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空
我赤着脚在河岸边走,满地石头砂砾将脚心磨破了,便只好往浅滩处去,让冰冷的水缓解脚底灼烧的疼痛感,血水在湿润的河滩上洇开,又被阵阵匍岸的水流冲刷干净。
夜里的河风卷得我背脊伏起凉意,接着又走了几步,脚尖磕到某处尖锐的石子,如蚁穴溃堤,我彻底失去重心翻倒在地,潮水涌上来,退去的瞬间顺势拉扯着我往深处去,水灌进耳朵与眼里,我身如浮木,任由自己浮荡在塔河的波流之中。
冰凉的水锈味钻入鼻腔,如同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入我的额首。
我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走了多远,天暮暗蓝,只有几点星子闪烁。
“顺着河流一直走,往北边去,去王城。”她蹦跶地转过身,“去做大卿家!”
我眼前浮现起这样的画面,少女冲我笑,眼里溢着光,像冬日里熠熠的河冰。
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遇到她,一夜饥寒过后我竟侥幸逃过一死,在温热的人手拂去我眼睫鼻梁上的积雪时醒来,她身披大雪与天光,像俯瞰世人的神女一般看着悬死的我。
翩空。
她父亲是镇上的小官,清贫廉洁,可保一方平安,我入其府中,做一名小小家丁。
此时我刀已入鞘,远离尘嚣,只想过安定的生活,奈何仇敌不绝,我便将他们斩杀于塔河之中,水流往北去,可将血刷得干净。
镇子在南边,王城在北边,以塔河相连,这让人觉得那边的繁华、鼎盛、喧嚣、罪孽、丑恶、欲望都与此地有一脐之连。
翩空总说要去王城,去做大卿家。
“伏云。”她声音轻轻的,又柔又软:“每当秋天的时候,巷子口的燕子就会飞走,到了春天又会回来。我不知道今年的燕子,还是不是去年那几只。”她望向我,眸子里有光:“但我却总是会想,飞走的燕子,它们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个地方。”
我不愿意她去。为此我甚至将燕子的翅膀用丝线缠住,直到他们活活饿死。
我不愿意她离开。
我在塔河上杀了那么多人,让他们脚印都断在步入镇子的路上。只因为我不允许他们打扰到翩空,即便这纷扰本身就是我引来的祸端。
可她终究是发现了。
她在又一个大雪日中目睹了我杀人,看着我将平日里为她削水果的小刀用雪抹净血迹。
她此时已经亭亭玉立,我回过头看她时她眼中却丝毫没有惧意,眸子黑得像大人书房研开的新墨。
这是我的翩空,她的决绝与歹毒是塔河奔流的源泉,她的镇定与泰然是王城矗立的砖石。
她遥遥冲我笑:“伏云,梅花开得真好看。”
那是血在雪中氤氲的痕迹。
我在那一刻知道了,她到底是要离开的。就像塔河流向王城,她终将走向她的命运。我拴不住她,她的双脚被捆住,是会死的。
我只能陪伴她。
我们启程去王城。
她的美貌与无暇终在王城引起轰动,她开始从容出入盛大奢靡的宴会,穿梭于王公贵子之间,她像鱼纵入河流,像塔河里的血水被浪淘尽。
钟鼓馔玉不足贵,血色罗裙翻酒污。她生来就属于这里。
翩空。
她赤着脚在白玉石磨成的地面上奔跑,踏过的每一寸地都被人倾倒美酒,抚摸过的每一面墙都为画匠添上花朵。人们用织金的锦缎包裹她饮过酒的小樽夹过小菜的箸,用万斛珍珠照亮她走过的路,他们甚至支起大网,捕捉从她发梢飞走的风。
我守在她身旁,为她拂去狂蜂浪蝶的追捧,为她清扫绊脚之石,她只需夜里醒来时,睁开眼睛对守在床边的我轻笑,我便愿为她做尽一切不韪。
我守护她的纯洁与无暇,她的高不可攀,她是盛开在峭岭雪山上的莲,无数人在追求她的路上倾尽家业,甚至从不用我动手,便因他人的眼红折损性命。
没有人能得到她。
终于有一夜,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夜明珠光映入她眼底,像月光投入塔河,玲珑破碎。
