作3~4小时,作为交换,对方提供我免费的住宿。
不管怎样,我终于结束了在奥克兰的无业游民生活。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子,搭载了一个新认识的姑娘Mandy,一起开车前往末日火山。
Mandy是个上海姑娘,比我早半年来新西兰。她刚结束完当季的奇异果包装工作,想着另找一份新的。她没有车,刚好在豆瓣看到我蒸同伴的帖子,便相互勾搭了结伴南下。
比起我,她算的上是个老包了(老背包客)。一路上,我们聊天,她眉飞色舞地说起这半年的生活,猕猴桃厂做包装、田里摘葱开叉车、与黑心老板斗智斗勇……一点都没有上海姑娘的娇嗲,满脸写着自信与独立。
有人做伴,时间过得很快。日落之前,我们抵达了客栈。
老板Iran出来迎我们。他是个新西兰人,有一张温和而憨实的脸,个头很高,身上穿一件黑色长棉袄,说话时会微微弯腰,大概是为了迁就我们这些“霍比特人”。
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虽未满房,却也并不冷清。每天都有满世界的旅客住下或离开,来来去去。Iran给我们的工作很简单,只需每天帮他打扫两次厨房(在新西兰,很多客栈都会提供开放式厨房,供旅客自己煮食)。
冬日里,时光悠长如手风琴,壁炉的火烧得正好。每天上午10点,阳光从窗外的树枝里打进来,落进客栈的大厨房。我和Mandy戴上手套开始工作,先喷洒洗涤剂,再用湿抹布擦一遍灰尘,最后再用干抹布过一遍即可。
打扫时,Mandy会放起音乐。有时是一首苏格兰风笛,伴随我们悠扬擦拭落地窗户;有时是一曲Maroon 5的Sugar,陪伴我们整理酸甜苦辣的调料;有时则是一首克罗地亚狂想曲,为我们加油擦拭锅碗瓢盆里的黏腻污渍,配乐很是应景。
工作之外,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待在厨房里。因为,在这里晃荡,常常能见到满世界的新鲜面孔。
有时走入一个美国的IT工程师,一张痞帅的脸老是挂着微笑,在等着牛排滋滋熟的空隙,他不忘坐在餐桌上,敲打着笔记本工作。真是美国式的自由,职业和生活两不误。
有时走入一个法国姑娘,20出头的年纪,身上背一只和人等高的背包。说一口浓重的法式英语,一边做着沙拉,一边聊她在新西兰的搭车奇遇,带着电影《天使爱美丽》的有趣。
有时拥入的是一群尼泊尔少年,十七八岁的年龄,一头黑色的卷曲头发。在厨房里,他们大声地聊天,说笑,煮食,因为来这个国家交换学习哇哇大叫。
在厨房这个公共空间,我们各自煮着自己熟悉的食物,美式牛排、法式沙拉、中国饺子……热闹纷呈,简直自成一个联合国。食物的香味,从各自的平底锅里升起,然后蔓延向周边,率先打破了国界。有了这个外交使者,素味平生的我们,很容易就打开话匣。
吃饭的间隙,尼泊尔少年问我,“有没有去爬那座火山?”
我对他摇了摇头。不出意料地发现,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非常非常漂亮,你应该爬上去看看”。少年真挚地说。
我知道,他们停留此处大部分是为了那座火山。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生出强烈的攀爬愿望来。
工作之外的大把时间,我和Mandy便在厨房折腾各种食物,拿着酒瓶子做葱油饼,花卷,馒头,或是就着韩国旅客留下的酱料做烤翅,鸡腿。有时,也去附近的地热温泉煮鸡蛋。
自己做的花卷我似乎一头扎进了食物的世界,全然忘记外面有怎样的雪山。但不知为何,牙疼却在夜晚悄然降临,仿佛故意挑衅着我对食物空前高涨的兴趣。
都说牙疼不是病,但疼起来要人命。每晚疼的受不了时,我就索性爬起来去窗边。因为房间里的暖气打得十足,落地窗上生了一层薄雾。呵一口气,抹下玻璃,外面的月光便沿着斑驳的手指印,爬了进来。
在这黑夜里,隐在暗处的末日火山,像魔戒一般吸引着我。
“那冰雪覆盖的火山,是死的,还是活的?” “如果爆发,便是一场彻底的世界末日吧。到那时,岩浆迸发,熊熊烈焰,天崩地裂,摧枯拉朽地毁灭一切”。
这么突如其来的“末日”,在人类有限的生命并不罕见。刚出生的婴儿,睁开眼睛却久久闻不到母亲熟悉的气味,那是他的“末日”;大学刚毕业的儿子,接到父亲突然车祸的消息,那是他的“末日”;结婚十年的妻子,面对丈夫一纸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书,那是她的“末日”。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知道这是我们人类心灵的“末日”,但它带来的痛苦与伤害并不比现实世界的“末日”轻。因为在这些“末日”里,我们身体的极深处,有一部分东西被带走。那叫关系的断裂,客体的死亡。
它激活了我们非常原始的情感反应,无尽的愤怒,就像潜藏在火山深处的岩浆,在地底汹涌;分离的痛苦,就像抽动着神经的牙疼,从冰雪覆盖的表层钻出。
离开新西兰之前,我始终都没有勇气去爬那座火山。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座山正是我那时心灵世界的映射。在那时,过去的生活在我的左手边轰然坍塌,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再也回不去。我是如此地害怕,害怕面对那场“末日”带来的痛苦,所以潜意识为我安排了一场逃避。
我逃到了一个被食物包裹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我蜷缩成一个小小婴儿的姿势,在虚拟的“厨房子宫”里用食物安抚自己。没想到,停留此处的过客们,却给我带来了异国的食物气味。
在这漫长的间隔年旅途中,这些气味在空中慢慢交会,互放光亮,像子弹一样飞一会,竟不知不觉在我的体内蓄积出一股勇气。因为这股勇气,才让我有一天真正走进曾经逃避的冰封火山,从末日的关系断裂处,再生出一场饕餮盛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