“伏云,去北边吧。”
可翩空,我们已经抵达北边了。
她摇摇头。
她头微垂下,珠光不再能够映入她眼,我突觉时光溯回,是她眼如新墨,立在雪地里,呵气成霜:“伏云,梅花开得真好看。”
我这才知道,她要往北边去,要去往这座王城权力的中心,古老而森严的城墙之内,去见那个动一动手指就能颠覆山河的人。
我这时才惶然察觉,我从来守护不了她,我所能做的,只是俯身做她前进路上的一块踏板,令她走得平稳些,但没有我,她也依然会一直往前走。
借由贪图名利的官员之手,她被送进深宫之中,送达那个男人身边。
他早已耳闻她甚嚣尘上的传闻,却出于天子的矜高不屑睥睨这不过于他掌中翻覆山河里一粒朱贝。可到底王子野心,这天下每一粒沙都冠以他姓,又何况区区一个女人。
所有人都会记得那一天,因为那天只有白日没有黑夜。
万树烟火倏然划破夜空,王城整夜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鼓乐在王城上空不断回荡,乘有新妃的游船连桨都嵌满金片,美酒被源源不断地倒入河流中,人们只需俯下身对新妃承上敬意,便能用舌头舔饮到至醇的美酒。有人失足落入河水里,连水面咕噜冒起又破碎的气泡,都像是在拼了命地夸耀她的美丽。
我坐在屋檐边,一眼都没有眨,看着那美丽的游船。
那是我的翩空。
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从层层纱帐中探出来,手心向上,抬起,又缓缓握紧。
那曾是我的,翩空。
事情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顺利,深宫如兽笼,雀鸟纵使再婉转啼鸣,可便连一只野猫都能伤到她的羽毛。我与深墙相伴,为她扫去恼人的骚扰,却无法招致天子的怜爱。我见她眼里神色日渐沉黯,犹如不见日光的花朵日益清减。
一夜,她终于打翻了床头的灯龛,夜明珠滚落在地。她死死地拼命地抓住我的衣襟,眼底光芒尽失,像夜里茫茫的塔河,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吞没不当心的行人。
“杀了他吧。”
“杀了他我们就能回家了。”
“就我们俩,我们俩的家。”
好。
好。
好。
约定之日,她被送入王子寝宫。我坐在夜色中,不急不慢地等着飞走的燕子回到我的手中。我的刀刚刚为她新削好了水果,亮得犹映雪光。
月上梢头,我步入悄寂的寝宫。我能清楚地听到且分辨她的呼吸与心跳声,那么平稳、温和、无辜、善良,像一朵脆弱却又食人的花。
这不是我为她杀的第一个人,但我想也许是最后一个。
火红的帷帐被刀刃刺破,我的刀有如往日般顺利地插入血肉中,却又猛然一顿。
我慌忙伸手扯落帷帐,她就坐在我眼前,双手紧紧把着刀刃,鲜血从她指缝里一滴滴淌落。
她身后的男人惊惧不已,撕心裂肺地高喊来人。
她眼如新墨,冲我轻轻笑,张开嘴却没有声音。
“走吧。”
我一步步向后退,眼神死绞着她,只见她丢落小刀,紧偎在男人身侧,紧张地、哭喊着、关心着、害怕着,她是那么的,脆弱的、勇敢的、无邪的、惹人怜爱的、令人心痛的,
我的翩空。
我在茫茫夜里循着塔河的踪迹,毫无依托地狂奔,我感觉到五脏六腑都碎了,我感觉到身体被风切成了片状,我感觉到自己在这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消弭着。
我听到塔河的流动声,像翩空说话的声音,轻柔的有力的。我闻到塔河的气息,像翩空的呼吸,平稳的温柔的。我感受到塔河的水流,像翩空的抚摸,充满欲望的令人深陷的。
我倒落在塔河里,身如浮木,任由自己浮荡在塔河的波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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